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地獄車間

地獄車間

其實從“天堂”回來之後，再看西瑪三個家夥，好像沒之前那麽讨厭了。麗芙才剛剛産生了一點這種念頭，就見到他們三個圍繞在餐桌邊，把新出生的“麗芙”推到餐桌上，一副馬上準備大快朵頤的模樣。

想法忽然間蕩然無存。

雖然人是需要比較的，不過讨厭也是随時可以産生的。

麗芙走過去，擠開了提贊，硬是擠進小餐桌邊上，自己占了一個位置。

其他三個人都詫異地看向她，麗芙大喇喇地說：“怎麽了？我覺得我有資格坐在這裏，過去的幾天我都在為了你們幾個能活命，從早到晚，拼死拼活。這是我應得的！”

提贊打破了沉默，向另外幾個人求證，“她瘋了？”

“反倒是你們幾個，”麗芙繼續火力全開地數落，“我覺得你們什麽都沒幹，你們才沒有資格分享任何的勝利果實。”

西瑪代表其他幾個人，問了個問題，“你準備……吃自己嗎？你不是吃草的嗎？”

麗芙将眼光轉向桌子上那個年輕的小麗芙，開始思考拿她怎麽辦好。挪亞站在餐桌外，環抱着雙手，臉色不善地說：“我應該已經表明過态度了，誰也不準再吃別人！畜欄裏的動物有很多，不準再制造複制麗芙！”

西瑪和提贊面面相觑，兩個人都不太愉快，提贊偷偷指了指麗芙的方向，用眼光向西瑪詢問：她到底有什麽魔力？把神之子勾引得找不着北？

西瑪微微聳肩，也用眼神回答：不知道，可能他就願意吃這套。

挪亞今天很累了，他不想再面對一個絲毫不團結的小組，他的心已經承擔不了，所以他指着麗芙和她的複制體，“你們兩個，暫時和我在一起。而你們——”他又指了指西瑪幾個，“反省一下自己的錯誤。”

“他們是不可能反省的。”離開了小隊團體，麗芙跟旁邊的挪亞說。

“我知道，但是還能怎麽辦？現在也不可能把他們送回1號世界了，你知道1號世界是什麽嗎？那裏是一個磨合我們的地方，就是試用一下，看看我們的頻道是否能運作起來。離開那裏來到亞設，才是我們這個頻道正式開始運行。”

“我猜到了。”麗芙很平靜地接受這一切，“你不可能指望他們自己覺醒，必須要有足夠強的外力推動，他們才能加入我們的求生小隊，和我一起行動。”

“什麽外力？”

麗芙伸出兩根手指，“足夠大的誘惑，或者足夠強的恐懼。二選一。”

挪亞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身後跟着的那個麗芙，“你不會是……在說她吧？這裏沒有比‘麗芙’更大的誘惑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而且這個誘惑不夠大。”麗芙也想了想，應該怎麽回答，“其實，兩者是可以合為一的，比如說為了這條命掙紮，既是為了活命的誘惑，也是對死亡的恐懼。”

挪亞似乎懂了，“你想讓我威脅他們，不聽話就消滅他們？”

“嗯——你說的是一種最簡單的選擇，但是我知道你做不到的，目前你很難恐吓到他們。要比耍無賴和不要臉，你肯定是比不過的。”麗芙停住腳，對着空氣招招手，四處尋找着什麽東西，嘴裏不停地叫，“拉斐爾，你在嗎？拉斐爾——”

挪亞眼看着她到處逛悠，不停地對着空氣揮手張望，忍不住問：“你在幹什麽？”

“我想找找目前我們最有用的外援，跟他求助一下。”

拉斐爾眼前的情況就很慘了，他被一群安保部的人押送着，送到了加百列面前。拉斐爾垂着頭，不敢看一眼面前的加百列部長。他的冷汗涔涔，布滿了額頭，眼底皮膚不時抽搐一下，沉浸在神經質的靜默裏。

“你到底是着了什麽魔？那個妖女對你幹了什麽呀？”加百列發出淡淡的呢喃。

拉斐爾長嘆一聲，他積攢了一些勇氣，把頭擡起來，死氣沉沉的眼光面對着加百列部長，“我也說不好，但是她釋放了我心裏的一些東西。她讓我以前只敢藏在心裏的想法變成真的了，我感覺很痛快。”

加百列微微睜大了眼睛，嘴角勾起，“你還很痛快！你真行啊拉斐爾！”恨恨地踱了兩步，他冷下臉，側過臉來，“不用着急，下面有得你痛快了。”

眼前的一幕乍明乍暗，最後彙聚成一處漆黑幽深的環境。有人從後面推了一把，拉斐爾往前栽倒，砰一聲跌在地上。他疼得發出一聲慘叫，又馬上壓制住了，變成了半聲走調的咿呀。

這是個冰冷廢棄的工廠車間，中間伫立着一個桶形的高爐，正在燃燒，從中傳來微弱的火焰燒灼聲音。黑暗裏響起拉弦一樣低啞的哀嚎，慢慢地彙聚成一幕恐怖和聲。

一只枯瘦的手抓到拉斐爾的腳腕，冷得他一個激靈。拉斐爾原地蹦起來，抱着一條小腿，看着地上，那裏趴着一只人形生物，剩下半截，半身往前嘶嗬着爬，慢慢摸到他的腳邊。

“救命……救救我……”他一仰頭，充滿恐懼的眼睛分辨出了拉斐爾，瞬間恐懼變成了仇恨，十根手指成了十分鐵條，死死地摳着他的腳踝。

“是你！就是你報廢我……我還有用……拉斐爾……別報廢我……”

四下的黑暗裏又爬出了幾個人，大多是不完整的，有的只剩半截，也有幾條殘肢在地上盲目地劃拉。拉斐爾整個被吓傻了，雙手四處亂抓，張口尖叫。

“別喊了！”從中間高爐裏傳來一個不耐煩的聲音，爐頂的開口打開，一個火紅色燒得透亮的人形鑽出來，他慢慢沿着懸梯下到地面，身上的赤紅色恢複正常，冷卻為皮膚，是個年輕的男人，他一直走到拉斐爾面前，簡單地告訴他，“你的工作都堆積在這裏了，這些都是你近些年報廢的角色，他們沒被天火完全消滅，都堆在我這個垃圾站裏，你趕快解決。”

拉斐爾臉色慘白，不敢去看周圍，先對雷米爾央求幾句：“你幫我吧！雷米爾，我一個人做不到……”

“加百列部長說了，必須要你自己來幹，我不能幫你，你要是真的不願意，就好好地完成績效，收集信仰值。”

拉斐爾原地絕望，他看看腳邊堆的殘肢斷臂，還有一邊抽搐一邊罵街的腔子，各種慘相的集合構成了這幅地獄畫卷。

“對了，”雷米爾又轉回來，指着牆上的壁架，“地上堆不下，牆上還有一些，別忘了。”

拉斐爾拉長着臉，慢吞吞地走到壁架前，拉開了蒙着的油布，鐵架上中下三層，塞滿了消瘦伶仃的屍體，一張猙獰的面孔怒目圓睜，就離了幾公分，直勾勾地看着他。拉斐爾吓了一跳，但是這會兒工夫他已經被吓習慣了，也沒有再原地起跳，而是麻木地拖着那一具木柴一樣幹枯的屍體，從架子上拖下來，一路拖到高爐前。

屍體一路上都在罵罵咧咧，“我認識你……你是拉斐爾……你是我的房管……”

拉斐爾起先很沉默，後來麻木地應和兩句，“沒錯，我是你的房管，我就是你那個全年無休、任勞任怨的房管。”

“你為什麽……要銷毀我……為什麽這麽對我……”

“又不是我決定的，因為你的頻道沒有人看了……”拉斐爾拖了幾步，累得原地停下，撐着膝蓋喘息了一會兒。但是他一俯身，就和那雙充滿了恨意的眼睛對視着，那個曾經的角色還是瞪着他，眼裏都是血絲，眼光緊緊抓在拉斐爾臉上，一動不動，就像死了。但是拉斐爾伸手一拉，他又抽搐了兩下，繼續用幹渴嘶啞的喉嚨罵起來。

這回沒有應聲附和，拉斐爾一直把他拖到高爐邊，費勁地舉起那一截幹癟的腔子，炫進高溫炙烤的火焰裏。

嘶吼痛叫炸開，熾烈的紅色吞噬了僅剩的生機，焦黑的腔體在火焰裏掙紮扭動，逐漸化為烏有，叫罵詛咒聲卻徘徊了很久，一直盤踞在工廠車間裏。

拉斐爾被罵聲吵得腦仁嗡嗡響，他沒有停下，緊接着又從地上捧起一堆斷肢，胡亂地塞進爐子裏，高溫烤出的油脂把他胸前弄得一片狼藉，味道相當恐怖。他好像失去了感知的能力，只剩下機械地行動，捧起、塞進去、彎腰、再捧起……

一種格外滑膩的觸感讓他停住，拉斐爾無意識地低頭，看見臂彎裏躺着個女人，她被一層薄冰覆蓋，臉上倒沒有恨意，只是瞪圓了眼睛，看着拉斐爾，用一股熟稔的腔調問他：“拉斐爾，你不是說會幫我嗎？你不是說我和別的角色不一樣，你說你喜歡我的。”

“對不起……對不起……”他終于崩潰了，身體往下塌陷，最後雙膝着地跪下來。眼淚争相奔湧，兩汪晶亮的泉水般從淚腺流出來，把臉上的油脂和污漬沖開，形成兩道幹淨的淚痕。

“我不想騙你們……但是我沒有辦法……我只能這樣。”拉斐爾撐着地，哭得一塌糊塗，他支撐着爬起來，又麻木地開始工作，把一具一具吼叫的、咒罵的、抓扯的、絕望的軀幹塞進高爐裏，看着他們化成灰燼。一切完成後，拉斐爾也變成了行屍走肉，他沒有表情，軟綿綿輕飄飄地到了車間入口，敲了敲滿是鏽跡的大鐵門。

雷米爾打開門，看到仿佛要魂飛魄散的拉斐爾，把他放出來。

“很好，都幹完了，你可以回去上班了。”

拉斐爾往前的腳步停了停，側過頭，“我要先去一個地方。”

走廊盡頭一個方形大盒子，像一臺老式的無人售賣機，拉斐爾慢慢走到機器前，用輕顫的手指點在名牌上，“我要換這個……一年期清空一切感知的服務。”

一個沒有情緒的電子音回答：“檢測到兌換用戶是拉斐爾，對不起，您的點數不足，無法兌換此項服務。”

拉斐爾慌亂的一下子，又快速穩定了情緒，他的眼光在名牌之間逡巡，“呃……那換這個，我想兌換清空今日記憶服務。”

電子音又響了：“對不起，新頒布的規定不允許房管兌換此項服務。”

“什麽都不行，為什麽？”拉斐爾一頭撞在玻璃上，臉皮貼着冰冷梆硬的舊機器，臉上的麻木逐漸暴露出痛苦，就像外面的糖衣融化，露出了裏面的極端苦澀，讓他的臉緊緊皺起來。

“為什麽幹什麽都不行……為什麽……全年無休天天上班，還是什麽都換不來為什麽……”

等到一切平靜下來，拉斐爾坐回了屏幕前，麻木地看着一排相同的顯示屏，前面兩個都是黑屏，第三個他直接跳過了。

“拉斐爾？拉斐爾！”麗芙的聲音從揚聲器裏傳來，她人在鏡頭前，不停地搖晃着雙手，看來是想要溝通。

拉斐爾找到了話筒，沒有什麽生氣地問：“幹什麽？”

“我想到明天整什麽活兒了？”

“好呀，你想要什麽？需要我配合嗎？”

麗芙對着鏡頭露出讨好的笑，“有沒有能複活角色的道具，一次性的也行？”

拉斐爾感覺到奇怪，他把鏡頭往後拉，讓景別放大，讓她的大半身體入畫，驚見到她白色的連衣裙上沾滿了血跡，鮮血成迸濺狀，染滿了前襟，還有下擺。在她的身前躺着另一個一模一樣的麗芙，已經涼了。

麗芙還在笑，她的表情依然很純淨，滿是小心讨好的意味，一根手指指着下方的屍體，“出了一點意外，但是我保證，明天我一定整個大活兒，能幫幫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