1 創世紀

創世紀

起初，神創造天地。

分別光與暗，分離晝與夜，神光普照下，青青草地遍布四野，柔嫩的野花點綴成趣。清風拂面，林木森森。神覺得很滿意，1號世界已經完成，就把祂最寵愛的兒子——神之子挪亞放置進來。

挪亞生得極其柔美，白得像雪，眉目疏朗，瞳孔燦金，周身散發着馥郁的馨香。他的壽命無限，因為他是從神那裏分享到的。神漂浮在上空，向他傳達教誨：“你已經擁有自己的世界，你要在這裏獨立了挪亞。但是不要感到孤獨，我為你制造了一個仆人，他叫西瑪。他很擅長文書工作，聰明機敏，與生俱來的管理才能可以幫你打理這個世界。”

挪亞側過頭，眼光看到了叫西瑪的随從，從林地中間向自己走近。起初他還是一團樹枝勾勒出來的模糊人形，随着行走，逐漸變得清晰，等到了跟前時，已經完全是人的形态。他模樣儒雅，戴着單邊鏡片，用一條銀鏈連接在自己領邊。背着木匣，青黑色長袍遮蔽全身。

神又說：“西瑪對你有無限的忠誠與仰慕，他提供的信仰足夠支撐你的存在了，挪亞，我要斷開與你之間的聯系，你就不能再從我這裏分享壽命，但是你會自立為王，惬意幸福地享受整個1號世界對你的奉獻。”

那種親密的關系從身體裏消失，天空中的聖光也消失了，挪亞瞬間陷入悵然若失的憂愁裏。西瑪站在邊上，這個剛剛誕生的随從滿眼都是自己的主人，馬上說：“這個世界光我們兩個太寂寥了，我可以制造一個工匠出來，讓他創造工具、載具、房屋，及一切玩樂器具，讓您開心。”

他掘開土地，掏出幾顆灰色岩石，用藤蔓搓成繩子，用作連接關節的筋脈，拼拼湊湊地把一個石頭人制造出來。

“這位是提贊，他是專業工匠，是個手藝人。”随着西瑪的介紹，石頭人也逐漸變成了活人，皮膚是青灰色的，臉上瘦得像一條刀刃，沒有多餘的肉，咬合肌繃緊鼓起，更顯得嚴肅古板。他想為自己說話，提醒西瑪他是頂級的工匠，是鑄造大師，不是随便一個手藝人。但是他的舌頭可能因為剛剛誕生，還非常僵硬，不善于說話，只能沉默着站在一邊。

提贊勤奮而且高效，在他的努力下，一座小屋很快拔地而起。在工作裏，他感覺自己缺少一個助手，最好能接手所有繁重的體力勞動，讓自己專注于高級的設計。在他的設想裏，這個助手不需要很高的智慧，愚笨一些最好，但需要壯實如山，力大無窮，最好還能經常說一些讨人歡喜的話，讓神之子以及自己開心。他把撅出的礦石磨碎、磁選、融化，用鐵汁鑄造骨架，外面包裹黏土，造成鼓脹的肌肉，最後用細膩的草灰糊了一層皮膚。把這個壯碩的助手取名叫艾希特。

艾希特睜開眼睛看了世界第一眼，就熱淚盈眶地抱住主人的腿，像一只溫順的小寵物摩挲着他。不過提贊需要的不是寵物，他默然指了指堆積成山的木料，讓艾希特趕緊去幹活。

傍晚時，夕陽斜照，黃昏的玫紫色十分瑰麗，1號世界像個浪漫的童話。一切已經初具模樣了，提贊點起篝火，幾個人圍繞着熨燙的火焰休息。

西瑪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他恭敬地問挪亞：“您的壽命是無窮無盡的，那我的呢？”

挪亞想了想，“大概有千年吧。”

提贊聽到他們的談話，也用笨拙的舌頭問西瑪：“我的呢？”

西瑪輕瞥他一眼，“大概百年吧。”

提贊心裏一陣愀然，但是他什麽都沒說，也沒有表現出來，大概因為他實在不擅長做出表情。他覺得自己的身體竟然成了1號世界上最粗糙的一件造物，比房屋都不如，甚至……甚至不如蜷縮在他腳邊打呼嚕的艾希特。他伸手輕輕撫摸着艾希特，隔着皮膚感受着他愉快的呼嚕聲，心裏想：雖然你只有一個月的壽命，但是我會不停地維修你，只要你乖乖的，忠誠于我，永遠為我服務，我就一直讓你存在于世界上。

艾希特□□一聲，半夢半醒地說：“我餓了……”

提贊也餓了，饑餓的感覺很不好受，他撫摸着自己的胃部。西瑪其實也餓了，他們跟神之子不同，挪亞只需要接受信仰的供奉就能活着，但是他們不行。

艾希特自己跑出去，在草叢裏翻撿着，它銜回來很多的綠色草莖，還有各色野花，三兩下編織成小人偶的骨架形狀。提贊接手過來，他左右轉動着看了看那一條纖細的骨骼，忽然生出靈感，找到一些草絲，揉成一團包裹在核心骨架外面，最後用細膩的泥沙塗抹在外面，磨得有皮膚那麽平滑。

西瑪看着眼前逐漸成型的輪廓，他掏出羽毛筆，在人物臉部描畫出眼睛，按照他心裏所想的，畫出溫順的柔軟的五官，沒有一點攻擊性，天真而羞澀。漆黑的墨點在瞳孔的位置，整張臉先活了過來，她眨眨眼睛，打量了一眼這個世界，眼光裏滿是好奇。

潔白的□□跌在草甸上，一段細長無暇的腔體，連接着四節瓷白色纖細四肢，她還不太會行走，起伏翻滾了兩圈，睜着純真的眼睛，看着眼前三個人。

“叫她什麽呢？”艾希特眼巴巴看着提贊。

提贊因為嘴笨，也看向西瑪，随從先生想了想，吐出兩個字：“麗芙。”

麗芙誕生2小時後，加入了1號世界的第一個慶祝晚宴。

提贊鍛造了一把尖刀，他雙手将尖刀奉上，由西瑪接過來。随從先生低頭看着寒涼刺目的刀刃，用它輕輕切入麗芙胸膛，沿着她瓷白柔軟的胸腹一路往下，滑開薄薄的皮膚，露出裏面鮮紅色豐美的瓤。

他們輕松分解了腔體和四肢，香暖的脂肪蓬松油滑，肌肉彈軟細膩，皮膚一觸即化，腹腔裏的髒腑也一塊塊、一段段分置在餐盤裏，用草絲鮮花妝點在餐盤邊緣。肉質經過火焰的烹饪，散發出不可思議的香氣，那是一種能引發最深層欲望的香味。

是1號世界最美味的香氣，和滋味。

所有活過第一天的人都分外滿足，這是很完美的一天。

第二天，迎着第一縷晨光，從寬敞明麗的草甸上，一個柔軟纖細的影子又生長出來，像其他植物一樣，一只全新的麗芙，又赤裸裸、鮮靈靈地出現在了那裏。

艾希特看到她的第一眼，口水留下了半尺，牽引着靈魂的那種美妙滋味，在他心裏反複地回蕩，如同一首聖音譜寫的歌，如同一首妙言組合的小詩。

“我們再也不缺食物了。”艾希特向經過的提贊獻媚地說。手工匠人只是沉默地望着陽光下的食物，他的眼光略過麗芙，看着對面由遠處走近的西瑪，他青黑色的長袍，在晴朗的天氣裏好像一片碩長的鴉羽。

西瑪停在草甸邊緣，點點頭很滿意的樣子，“很好，我們什麽都不缺了，可以開始發展這個世界了，在這套簡單的體系之上，會逐漸形成複雜的鏈條，會誕生出文明。”

時間飛速經過，白雲蒼犬，一去不回。

原始的原野出現了層疊的建築，鱗次栉比，逐漸形成了繁華的聚落。巨型的煙囪冒出白色煙霧，飄飛往上，變成了雲層，一團團遮蔽着1號世界，流過邊際，流動向不知道哪裏去。

石質建築代替了木質，石磚又代替了石質，手工藝人越來越多，技術快速地更新疊代，漫山遍地都是負責體力勞動的艾希特，他們為了更适應重苦力勞作，變得能四腳着地，馱獸一樣用肩背負重，只有看見了敬仰的主人，才會站起來讨好。

負責文書工作的西瑪數量很少，因為他的原型足夠聰明，擅長掌控和計算，只要幾個就能把持住整個1號世界。

不過不管負責什麽工作，身在什麽崗位，一天的末尾，黃昏的時候，所有人都能群聚在開放的食堂，享用這一天最幸福的時光。

麗芙會被裝在華麗的方形餐盤裏，赤裸裸光滑潔淨地呈上來，她依然纖細美麗，因為她的記憶只有一天，滿眼都是純真和好奇。她還經常和食用自己的人交流，小心翼翼地問：“外面是什麽樣子？”

周圍的西瑪和提贊都會心一笑，看到主人們笑，艾希特們也捧場地大笑不止，笑得更加用力。

“外面跟這裏很不一樣。”一個西瑪摸索了一把麗芙嫩白的頸項，他湊近姿态優雅地嗅了嗅，因為她的香氣食欲蠢動，眯起了眼睛。

“外面有什麽？”一塊連帶着薄薄脂肪的白色血肉被割離，麗芙沒什麽反應，她沒有痛覺，基本上什麽感覺都沒有，滿心只有好奇。

提贊把一大塊肉放進自己的餐盤，野莓汁般淋漓豔美的血液馬上積了一小層，映襯得中央的白肉玉石一樣晶瑩。

“外面也沒什麽。”他對逗弄麗芙興趣不大，而且每天重複的工作也讓他厭煩了，他更像是抱怨，“都是重複的建築，到處都是，一排一排，一座一座。”

西瑪擡起眼睛，“您有什麽不滿意嗎？提贊先生？”

氣氛似乎有些緊張，艾希特們嗅到緊繃的空氣，不安地顫抖着，四處轉頭，來回地打量着雙方的表情。

“我沒有不滿。”提贊淡漠地說，“要是能專注研究我的空調系統，我就更高興了。”

西瑪也擡起眼睛，“你存在這裏，是為了讓神之子高興，不是為了你自己高興。”

“他現在挺高興的。”提贊幾乎是頂了一句，“在他高興的基礎上，我不能讓自己高興一下嗎？”

“你也得讓我高興，”西瑪眯起眼睛，笑成了兩彎新月，“因為我排列在你前面，我是神親造之物。”

提贊桌下的手握緊了拳頭，臉上依然保持淡漠，“你現在不高興嗎？”

“我……”西瑪的話沒說出口，他忽然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所有人都一驚，迅速地站起身狂奔出了公共食堂。

在幾百雙眼睛的注視下，已經沒有現身過的神之子挪亞，從他自己的小屋裏漫步而出，向着頭頂聖光輻射的中央走去。

挪亞一點沒有改變，依然是光明美好的極致，他沐浴在聖光裏，遍身都散發着刺目的光輝，停住腳步靜靜地聆聽神谕：

“1號世界已經完成了，我很滿意。”

挪亞微微地露出孺慕的笑，“您滿意，我就高興了。”

“下面該去到新的世界了，我希望你到亞設去，那裏雖然現在還是一片荒蕪，什麽都沒有，但是我相信在你的統治下，很快就會變成于1號世界一樣的繁華豐富。”

挪亞低下頭，像在聖光裏輕微蹭了蹭，赤子在父神的慈愛當中歡喜地回答：“您之所願，就是我之所願。願聽從一切指令。”

神也慈愛地輕撫他的頭頂，愛憐的聖音如此臨訓：“挑選你喜歡的人選，帶到新區域亞設。記住！”最後半句話，顯示出了幾分威儀與鄭重，“必須是最忠誠的仆從和随扈，他們的信仰供奉着你的生命，如果他們背叛了你，你就會面臨危及生命的災難。”

挪亞露出淺淺的稚氣的笑，“我能夠掌控全局的，請您不要擔心，因為我擁有您賜予我的神力，這不是一個造物能比拟的。”

麗芙就是在什麽都不知道的情況下，被裝進了箱子裏，她莫名其妙拍擊着箱壁，朝外面的艾希特叫喊：“幹什麽呀？帶我去哪裏呀？”

艾希特根本懶得理她，粗暴地背起巨大的箱子，扛上了一艘圓頂尖底的船上。他随意地把箱子丢進儲藏間，把麗芙跌得七葷八素。她在靜悄悄的環境裏呆了很久，幸虧她已經習慣了安靜和寂寞了，并不是很難忍受。但是很快的，劇烈的震蕩降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一聲巨響，好像硬生生切開金屬板那樣刺耳，劇烈的震顫持續了很久，她不停地被颠起來又落下，撞擊在箱子的頂蓋上。

等一切終于停止，四周安靜下來，箱子已經翻轉過來，頂蓋掀開，鎖撞開了。麗芙艱難地爬出來，黑暗裏艱難地辨認着周圍的景物。

這裏……是個封閉的空間，放眼都是灰色，好像……她墜落了下來，她不知道這是個什麽地方，但是她明确地知道自己第一件事應該幹什麽。

她爬起來，用自己孱弱的身體，向着船頭方向狂奔。她太欠缺運動鍛煉了，她的肢體和軀幹都過分細白嬌嫩，她是被故意培養成這樣的，因為她要符合食物必須具備的美味和美麗。

船頭夾板下的儲藏間裏堆滿了雜物，她迅速找到熟悉的東西，也是她的目的——那個誕生出她的大型花盆。

描繪着華美畫案的陶土盆栽，中央有一點聖痕般的生長點，照在玻璃罩子裏，被小心地保護着。這些就是她不停誕生不停複制所依賴的東西。

麗芙艱難地捧起這個大花盆，奮力砸在地上，砸了個粉粉碎！

現在，她再也沒法複生了，換句話說，他們再也沒有食物的來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