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惡堕之鄉

惡堕之鄉

遠處蒼白色的地平線被看不見的力量破壞了形狀，一些細微的觸須狀東西，從地脈下上升，觸破了平直的線。一條條凹凸不平的觸肢，向着原本晴朗的天空生長，很快的，眼前能看到的顏色在快速地蛻化，天地間的東西都被蒼白色同化了。

幾個人打高塔小窗口探出了頭，匆忙張望了一眼，眼見不妙就迅速縮回頭了。麗芙悄悄地問：“現在我們怎麽辦？”

應和着她這聲詢問，高塔頂，也就是他們的頭頂，傳來一聲不似人聲的怒吼，一條幹瘦的人影扇動着與身體完全不成正比的翅膀，從高處滑翔而出，迎着天邊的觸肢急速追擊。

“是父神……祂打算幹什麽？”加百列失神地盯着天空，但是馬上，光芒轉成刺亮，讓他們都無法再用眼睛直視了。金色的光輝鋪天蓋地，鋪滿了世界，地上湧起的黑色粘稠物質從光輝裏矗立起來，緩慢向着高塔彙聚、爬升。

光與暗開始了争奪。

一叢陰影，彷如一叢生命力格外旺盛的黑色玫瑰叢，打高塔下開始生長，帶着細密尖刺的黑色爬藤，沿着白色塔身攀爬往上，大團的黑色藤蔓一股股冒出，中間簇擁着一個人形物體，把她一直拉扯上去，垂挂在與塔身等高的空中，法蓮跌得幾乎是四分五裂，中間的一段軀體尚且完整，四肢都快要與軀幹分離了，僅靠零落的關節連接着。她的表情還十分生動，在刺目的光輝照射下，卡頓着轉動眼珠子，一下一下、将遲鈍的目光轉向了麗芙和挪亞的方向，死掉的臉上，露出了詭異的笑。

麗芙馬上不敢再看了，自己轉回了身體，背對着窗外的一切。挪亞比較不懼怕光明，他眯起眼睛，注意力從近處的法蓮轉向了遠處的戰況。天空和大地開戰了，是什麽樣的畫面？空間正在搖搖欲墜，皲裂出現在平實的土層上，火焰般的空幕燦然一清，所有的雲團霎時間不見了。

世界從東方開始傾頹，從撕開的天幕裏傳來滾滾悶雷，刺亮的藍色電光，成網狀進一步分裂天空，吼聲遲了一步趕上。一開始從極遠處震響，恍惚之間已經疾馳到近前，震動的怒吼讓地上的生物驚魂失魄。所有的天象都一起出現，狂風、暴雨、滾滾的轟雷和巨大的冰雹。

熾烈的風動卷積着一切沒有根莖的東西，卷上了極高的天幕，上空由藍色變成蒼白色，然後沉澱出鐵鏽或者血的黑紅色與橙黃色，到處髒兮兮的，世界似乎正在痛叫悲哭。

倒塌的列城上空，巨型的羽翼在狂風當中馳騁，父神已經脫離了幹癟小老頭的外形，也不是人的外形了，完全成了一團光彩，不能直視的璀璨核心，被潔白無瑕的三對六翼翅膀包裹着。黑色的觸肢狀藤蔓從下方追擊上來，無盡豐沛的生命力催動着植物的血肉瘋狂增殖，伸出黑色的尖刺，把光團和羽翼圍困在中間，灼熱的光輝不停燒傷黑色藤蔓，但是植物生生不息。

摧毀、恢複、吞噬的循環來回播放了很久，在廣袤的廢墟裏，只剩下一根懸垂在天地間的黑色荊棘簇，末端捕捉到了正在熄滅的光輝核心，白色羽翼像大團散飛的蒲公英種子，紛紛揚揚鋪灑下來。

麗芙還以為自己死掉了，他們被埋在廢墟裏，幸虧挪亞擎起了一小片空間，才沒讓她被壓扁。推開殘骸碎片，幾個人鑽出廢墟，馬上就被天地間唯一伫立的奇景吸引了。

巨型黑色天柱般拔地而起的藤蔓，周圍布滿了苦痛荊棘，一圈圈盤繞向無窮的遠方，尖端挑起一小團熄滅的水晶核心。從荊棘末的細嫩枝丫裏綻開一株黑色小花，肉肉的花瓣呈一只手的形狀，拈起了核心的灰燼，穿過表層脆化的殼，探入核心中間，拈滅了最後的生機。

“這次是我贏了。”寬帽檐女士沒有什麽欣喜，也不帶什麽意外地說。

“那只不過是我不巧，正處在信仰值比較低的時期……”蒼老的臉從黑色荊棘叢裏探出，蒼綠色的大眼珠顫顫地耷拉下來，金色的血不停地從黑色植物縫隙間滲透。

“沒關系，”母神把黑色禮帽摘掉，露出滿頭小觸須狀的黑色蛇發，“以後你也不需要信仰供奉了，這個地方也不會有信仰了。”

下起了一陣黑雨，粘稠的液體淅淅瀝瀝滴墜下來，逐漸變成了暴烈的豪雨。被懸吊在半空的法蓮忽然抽搐一下，暴睜開渾濁的眼睛，從棕色的幹枯瞳仁中間催生出一圈晶黃色的光環，随着瞳孔的擴散擴大到眼珠邊緣。抽搐逐漸變得劇烈，背後的骨刺大團冒出，配合着簇擁她的黑色荊棘，在一聲輕松笑聲後，修女服從中間撕開，軀殼漲裂，一大團黝黑冰涼的觸肢湧出。

黑雨把站在地上的人都淋濕得髒乎乎，麗芙還在愕然于上空的情景，忽然聽到身邊傳來一聲驚喘，加百列捂着胸口後退了兩步，他臉上的表情劇烈變化，露出很少見的驚恐，那張瘦削的臉上暴起青筋，細小的藤蔓一樣在皮膚下面蔓延生長，将薄薄的皮膚頂起。

他繼續連退，雙手交叉擋在身前，驀然被千百條細細藤蔓枝條穿破了身體，細細密密的黑色鐵線般的植物，一層一層密密匝匝地纏裹冒出，把加百列的呼叫聲壓抑在下面，變成悶響。

其他人馬上朝着相反方向跑路，路過了地上也在抽搐的沙利葉，從他破裂的那只眼窩裏，正在不停地生長出蒼白色枝蔓，向着四周八方快速延展。過于快速的抽長折磨着軟爛的眼窩，讓沙利葉不停地發出滲人慘叫。他一把抓住經過的挪亞的褲腳，慘叫着要求他給自己一個痛快，但是很快的，痛發生了一些變異，沙利葉不再單純地痛呼，一種隐秘的快感油然而生。

穿過平地，沿着高塔殘骸跑上了幾階石臺階，空中花園正在解體凋零，幼兒外形的小天使發出嬰孩兒的哭喊，黑色的藤蔓暫時倒沒有蔓延上來，但是看不見的力量将這些小天使捏合到了一起，細嫩的皮膚融化粘合，拼接成一大團不成具體形狀的肉塊，上面十幾顆小腦袋各自不同頻地哭叫。

麗芙尖叫了一聲，不想再看眼前的一幕，她争先往上狂奔，但是高塔殘骸已經到了盡頭。

失樂園被暴露在天光之下，拉斐爾困難地睜開眼睛，裸露着斷裂喉管的咽喉揚起，他拖拉着幾條紅褐色血管筋絡，緩慢地挪動着身體，由內部升騰起的力量攫取住脆弱的身體，拉扯着他上升到半空。

對面正失魂落魄的西瑪看見了浮空的拉斐爾，兩個人被遺棄的生物，各自對視着彼此。在西瑪眼裏不可思議地看到，拉斐爾被從內而外地翻卷過來，深紅色流淌着血液的一面翻卷到外，皮膚被卷進內部。淋漓的的血液伴随着筋絡下垂。而在混亂的拉斐爾眼裏，他隐約看到對面的西瑪，在一陣陣的恍惚當中悄然變形……

空中傳來一個婦人的聲音：“我說過，只要我贏了，所有人都能回來的。”

地眼魔域如同一朵幹枯的海葵，從內部打開，傳音柱發出空靈的哨響，血紅色被剝掉皮膚的人形生物開始掙脫，從通天的血肉支柱上将自己拔出。剛從迷蒙裏掙脫的艾希特和提贊，拖拽着□□血肉軀體，兀自在恍惚裏摸索上來，背景是無數擴展開血色骨翼的堕落天使。

建築開始拼接，血液倒灌形成了血泉，淙淙的流動聲環繞着骨城，皮膚與筋脈蒙在骨城外，拼合成華麗的裝潢。劇烈的震動讓麗芙跌了一跤，順着黏滑的肉質臺階往下滑落，等她手忙腳亂地爬起來，已經找不到挪亞的影子，空餘上空殘留的呼叫聲。

“麗……芙……”這聲孱弱的念唱是從一旁傳來的，麗芙順着聲音一側頭，看見尼克被粘合在血肉臺階上，他變成了繁複華麗的懸梯扶手的一部分，整齊排列的鱗片與蛇尾凝固到骨質扶梯。随着最後一聲的呼喚過後，他似乎被永遠留在那裏，只有一個猶有遺憾的表情留給麗芙。

沿着階梯上到了最頂層，麗芙已經有了很不妙的預感，她不停地呼叫挪亞的名字，但是挪亞始終沒有回應她。最終，她在類似聖臺上看到了盤坐的挪亞，他身後的一片聖堂般繁複亮麗的壁畫，畫着難以理解的天堂反面的圖景，他本人，已經将要與壁畫融合為一。

麗芙雙手背在身後，右手手心裏扣着剩餘的那一刻玻璃珠子。她緊緊捏住僅剩的一次反悔機會，慢慢接近到跟前。

忽然，他詭笑的臉上睜開了眼睛，沒有瞳孔的眼眶裏純粹是黑色，但金色的一輪光輝卻凝固成眼珠的形狀，邊緣還盤踞着一枚深紅色光圈。

“麗芙……”他開始說話了，“我喜歡這個結局，你覺得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