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胡同院

胡同院

01

星期五了,給桑良打了電話,按照協議,我今天下午就能跟小北在一起了。桑良說了時間,要我在樓下等。時間一分一秒流走,可我還是覺得慢,我的心髒因為要看見兒子而激動着,我好象從來沒有這樣熱切地盼望過一個人出現。看着小北從樓洞裏走出來,我才發現我的淚已不知不覺流了下來。

可出來的這個,是小北嗎?才幾天的工夫,他就變成這樣了?如果他不是穿着我熟悉的衣服,不是他對着我叫了一聲“媽媽”,我幾乎認不出來了。變化在眼睛上,原來大大的眼睛腫成了一條縫,上下眼皮鼓起老高,幾乎和鼻梁水平。眼皮象包着一包水似的,發着亮,泛着青,可以看見紫色的細細的血管。

“小北,眼睛怎麽弄的?”我一把拉過他蹲下細看。

“爸爸說是蚊子咬的。”兒子說。

原來,桑良有一天把小北送去他父母那兒住,孩子第二天睜眼時什麽也看不見了,以為天還沒亮呢。桑良父母家的旁邊是護城河。因為污染的原因,護城河成了臭水河。一到夏天,蚊蟲特別多,所以,婆婆斷定,是小北去河邊玩的時候被臭水河的蚊子咬了才這樣的。可我仔細看過,雙眼上并沒有蚊蟲叮咬的痕跡。

帶兒子去了醫院,醫生說是接觸性過敏所致,沒有大礙,點眼藥水兩三天就能好了,我放了心。

先帶兒子去吃肯德基,然後去商場給他買東西,買什麽都行。對兒子的思念和內疚之心好象用這種辦法才能減少一點,才能讓心裏好受一點。

對于離婚,一直都沒跟兒子好好說說。雖然讀了好多這方面的雜志,可真到了自己這兒,卻覺得哪種方法都不适合。我想讓兒子理解我,最起碼,不要讓他以為我抛棄了他。

帶他回到我的小屋,我說:“小北,這就是媽媽的新家哦,過段日子,媽媽還會再有一個新家呢。”

兒子坐在沙發上,吃着剛從商場裏買的東西,一邊仰起小臉望着我說:“媽媽,這就是你跟野男人住的地方嗎?”

這時候的我,正看着小北大快朵頤,一臉的幸福滿足。小北的話,讓我從幸福滿足變成驚愕。

“媽媽,你有野男人嗎?奶奶說你有了野男人就不要我們了。”

“不,媽媽沒有‘野男人’,媽媽……”我忽然不知如何跟解釋什麽叫做“野男人”?或者幹脆就不用解釋了吧?我用艱澀的語氣跟他說道:“小北,媽媽也不是不要你了,媽媽還是愛你的。只是,媽媽和爸爸住在一個房子裏不合适了,小北也看見了,爸爸媽媽老吵架,小北也害怕,是嗎?”

兒子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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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所以呢,媽媽就搬進了這座屋子,你瞧,這樣媽媽就不和爸爸吵架了,是不是?爸爸還是你的爸爸,媽媽還是你的媽媽,一點也沒變,我還是一樣愛你,寶貝……”

兒子不知聽懂了沒有,反正我說什麽,他一直點着頭。

月光從窗子裏灑進來,說不出的清幽與朦胧。月光照在兒子的小臉上,聽着他均勻的呼吸,看着他的小胖手象小時候一樣做投降狀舉在枕頭上,心裏最柔軟的部分隐隐作痛。好幾年沒跟兒子一起睡了,如果不是因為離婚,如果不是離婚後從房子裏搬出來的是我,我可能再不會象今晚這樣,撫摸着兒子幼嫩的肌膚重溫以前的歲月。

兩天的時間很快過去,到了跟孩子離別的時候了。這兩天也真夠孩子累的。先不說我,帶着購物啦到外面吃飯啦領他去游樂園啦。還得帶他回媽媽家看他姥爺姥姥。雖然小北剛從這兒走沒幾天,可離婚這件事仿佛一下無限拉遠了時間和空間。爸爸媽媽象多少年沒見過外孫一樣忙活起來,連姐姐也回家跟着一起團聚。小北顯然也被大家寵壞了,玩得瘋極了。爸爸媽媽也象我一樣,覺得縱容小北能讓自己心裏好過一點。

六點的時候,桑良就來過電話了。他命令我:“快把小北送過來!7點我在南城廣場等。”扣了電話,小北的眼睛正望着我:“媽媽,我想回你家,不想跟爸爸。”我知道小北心中的不舍。這兩天在小屋裏我和兒子除了睡覺幾乎沒有停過嘴,不知道有多少話要說,總也說不完似的。

“小北,那你跟爸爸回電話,就說,想跟媽媽住兩天,好嗎?”

兒子接了電話,打過去。

桑良卻一口回絕了。他說:“不行。讓你媽媽接電話吧。”小北把電話給我,桑良在那頭說:“哼哼,是你教小北不要回來的吧,想得美,一個星期讓你接兩天夠便宜你了。要不然,從下次開始,一個月讓你見一次?”

我知道桑良在這事上能說到做到,對着電話我已無話可說。

小北望着我不說話,我也摸着他的小腦袋也不知該說什麽。手機“嘀嘀”響了,是桑良的短信:“如果7點見不到小北,我就會帶着法院的人和110的刑警去要孩子去,我知道你住哪兒,別以為我找不到你。”

我想哭,想大罵,最終卻只是啞然失笑。他帶着法院裏的人?帶着110的“刑警”?這麽弱智的話桑良也說得理直氣壯。我把信息拿給小北看,小北說:“爸爸肯定是撒謊,爸爸打你110都不管,那我跟着媽媽110就會來把我帶走?吓唬誰呀?”

兒子說出這番話令我驚訝,好象人情通達的樣子。

我牽了小北的手,徑直回我的小屋。桑良啊,7點馬上就到,我看你帶人來要孩子……

7點的時候,桑良的信息發進來了,是給小北的:“小北,爸爸現在有事,很忙,不能帶人去接你了”。

我把短信給兒子看,兒子說:“是吧,我說警察叔叔不會來吧?”

“恩,還是你聰明,什麽都知道,小鬼頭。”

一會兒,桑良的信息又發了來,這次是給我的:“蔚藍,小北是你的兒子,你有扶養他的義務,你既然不給扶養費,那你就養着他吧,小北要有事,殺你全家!哈哈……”

桑良态度截然不同。我仿佛看見,在他叫嚣着讓我7點把孩子送到廣場的時候,曾經的婆婆和大姑子小姑子在他身邊教唆着怎樣把依依不舍我和孩子分開;在他剛才發來的信息上,很明顯是問過了他的姐夫,所以采用這麽“理智”、“長遠”的态度。否則以桑良的個性,他一定不會就這麽算了。

于是,小北在我這裏,一直呆到整個暑假過完。到開學前一天,不得不回去拿暑假作業。這次以後,桑良對我和小北的見面抱着放任的态度。而小北,也在我這常住了下來。

02

這是在哪兒?一望無際的荒原,長長的沒膝的野草,在漆黑的夜裏,我精疲力竭地奔跑,後面不知是什麽在緊緊追趕。無處可逃地躲藏,小人,暗算,生命攸關,傷痕累累,風雨之中的飄搖,沒人可依靠的無助,對兒子的擔心,所有的恐懼向我襲來,終于,那團團野草将我纏繞,把我的腳步絆住,我一跤跌倒,那可怕的威脅越來越近,我幾乎聽到了它的喘息聲,我大叫一聲,潸潸冷汗浸透了睡衣。夢醒了,可夢中的驚懼帶來的戰栗還在。

不敢睜開眼睛,我蜷縮在床上,動也不敢動。黑暗形成了有質感的東西,帶着威脅悄無聲息将我包圍。無數想象中可怕的存在仿佛就在身邊張牙舞爪。我緊緊閉住眼睛,汗濕的衣服裏包裹的軀體在輕輕打着冷戰。這時候,哪怕是小北在身邊也好啊,(今天是小北奶奶的生日,回了桑良那兒)哪怕我能發出恐懼的尖叫也好啊,可我竟然不敢,就怕一出聲,就有什麽蜂擁而上。

沒有懷抱可以溶入,沒有手掌可以握住,除了黑暗就是夜的靜。黑夜這樣漫長,黎明躲進了夜的漩窩,不複出現。

我知道這屋子裏什麽都沒有,我只是做了個惡夢,現在夢醒了,心裏的恐懼竟比夢中更重幾分,盡管明明知道是自己吓唬自己。

試着睜開眼睛,銀色的月光正濃,屋子裏一切都清晰可見。哪有什麽可怕的東西呢?外面的夜明亮的很,那有夢中的那麽黑?月光驅散了內心濃濃的恐懼,不那麽怕了。身上的睡衣真的已濕透,我爬起來,準備找一套新的睡衣換上,順便再把酒拿來,我想多喝一些,免得我胡思亂想再跌倒恐懼裏去。

我爬起來,去客廳拿了酒,又走向衣櫃拿衣服。眼角餘光處,好象有哪裏不對勁。啊,是窗簾那兒,窗簾的一角抖動着,不象是風吹的,風不可能只吹到那麽小地面積,那抖動倒象是被人掀起後又猛然放下來的樣子。啊!是的,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一只手緩緩掀起了簾子的一角,一張泛着油光的兇巴巴的臉和一雙猥瑣的眼睛就出現在簾子後面,甚至,他看着我的眼還挑逗得眨了眨……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刻毛孔忽然乍開,毛發皆豎的感覺。我想叫喊,可我的聲帶已失去了作用,發不出一點聲音,我想逃離,可我的腿也酸軟了,不由得已癱軟在地上,懷裏那瓶酒掉落在地,一聲清脆的炸響。腦袋象夜空被一道銳利的閃電撕裂,瞬間有刺目耀眼的白。我盯着那個方向,睜大眼睛盯住——我并不想看,可我的眼睛也不聽我的意志使喚。然後,看着窗簾被緩緩放下,那張臉消失了,一切又恢複了平靜。

好一會,我仍然保持着癱倒時的姿勢,手捂着嘴,盯着那個方向。意識回來了,能感到全身還在輕輕的顫抖着,牙齒打着戰,在寂靜的夜裏,“格格”作響。

望着又寂然不動的窗簾和瀉進來的滿屋子的月光,如果不是我正倒在地上,如果不是灑了一地的紅酒,也許我會以為這是一場夢,或者說我是出現了幻覺。可這肯定不是。

那做惡夢醒來時恐懼如果是自己的心理在作祟,那麽現在的恐懼就是實實在在的感受到了威脅的存在。我不能在這樣呆下去了,我怕再看到那張臉,害怕那雙兇巴巴的眼睛,可我不敢跑出去,經過惡夢與現實的煎熬,深夜的外面對于我來說也是危險重重,伏着殺機。

是的,我要找個人來陪,我要弄清楚這個古怪的老頭到底是什麽人?我還戰栗着,拿出手機,撥了那個唯一能想到的號碼。

“喂?”謝天謝地,彭陸竟然沒有關機!

“是我,蔚藍,彭陸,你快來救救我,有人在我窗子外面,我害怕……”

“怎麽!有人在窗子外面?”

“恩!我看見了,他把我窗簾掀起來,現在不知去哪了……我害怕,他要再回來怎麽辦哪?”我忘了彭陸說過的再打電話不能慌慌張張的哭的約定,因為我真的慌張了,也真的吓的不行了。

“別慌,別哭,等我去看看,電話別關啊……”伴着彭陸說話聲音的還有一聲清脆響亮的:“啪”的聲音,象誰的手甩了誰的耳光,手機跌落的聲音,然後電話裏嘈雜起來,我聽到一個尖細的女人的聲音,是那種拼了命要吼的歇斯底裏:“彭陸!你今天只要出了這個門……”我拿着的手機手僵在空中,撕打聲還有孩子的哭叫聲瞬間将我的耳朵充滿。我聽到彭陸忍耐而痛苦的叫着:“玉瑤——”

03

有片刻,我的意識是空白的,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萬千念頭紛紛閃過,還來不及思索就閃到了另一個畫面。可心裏,有股冷氣從心裏慢慢升起,那個女人的尖叫,還有彭陸的那一聲“玉瑤”,把我帶入到一種新的恐懼之中。這種恐懼,是原本就存在的,只是因為從心底的那份抗拒,還有自欺欺人的想法,不願去想,也不敢去想。

我和彭陸是三年校友,同級不同班,除了在校裏文學社偶然的點頭之交,便再也沒什麽了。在我的婚禮上,被喝醉的彭陸抱起來一圈圈的跑,我還想:“想不到這文文質彬彬的彭陸這麽能鬧……”。後來,我分到了外貿局,彭陸兩年後也來了,分到了一個科,我們才又慢慢熟識起來。彭陸對我與其它的人不同,并不在于他對我工作中的幫助,還有許多現在想起來才能明白的感情——那就是,也許有一天我什麽都沒有了,可彭陸會在。對于彭陸為我做的一切,我也只是認為我們是校友,又在同一個文學社。從未有過別的想法,直到桐城之行回來後,這一切,才算有個合理的解釋。可我那時是抗拒彭陸的,甚至讨厭他看我時充滿關切的眼睛。再然後,就是和彭陸初次的相吻,從此,因為這個吻所能帶給我安穩與寧靜,彭陸成了我心中的一種——神聖的地方。痛苦的時候想到的他,煩惱的時候想到的是他。對于優柔寡斷的我來說,遇到難題,想到的也是他。因為把這些抛給他,自己心裏沒有負擔,不象在爸爸媽媽哪兒,看到他們為我難過為我焦急,我會更十倍的難過,更十倍的內疚。

彭陸的懷抱就象能讓我休憩港灣,不管外面有什麽暴雨狂風,風刀霜劍,他都能通通為我擋住,讓我不受一點的侵害。哪怕,從他懷抱出來,還是不得不面對這些,可卻能讓我安心,因為——如果我再累了,怕了,痛了,我還可以再躲進去啊。彭陸于我,就是這樣的一個存在,象亘古以來,從未改變,就是為我矗立在那兒的一座城堡——他誰也不屬于,他只屬于我。

盡管對于離婚以後的生活,對于将來能和我在一起生活的男人,我甚至都沒有想到彭陸身上。那是一張陌生的面孔,應該是我在夢裏夢到的那個人,彭陸和未來的婚姻是不相幹的。

也許,之所以沒有想到,是潛意識裏,知道這個叫做“玉瑤”的女人吧?彭陸也是有家,有孩子的,他還屬于她們呵。只不過,我自欺欺人地要自己不去想罷了,固執得讓自己相信——彭陸這座城堡就是為我而設,別人怎麽能、怎麽會進去呢?

04

外面傳來“咚咚”地敲門聲。啊,是彭陸,他終于來了,我光着腳顧不上穿鞋子,顧不上地上有炸裂的瓶子碎片,向着門口飛奔過去。打開門,我便投入那個渴望的懷抱中去。就象在婦聯門口的那天,看着彭陸遠遠地走來,流下了幸福感動的淚水一樣,我哭泣着叫了聲:“彭陸……”

在黑夜裏想象過無數次這樣的相聚——我哭着奔向那個寬大的懷抱,被他安慰着,被他抱到床上,聽他不需要經過聲帶的柔聲細語,象個撒嬌的孩子吊在他的脖子不肯松手,直到睡去。

“蔚藍,是我啊,李斌。”

我的身子瞬間僵硬,脫離了剛才投進的懷抱,尴尬起來。

“彭陸給我打電話,說你窗子外面有人,是嗎?”

“恩。”我大致說了一遍。李斌站起身來說道:“我去後面看看去。”

我跟着李斌出了屋子。繞過院子盡頭的廁所,向裏一拐,就是我們這排房子的後面。也不過有兩三米寬,有的人在自家的屋後種了不少的蔬菜,也有的堆了零碎的木材或者不用的舊家具,總之很亂。我的窗子後面,是一片空地,空地上不知沉積了多少年的腐壞的樹葉,厚厚地一層。露水打濕的泥地上,幾串清晰的腳印延伸至我的窗下。這座房子很老了,門窗還是老式的,木制的框,幾根鋼筋作防護,然後就是一層綠色的窗沙。因為夏天的原因,我都是打開窗子,以便前後通風。那只手就是因為窗子沒關,他剪開了窗沙,探過手去,掀起了我的窗簾。

我跟李斌回到屋裏。這時候,已是早上的5點,天已大亮了。

“這個老家夥,前幾年就因為調戲婦女被拘留過,現在還賊心不死。沒事,今天我叫幾個110的弟兄去吓唬吓唬他,他知道我是幹什麽的,相信以後也不敢了。”李斌說。

因為生活變故,大概有半年的時間了,沒有網,接連搬了好幾次家,最近才算安定下來。然後又因為服務器的原因,登陸不上來,今天晚上才上來。我非常想念給我支持與關注的讀者朋友們。怕你們以為我不會再寫了。

我會寫下去。今天先傳一點吧,原來寫好存盤的,都丢失了,因為原來的電腦沒了。所以,因為心境較半年前有變化,小說也有變化,準備大量修改第八章,以及和“蔚藍”和“桑良”的離婚大戰。

謝謝你們還在等我。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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