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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十五章
停下。
住嘴。
你究竟還要變得多不要臉啊。
***
“……然後, 前輩他就被車……”
“你一直在為這件事苦惱嗎?”
她同情地撫摸我,溫柔地對我說,
“但這并不是你的錯。”
——就像所有人都在說的那樣。
我知道, 這不能怪前輩。
因為她和所有人一樣, 只聽到了我想讓她聽到的東西。
然後根據我的話語, 給予了我最為适合這個場景的輕薄的安慰,僅此而已。
***
雪白的繃帶纏滿了小腿和手臂, 連掌心都被裹在了厚重的石膏裏。
其實陶天天知道自己并沒有傷的那麽嚴重, 但這是醫生在母親的要求之下這麽做的。
對于疼痛的感知已經在過于漫長的時間中鈍化了,醫生給陶天天上消毒時她也不覺得怎麽疼, 只是大腦還因為之前目睹了沖擊性場景而茫茫然空白。
“天天,天天……你記住了嗎?陶天天!”
陶天天呆呆地仰起臉, 得到電話通知及時趕來的母親嚴肅地看着她。
雖然不知道母親剛才說了些什麽, 但陶天天還是下意識地應了好。
母親臉上的神情緩和了些,她輕柔地撫摸了一下陶天天的腦袋:“今天我們早點回家, 你好好休息一下, 這幾天我會幫你向老師請假的。”
“但是……”陶天天的眼珠無助地往一邊轉動, 似乎想看到這扇診室門後的情況, “我想去看看前輩,他怎麽樣了?”陶天天還想為剛才的事向他道謝, 順便也要為之前那麽過激的反應向他道歉才好。
母親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板着臉,像是陶天天說了什麽很不可理喻的話一樣:“你現在去見他做什麽?”
陶天天:“我想謝謝他之前救了我, 然後……”也想為之前對他大吼大叫道歉。
母親卻說:“天天,別說這種話。”
陶天天縮了縮脖子:“但是……”
母親繼續道:“天天, 你記住。”她再一次重複。
“這次發生的意外和你沒有任何關系。”
“而你,在被送到醫院來的時候就因為受傷過重昏迷了。”
陶天天望着母親嚴肅的視線, 半晌,低低地答:“好,我知道了。”
于是“昏迷”的陶天天披上了母親帶來的厚重外套,壓低了帽子,戴上了口罩,被母親半攬在懷裏往家裏走。
醫院裏人來人往,陶天天看到許多穿着病患服的人走來走去,陶天天經過他們身邊的時候,覺得自己比他們更像一個病人。因為他們至少還能露着臉,還能自己走路,還能和護士醫生講講話。而陶天天,就像是一具緘默的木偶,倚靠在母親的懷裏,跟随她的動作而動。
也不知道這個醫院的設計是怎麽想的,在陶天天即将跟着母親從醫院的地下車庫離開時,她在隔壁的走廊裏看到在兩個醫務人員的搬運下蒙着白布被匆匆推過廊道的一張移動床。
他們走得很快,消失得更快,像是一閃而過的幽靈。
陶天天看向母親,母親仿佛一無所覺般走向她們家的車。
“你愣在那邊幹什麽?”
聽到了母親的呼喚,陶天天才往她那邊趕去。
看着母親嚴肅的臉,陶天天不敢說,就在剛剛,她好像看到在推過去的那張床上,在那白布下面露出的雙腳上穿着前輩的鞋。
那是籃球隊的教練給前輩買的鞋子,他一直很珍惜地愛護着。
陶天天就這麽因傷休假了快一星期。這一個星期是陶天天從上學後就難得享受過的悠閑。母親不會逼着陶天天看書寫作業,雖然母親這一個星期還因為忙碌沒法給她做飯,但是她第一次開口允許陶天天點外賣。
陶天天星期一吃炸雞可樂,星期二吃意大利面,星期三吃川菜烤魚,星期四吃回炸雞可樂,到了星期五,陶天天已經不太想點外賣了,她甚至開始回憶起學校食堂的飯菜,哪怕那并不好吃,而且因為分量經常被同學們诟病。
等到母親深夜帶着一身酒氣回來的時候,陶天天小心翼翼地湊上去接過她的大衣:“我能回學校了嗎?”
喝了酒的母親會變得有點奇怪,有時候很好說話,有時候又會兇得像個老巫婆。但這一次陶天天的運氣很好,母親看上去是心情好的那一個溫柔的母親。
“你下周就能回去上學了。”母親将陶天天抱在懷裏,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着她的頭發,“天天啊,我可憐的天天……”
母親說着說着,竟然忽得哭了起來:“你說你怎麽就那麽命苦呢,怎麽就竟遇到這種事,你也好,我也好,都被男人拖累了……”
豆大的眼淚一顆顆往陶天天衣領裏砸,陶天天聽得雲裏霧裏。
等她微微擡起頭來,想詢問得更清楚些時,母親的一顆眼淚砸在了陶天天的臉頰上,看上去仿若是自她眼眶中流淌而出的。
“天天,你別怕。”母親這麽說道,“事情我都已經談好了,不會有人把那個男生的死和你挂鈎的。你是最無辜的受害者。”
陶天天的心,忽得往下墜了墜。
她張了張口,本還想要說些什麽,但忽然感覺喉嚨裏像是有小抓鈎在将那些過于輕飄飄的字眼一個個又拽了回去。
或許自己應該擺出震驚且不可置信的表情,或許自己應該驚惶地反問“前輩……死了?!”,但是陶天天做的卻只是沉默地抱住了為自己奔波疏通關系一星期的母親。
在那個時候,陶天天發現,原來自己從一開始就已經确信,前輩死去的事。
或許那個時候在醫院地下的不經意一瞥,不是打擊過大後産生的幻象,而是她和前輩的最後一面。
***
回學校前的那個晚上,陶天天把上一周的作業檢查了一遍,考慮到這一個星期又會布置下多少卷子,她還往自己的鉛筆盒裏塞了三支新的自動筆。
期間母親過來了一次,問陶天天要不要和她一起睡。
陶天天有些驚訝和感動,但最後還是拒絕了母親的提議。
等倒在床上的時候,陶天天盯着天花板,這才想起了明天見到闊別一周的同學們時,該說什麽話。
但等她想出個大概所以然之前,她就先睡了過去。
并且,什麽都沒夢到。
接下來的這段記憶在陶天天的印象裏十分模糊,她偶爾回憶起來的時候一直認為自己是在做夢,但後續種種又好像在告訴她,這的确是她所經歷的現實。
那天早上吃了什麽,穿的什麽衣服,配的什麽頭繩,陶天天都已經不記得了,她的記憶似乎直接開始于進入教室的那一刻。
在教室外偷看的時候,大家好像和往日裏毫無差別。嘻嘻哈哈摸魚的人還是在交頭換耳,早自習愛偷吃早飯的人今天也捧着他最愛的豬肉白菜包,埋頭苦讀的人好像在複習下一單元的內容了——甚至連那個愛慕前輩的女生,都好好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書本發呆。
直到陶天天進入教室的那一刻,原本喧嚷的,充滿活力的教室,忽得鴉雀無聲。
陶天天沉默地走到自己的位置前,行走時露出了手腕上還沒解開的繃帶。
今天的桌子和椅子都幹幹淨淨,陶天天确認了一下,就直接坐下了。
她先是問後排的學習委員借這個星期的課堂筆記,又向前座的男生詢問在她桌洞裏的試卷是不是就是這個星期所有的分量了。
兩個被點到的人都有點受寵若驚似的——或許不該這麽形容——但陶天天一時想不到別的什麽詞來形容他們看向她,回答她時候的小心翼翼,好像她是可怕的惡龍,又好像她的一樽一碰就碎的玻璃娃娃。
等陶天天對他們每個人都鄭重地道謝之後,他們看上去就更加……更加難以形容起來,目光裏帶着一種詭異的難以言說的熱情。接下來的時間裏,陶天天趁着早自習在補試卷的時候,他們的目光就一直徘徊在她的身上。
還是學習委員先忍不住,她偷偷用筆戳了戳陶天天的後背,對疑惑地回過身的她說:“有哪裏不會的你可以問我。”
陶天天愣了一下,然後笑了:“謝謝,我會的。”
“哎,陶天天。”這回是鄰座的一個男生說的話,陶天天和他不怎麽熟悉,只知道這個人愛八卦又比較調皮搗蛋,有時候陶天天去收他作業本他還會故意逗陶天天,問第一遍說沒帶,問第二遍說沒寫完,問第三遍才會老老實實地把寫好的作業交給陶天天,似乎很享受這樣浪費她的時間。
陶天天問道:“怎麽了?”
平日裏嗓音大得像喇叭的男生搔了搔頭發,他似乎糾結了好一會兒該說什麽,但最後只是用筆帽戳戳陶天天的手腕:“你傷還沒好?”
在被筆帽碰到的那一下,陶天天條件反射般地迅速把手縮到一邊,看着那驚訝的男生,陶天天很不好意思地輕輕捏着手腕道:“對不起,我……現在還不太敢碰,一碰就痛。”
“對、對不起!”男生立刻道歉,同時還收獲了陶天天身邊一圈人的怒視。
“你這家夥天天沒個正形,給天天造成二次創傷怎麽辦啊!”很古板也很會教訓人的學習委員這麽訓道。
平日裏那總喜歡和大大小小課代表和老師鬥嘴的刺頭此時卻仿佛是拔了刺的刺猬一樣,柔軟地蜷縮着任憑學委教訓,一邊聽還一邊偷看陶天天。
而前排的男生此刻也趁着這騷亂回過頭來——他平日在班裏是只管埋頭苦讀的那一類人,他把他這一周改好的試卷整整齊齊摞在陶天天的桌角:“你如果遇上不會寫的可以先看我的試卷,都改好了的。”
陶天天受寵若驚,連連道謝。
那個不善言辭的善良男孩對她點點頭,又繞回去看書了,但過了好幾分鐘也沒有翻頁。
但這幾個小互動下來,像是直接打破了班裏沉悶的空氣。明明還是早自習,但大家的心思已經完全不放在書本上了。
甚至還有跨過半個教室,在大家手裏被一個一個傳過來的安慰小零食。陶天天拿到手的時候呆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要和那邊的人道謝——其實她不能确定到底是誰傳給她的,但每一個遇到她視線的人都在對她笑。
那是一種……仿佛只該存在于童話裏的,代表着最純真的善意的微笑。
比雲朵更軟綿,比泡泡更夢幻,陶天天一時以為自己是在做一個美夢。
然後一道尖銳的聲音打破了這美夢。
“你還真能安下心啊!你忘記前輩是怎麽死的了嗎?”
陶天天捏緊了手中的零食,和班裏的大家一起看過去,是那個暗戀前輩的女生拍案而起,怒目直視着陶天天,她的眼睛依舊銳利,口氣依舊充滿厭惡。
但這一次,她身邊那些玩得好的女生沒有一個站出來幫襯她。
陶天天看過去的時候,那些女生就擡起書擋住自己的臉,仿佛生存在另一個聽不到這争議的世界裏。
陶天天又看向那個女生——她是班裏唯一一個站着的人。
鶴立雞群并不是什麽好事,一般班裏唯一一個站着的是被老師點名懲罰,恥辱柱般站立的,“壞”孩子。
因為陶天天沒能第一時間回應她,她看上去更加怒火中燒,甚至打算往陶天天這邊走來:“你——啊!”
那個女生狼狽地摔在了地上,膝蓋重重地磕到了大理石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對不起哦,誰讓你走路不看路的。”絆倒這個女生的人這麽不走心地道歉,在那個女生想要怒起的時候,她又漫不經心地說,“我還以為你推人習慣了,自己在這方面會多注意呢,看來你和你的前輩一樣走路不看路啊。”
陶天天和那個女生一樣,一起看向了那個同學。
那個女生沒有說話,也沒有立刻站起來,她似乎摔得狠了,跪在大家的視線中瑟瑟發抖。
半晌,還是陶天天先站了起來,走到她面前伸出手:“你沒事吧?”
那個女生重重地拍開陶天天的手:“誰要你假好心!”
她拍掉的,剛剛好是陶天天受了傷,還打着繃帶的那只患手。
陶天天當時眼淚就下來了,她咬着牙沒有叫出聲,但一直關注這裏的大家都能看到從她眼眶裏一滴一滴滾落的淚珠。
也許該用群情激奮來形容當時的場景。
早自習徹底上不下去了,陶天天被包圍在以往沒有欺負過她的女生中間,被她們當成脆弱的寶寶一般噓寒問暖,看着仍然跪在地上的那個女生被大家口誅筆伐。那個女生一開始還能脾氣很倔地一個個頂撞回去,但後來根本辯不過那麽多人,她就開始歇斯底裏提高音量。
陶天天沉默地站在後方,默默流着淚,看着舞臺中心那被千夫所指,萬人所罵,逐漸瘋狂的女生。
大家是這麽說她的——
“你是豬油蒙了心吧!是你和你的前輩差點害死了陶天天!”
“你叫的那麽歡也沒見你跟着你前輩一起去啊!”
“我早就看那個男的不對勁了,沒想到他那麽惡心,你還是天天的同學呢,居然胳膊肘往外拐幫他騷擾天天。”
“你當大家是瞎嗎?還以為大家會信你的鬼話?視頻裏清清楚楚的,是你先動手推天天的!”
“你這個殺人犯!”
“天天都受傷修養一星期才能回學校,你還要繼續折磨她?你想再害死一個人是吧!”
“啧,真不想和這種人坐同一個教室。”
“可怕——你看她的眼神,一副要把我們生吞活剝的樣子。”
“她以前還故意拿死老鼠吓唬陶天天呢,可見本來就精神不正常。”
“大家……”陶天天本來想開口阻止大家的,畢竟現在還是早自習,但是聲張正義的同學們沒有顧得上陶天天的話。
最後還是教導主任巡邏的時候進來止住了同學們。積威甚重的教導主任站在那臉一板,罵句“你們的紀律呢,知不知道現在還是早自習!”
同學們雖然罵的還不夠痛快,但畢竟誰也不想被這嚴厲的閻王記錯,都不情不願地回到了座位上。
等人散去了,教導主任看到了跪在地上試圖站起來卻又無果的女生,凜然的眉頭一皺:“怎麽又是你,又想被叫父母嗎?”
那個女生抖了一下,竟然直接又跪了下去。教導主任大踏步走來,直接拎着她的胳膊把她拖回了座位上:“你父母送你來學校是讓你好好讀書的,不是讓你天天作妖的!”
抖着膝蓋,那個女生死死地按着書本,面對教導主任嚴厲的“回答呢?”,這才慢慢回了一句“是”。
教導主任這才滿意,等他打算離開教室的時候,他看到了還在看着這邊的陶天天,這位嚴厲的男性臉上的神色罕見地和緩了一下,他走到陶天天身邊:“你是陶天天?”
陶天天愣了下,小心翼翼地回答:“是的。”
教導主任點頭:“我記得你之前得了市裏面的奧數比賽一等獎。”
“……是的。”陶天天自己都快不記得這件事了,因為她被母親帶去參加的比賽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嗯。”教導主任露出滿意的表情,看到陶天天桌子上擺着待補的試卷,似乎更加滿意了,“好好學習,多多練題,今年的奧數比賽你還可以跟着去,為自己争光也為學校争光。”
“好的。”教導主任又說了些什麽安撫的話,陶天天一一乖巧地應了。綁着繃帶還認真學習的學生似乎很讓教導主任滿意,又在班級裏管了一會兒秩序,教導主任才離開。
等他走遠了,班級裏又開始有了些絮絮叨叨之聲,不過這回沒有之前那般群情激奮,大家共同聲讨邪惡的陣仗,只是那些刀子般的目光還是會刮過那個沉默得像是變成了雕像的女生。
陶天天想了想,悄悄轉向隔壁一個經常偷偷帶手機過來的女生,問:“你們有之前車禍現場的視頻嗎?”
隔壁的女生像是很驚訝陶天天會率先提到這一“傷心事”,但還是很樂意為她解答疑惑:“你放心,大家都知道你是無辜的。監控視頻都在網上傳瘋了……”
在陶天天疑惑的目光下,隔壁的女生偷偷靠了過來,借着課本的遮掩給陶天天看這一周在校內論壇上也瘋狂傳播的那個巴士站旁邊的監控視頻。
在監控的視角裏,是陶天天先和那個前輩拉拉扯扯,陶天天好不容易掙脫前輩的束縛就往前跑,前輩緊随其後還伸出手打算抓她——就在那個時候,陶天天被人推了一把,直接往外倒去——而此時,前輩的手其實已經“拽”到了陶天天的衣服。
然後是一輛車襲來,陶天天在監控裏表現得像是絆了一跤往前滾了幾圈恰好錯過車頭,而緊随其後,像是沒反應過來一樣跟着陶天天一起摔出去的前輩卻剛剛好受到了正面撞擊。
接下來的視頻被截斷了,隔壁的女生說可能是太血腥了,網上流傳的其實只到這裏。
隔壁的女生還說:“其實沒有這個視頻,大家也知道你是無辜的——當時在巴士站,好多人都聽到、看到你慘叫着脫離前輩的魔爪了,那個殺人犯(她說到這裏,特地用了這個稱呼,似乎是覺得用同學或者直呼名字稱呼對方都讓她膈應)旁邊也有人站着呢,你就說她是不是真的神經病。”
“你也真夠可憐的,陶天天,以前被那殺人犯嫉妒欺負也就罷了,我後來看視頻看論壇才知道原來那個前輩好像和自己朋友打賭幾個星期能追到你什麽的,現在這——雖然我說的不好聽,但我覺得他活該,誰知道一開始那殺人犯欺負你的時候有沒有他在其中授意呢。班裏那群傻逼男生都為之前起哄撮合你們感到抱歉——不過要是誰借着這個名頭接近你,你還是罵回去吧,或者叫我也行……”
隔壁的女生滔滔不絕許久,才發現陶天天面色蒼白,立刻不好意思地捂住嘴:“對不起,我忘了你身為當事人——別怕別怕,都過去了,也是蒼天有眼,還好你沒事。”
“謝謝。”最後,陶天天只是這麽說道,她對那女生鄭重地道謝,讓她先去預讀課本完成早自習。
而陶天天,在短時間的沉默之後,拿起自己最新的自動筆,開始默默地補試卷。
不知道是不是照顧她,不想打斷她的思路,大家都默默地放低了聲音。
于是一道夾雜着微微抽泣的嘟囔聲就清晰起來。
那個被冠以“殺人犯”之名的女生似乎在哭,她小聲的,甚至是可怖地,一遍遍重複着:“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咒罵為什麽死掉的不是陶天天而是她心愛的前輩。
“啧。”但是沒有人安慰她,只有不屑的咂舌和白眼對她。
“矯情個屁。”“神經病。”
不知道誰這麽不大不小地說了一句,甚至夾帶了一絲冷笑。
然後,大概是認為這樣的聲音會更加影響陶天天補試卷,大家的讀書聲又響了起來。
但是……
陶天天其實還是能聽到,那個女生一聲又一聲的“為什麽”。
是啊,為什麽呢?
陶天天将試卷翻了一個面,寫下了一個解。
***
這是前輩的葬禮。陶天天的母親帶她過來的。也許是身為事件的當事人之一,不管發生了什麽事,其中緣由如何,于情于理陶天天都該來這麽一趟。
陶天天在上了香之後,盯着前輩的遺照看了很久——前輩的身體已經不在這裏了,已經變成了能用一個很小很小的盒子都能收納完全。陶天天只能從這張遺照上回顧前輩的相貌——明明還沒過去半個月,陶天天卻像是已經有一輩子沒有見過前輩似的,或許,她可能從一開始就沒能好好觀察過前輩的臉。
當然,也許只是因為,前輩的遺照是P的,那無憂無慮燦爛微笑的大男孩的腦袋P在一板一眼西裝革履的身軀之上,怎麽看怎麽違和。前輩并沒有穿過這麽死板的西裝,他穿得最多的還是那套籃球服,背後的數字似乎是他的驕傲和幸運數,他說到了更大的舞臺上他還想要背着那個數字。
前輩這樣的“英年早逝”,在他們家鄉的習俗裏,其實甚至是不能像這樣辦個追悼會的。後來陶天天才知道原來是自己的母親替前輩的家長們張羅了前輩的後事,還幫他選了一個好墓地——這些,是陶天天從前輩的媽媽口中聽到的。
和高大的前輩不同,不管是前輩的媽媽,還是前輩的爸爸,都是很普通,甚至有點矮小的,他們像是早早地被生活的重擔壓彎了腰。陶天天想,高大的前輩,一定是他們的驕傲吧。
盡管前輩的爸爸在葬禮上破口大罵,罵前輩辜負了他的教育,罵他浪費他的錢,書不好好讀天天鑽研那個什麽破球,本來就是個沒前途的。聽得陶天天皺了眉,而陶天天的母親則陪着傾聽這個男人一邊帶淚一邊拍着大腿的怒罵。
而前輩的媽媽則是拉着陶天天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和她說對不起,說謝謝她願意不計前嫌,謝謝她還願意以同齡人的身份來送一程前輩。這時陶天天的母親也來到她們身邊,從前輩的媽媽手中将陶天天拉到自己的懷裏,遞給前輩的媽媽一方手帕。
那是一方很貴的手帕,貴到前輩的母親看到手帕上的logo都只敢輕輕地捧着,說這麽貴的東西她怎麽敢用,說她們家已經欠陶天天和陶天天的母親良多了。
陶天天的母親矜持又體貼地說:“這只是一方手帕罷了。”
前輩的媽媽還想把手帕遞回來,陶天天的母親非要她收下,于是陶天天就看到前輩的媽媽捧着手帕默默哭泣的場景。
“不擦一下臉嗎?”陶天天問。母親的手在身後拍了陶天天一下。
前輩的媽媽看着陶天天,臉上似哭似笑:“哎,太貴啦。”
“但是……”陶天天頓了頓,忽視了母親偷偷掐住她後腰的力道,還是說完了,“我想前輩也想在最後,能再看一眼您的。您哭成這樣,他不就看不清您了嗎?”
陶天天認為自己只是說了很普通很正常的話,但是前輩的媽媽卻哭得更兇了,只是這一次她拿起那條昂貴的手帕,拿它當紙巾一樣擦着洶湧的淚。
她勉強地整理了儀容之後,拉着陶天天的手,說:“真的是個好孩子啊,是我家娃子對不住你。你別和他怄氣,也別怨他,他這個人是蠢了點,脾氣暴了點,但我知道他是本性善良的,要是以前他對你做了什麽糊塗事,你怨我這個當媽的沒教好吧,別怨他……”
她反反複複的,妄圖向一個活人祈求對死去的兒子的諒解。
陶天天張了張嘴,完全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卻在前輩媽媽驚訝的視線中,發現自己竟然突然哭了起來。
這個眼淚流得突兀,完全打斷了陶天天說話的節奏,但她還是很努力地安撫着前輩的媽媽:“前輩他……沒對我做很過分的事。他以前還、幫過我的。他、是……很好的。你兒子是……很好的……”
陶天天試圖咬字清楚,試圖把話講通暢,但不知為何,眼淚卻紛湧而下,哭嗝一個接着一個。
“我沒……我沒……他……”
最後還是陶天天的母親抱着陶天天,抱歉地和前輩的媽媽道了別。
陶天天埋在母親的懷裏哭了一路,直到離開衆人的視線,直到坐上車,準備跟着回家的時候,哭聲才漸漸轉為啜泣。
母親跨過身來給陶天天系安全帶的時候,捏了捏她的臉,勾了勾她鼻子上的小痣。
母親以一種贊許的語氣對陶天天說:“你剛才做的很好。”
陶天天打了最後一個哭嗝,泣聲漸漸停止了下來。
她看向前照鏡裏的自己,眼眶通紅,鼻尖通紅,鼻尖的小痣也像浸入了一團胭脂,整個人看上去像是一只小白兔,無辜又可憐。
母親還在旁邊說:“你這麽一哭,他們也不好再追究什麽了,要是還準備找人鬧,他們也該和那個根本沒來葬禮的、推了你的女孩鬧。”
陶天天盯着自己黑色的小皮鞋鞋尖,剛才上香的時候沾上了一點灰,問:“他們會去找那個女生的麻煩嗎?”
“這算什麽找麻煩,這不是讨回公道嗎?”母親這麽笑道。
陶天天又問:“那以後和我就沒有關系了嗎?”
“是啊,總算把你從這個爛攤子裏擇出去了。”母親啓動發電機。
陶天天:“……”
陶天天:“為什麽我可以這麽輕易地脫身呢?”
陶天天通過鏡子的反射看進了母親的眼睛。
“是因為我,一直都是個好孩子嗎?”
母親愣了下,然後意味深長地笑了:“對啊。所以天天,你要一直做個,好孩子哦。”
***
陶天天身上的繃帶在參加完前輩的葬禮後就全部拆掉了,其實本來就不是很嚴重的撕裂傷,骨頭也沒有受到損害。新生的肌膚的顏色和原來的并沒有很明顯的差異。
陶天天拆完繃帶後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洗澡,浴室裏擺着母親新買的沐浴套裝,陶天天聞了一下,是她經常用的花香型的那款,熟悉的味道讓人安心。
将輕盈的泡沫從頭打到腳,讓水流從頭頂向下沖刷,洗掉身上最後一點來自醫院的消毒水氣味。陶天天就又變回了那個幹幹淨淨的可愛的女孩子。
陶天天站在鏡子前吹頭發的時候,心裏想到落下的作業明天應該就能補好了。一切都仿佛走回了正軌——
“真是幸運啊。”
陶天天吹頭發的動作頓了一下,她關掉了吹風機,疑惑地打量了一圈小小的浴室,又看向門外,喊了一聲母親,但是沒有人回答。
陶天天又打開吹風機,就在吹風機嗡嗡響在耳邊之時,陶天天又聽到了那個聲音。
她說。
“真是幸運啊。”
這次陶天天望向了鏡子。
鏡中,那個說着這句話的女孩子望着自己,嘴角竟然帶着一絲明顯的笑意。
“我好幸運啊——”那個女孩子說,“真是吓死人了,還以為這件事一出來,大家會比以往更加變本加厲地孤立我,害怕和沾上死亡事件的我說話。沒想到那個女生拉了那麽多的仇恨,這就是平日裏盛氣淩人的代價吧。”
“也得感謝母親呢,那個監控視頻,如果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的話,應該就能很明顯地看到前輩飛奔出去是為了推開我的吧?那個時候我是怎麽能摔得那麽完美的呢?完美地錯過了車頭,也像是自己絆倒躲開的吧?”
“還有啊——沒想到最後居然還得去前輩的靈堂。真是腦子完全無法思考一片空白,母親也真是的,這回不能說我身上帶傷,心理創傷不方便過去嗎?山上又熱蚊子又多,靈堂裏還吵得要死。真是,活着的時候天天給我找不快天天騷擾我,死了還要占據我時間,這家夥怎麽那麽陰魂不散……”
因為過度的驚訝,陶天天捂住了自己的嘴唇。
但是,鏡中的女孩卻依然勾勒出了一個明顯的,愉快且慶幸的笑弧度,她鼻尖的小痣在這一刻看上去甚至像是飛濺上去幹涸的一點血跡。
明明陶天天應該是捂住了自己的嘴唇的才對。
但她卻仍能聽到那個女孩的話語,用着陶天天自己的聲音說着,不斷地說着——
“真是幸運啊——”
“原來只要我咬着嘴唇低下眉眼裝作為難的樣子,大家都會站在我這一邊。”
“原來只要我抛棄臉面,只要我放聲哭泣,只要我表面虔誠,我做的所有事,就都能被原諒啊。”
“真是幸運啊。”
陶天天咬着嘴唇,幾乎要咬出滿嘴的鮮血。嗡嗡的吹風機落在了腳邊,像是一條嘶嘶地扭曲着要攀上她腳腕的毒蛇。
“為何……為何……為何……”
陶天天不知道自己想要質問些什麽,她想要鏡子裏的那個人住嘴,鏡子中的人卻好像會錯了意。
“為什麽呢?因為陶天天是個好孩子嘛。”
因為陶天天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孩子,是個不會與他人争辯的好孩子,是在別人眼中受氣也不會反抗的好孩子,是個不會早戀的好孩子,是個完美地踐行了母親的教誨的好孩子。
因為陶天天,是其他人眼中就算手裏拿着帶血的刀刃,只要裝出一副迷茫的樣子,也會被認為是誣陷冤枉的最善良最純真的好孩子。
“原來是這樣啊。”陶天天舔舐着唇間的血腥味。
“那的确——真是幸運呢。”
陶天天笑了起來。
***
“所以,最後在大家溫柔的幫助之下,我才漸漸從過去的陰影中走了出來,”
陶天天說到這裏,注意到了椎愛的視線,回過神來,
“但也許是因為最近變成了陌生的男性的模樣,總是不自覺地回想起前輩——我至今仍然為他的離去感到抱歉,也許是當時的事給我的打擊太深了也說不定,所以經常會因為這走神……之前反應過激,真的很對不起前輩。但接下來我們可以……”
“不。”
“欸?”發出了疑惑的單音音節,陶天天看着在“安撫”完他的情緒之後,從他懷抱中站起的椎愛,她背對着他,似乎在查看什麽消息。
然後半晌,發出一聲大喝:“錯錯錯!完全從一開始,從最根本就錯了!”
椎愛眼睛盯着手機屏幕過了一會兒,回身直直對上陶天天的,一時之間陶天天還以為自己所有的心思被她洞穿,“你的初吻還在不在?”
椎愛的目光盯在了陶天天的嘴唇之上,目光大膽且火辣,讓陶天天不安地抿了抿唇。
椎愛的問題聽上去直白又無理:“你似乎到最後也沒和你的前輩親上?”
陶天天:“……是的。”
“那就可以!那我有想法了!”椎愛把手機揣回兜裏,幾步靠近陶天天,捧着他的臉用大拇指擦了擦陶天天眼下的淚痕,她忽然看着陶天天笑了起來,“你放心,我會把你變回女孩子的。”
陶天天不習慣被人如此有攻擊性地逼近——
到底發生了什麽,在那段敘述過後,椎愛竟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陶天天也無辜地笑了起來,一句謝謝前輩還沒有說出口。
椎愛的手指抵在了他的嘴唇之上。
他們在那一刻靠得那麽近。
幾乎近過了曾經那個前輩妄圖親吻陶天天的距離。
陶天天震驚地張大了眼睛。
椎愛就離的那麽近那麽近,
深深地望進了陶天天的眼睛。
“下一次見面,我會奪走你的初吻。”
陶天天的心忽得漏跳了一拍。
***
正常人會在那種時候說出那種話嗎?
特別是在當事人已經說過自己曾經的遭遇裏有過相似的慘痛經歷之後?
“嘶。”
陶天天放下電動剃須刀,對着鏡子看到下巴上出現的一道小小的血痕。
進來拿洗衣液的室友看到了,笑他:“你還用不習慣啊。”
陶天天不好意思地對他笑笑,拿洗面巾按壓着那道傷口。
“嚴重嗎?”室友問。
陶天天忍着細微的刺痛回答:“傷口挺小的,應該按一會兒就不出血了。”
“我是在說會不會影響你的俊臉啊。”室友此時卻暧昧地笑了一下,“你現在不是和那個前輩……在‘談戀愛’嗎?臉上多道傷口看上去多掃興。”
陶天天愣了一下,視線移到自己手腕上的那個黑色手環之上,因為它做得很輕,還防水,陶天天經常會忘記自己有帶着那麽一個手環。現在那上面依舊跳動着陶天天不明含義的數字。
室友也低頭跟着他看向那個獨特的手環,眼中帶着好奇和純粹的羨慕:“是不是數字到100了你就能變回去了?”
陶天天:“我也不清楚。”
這個數字并不是穩步上漲的,它有時還會往下掉,更多時間是保持在一個相對平均的水準。而且除了最明顯的主數字,電子屏幕上方還有各種密密麻麻分不清作用的注釋,陶天天猜測可能是指代心情的一些文字,所以連理才能做到精準讀心椎愛的程度。只是不管是陶天天還是椎愛,自己都看不明白罷了。
“哎……我可就等着你早點變回去然後教我呢。”室友親昵地攀着陶天天的肩膀。
“這幾天你不是一直和那個前輩出去嗎?怎麽着都該有點進展了吧。對了,那個前輩人怎麽樣,好相處嗎?”
陶天天:“……”
陶天天:“前輩是個很溫柔的人哦。你一定也能和她好好相處的。”
室友:“既然你都這麽說了,那我就放心了。啊——為什麽非要和同性談戀愛才能變回去嘛,還是個不認識的前輩。要是和你談戀愛我倒是樂意。”
陶天天笑了:“別那麽說嘛。”
室友:“我可是講真的,你看你現在多帥,完全是我的菜。”
陶天天無奈地笑笑,拿開洗面巾查看傷口,出血已經止住了,便打開水龍頭潑水在臉上洗去之前沒洗幹淨的泡沫。
等擡起頭來時,室友已經抱着洗衣液出了浴室,把空間還給了陶天天。
啊啊,真是讨厭……
陶天天抹去臉上的水,看向鏡中的自己。
陶天天的手指蹭過那道微微翻卷皮膚的小小傷疤,抹掉了唇周殘餘的泡沫,被水浸濕的唇異樣的鮮紅。
陶天天以往并沒有仔細觀察過自己現在的容貌,似乎每次都下意識地在忽略鏡子中的自己。但這次被椎愛強調地點出來了,他的目光就不自覺地專注在鏡中自己的嘴唇之上。
自己的嘴唇原來長成這個模樣嗎?
為什麽看上去會是那麽豔麗的紅?
簡直像是精心地塗抹上了渴愛的唇膏,期待有誰來親吻自己一樣,
透着母親不會喜歡的豔麗——在她的眼中,那不是好孩子該有的。
陶天天打量着自己,打量着,打量着,忽然想到——
為什麽兩個前輩,都想要親吻自己呢?
他們明明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一位是男性,一位是女性。
一位是籃球部健将,一位是二次元宅女。
他們身上完全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但他們,卻都這麽對陶天天說過——
“我要親你。”
說不出心中翻湧的是何等異樣的情緒,陶天天拿毛巾按在唇上,擋住了那讓人心煩意亂的不純潔的紅色,心中卻又想起了椎愛在對自己說完那句話之後志得意滿地揮手道別的模樣。
這個前輩……
是一個十分奇怪的人。
***
而這位“奇怪”的前輩,在下一次見面的時候,真如她之前所預言的那樣,讓陶天天大跌眼鏡。
“前輩……?”陶天天愕然地看着眼前這一位個頭矮小的“男生”,不,那是女扮男裝的前輩,穿着寬大的牛仔外套,将長發塞進鴨舌帽,走在現在斯忒靈的校園裏,除了那與衆不同的過于矮小的身高,看上去簡直就像一個普通的男生。
椎愛擡起帽檐對陶天天露出一個自信的笑容:“經過昨天的對話,我感覺你可能還是适合女方視角。從現在開始,把我當成一個男性來談戀愛吧!”
陶天天忍了又忍,最後在一把接過椎愛被風吹到自己懷裏的帽子,看着在狂風中張牙舞爪地梳理自己飛散的頭發的前輩,實在沒忍住,小聲地嘀咕了一句。
說不定前輩……是一個傻瓜。
“哎我帽子!艹頭發進嘴裏了!啊這風煩死了!”
陶天天默默地走到椎愛身邊幫她擋住海島上日益猖獗的狂風,待她将自己糊了滿臉的頭發用手梳攏了之後,又把帽子給她遞回去。
“哦哦謝謝!你真貼心!”椎愛對他甜甜地笑,然後,大約是忽然想到了她今天“男朋友”的設定,立刻沉下嗓音眼神邪魅嘴角一挑,對陶天天加了一句,“愛你哦寶貝。”
陶天天在那一瞬間,手臂的肌肉都繃緊了。
“您不用這麽為我委屈自己。”陶天天試圖用最委婉的話提醒椎愛。
“啊?沒事,這樣也挺新鮮的嘛。”但是椎愛卻像是完全沒有領會到陶天天的拒絕,他甚至親昵地攬住陶天天的腰,以一種男朋友抱自己女朋友的姿态,“哇哦,你腰好細!我還以為我抱不住的呢!”
陶天天整個人都僵住了,被抱住的地方,椎愛的體溫隔着布料傳遞過來,燙得他渾身不自在。他低着頭看向椎愛,手臂擡起又強忍着放下:“如果您覺得這樣有用的話。”
“你放心好啦,今天就跟着我走。”椎愛擡起頭對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陶天天注意到今天的椎愛似乎有哪裏不一樣,她的嘴唇有些晶瑩的閃閃發光,顏色也比以往的粉嫩了一些。
是特地換了新的唇蜜嗎?
是為了……要在今天奪走陶天天的初吻?
陶天天的眼睛忽然就不知道該盯着哪裏看了。
“前輩,您……”陶天天甚至不知道自己該問些什麽,他只是覺得現在怎麽都不自在。
但是椎愛已經拉他來到了第一站目的地。
“……這不就是我們之前來的花園嗎?”陶天天道。
“是啊,上次沒能好好賞花,很遺憾對不對?今天我問清楚了,這個點沒有人!”椎愛帶着陶天天穿梭在花圃之中,“我之前聽說這的深處好像有種玫瑰,我偷偷采一朵送你吧。”
陶天天:“破壞公共財産是不好的哦,前輩。”
“沒事啦,不被會長抓住的話,就偷偷拿一朵,不會有人怪罪的。”椎愛笑着說。
陶天天:“話不能這麽說,前輩,如果大家都抱着像你一樣的想法,那玫瑰早晚會被……”
但是已經發現目标的椎愛卻開心地奔向了那塊小小的玫瑰花圃,陶天天只能無奈地綴在她的身後。
椎愛的聲音遠遠地傳來:“天天,你是喜歡顏色紅一點的還是花瓣多一點的,還是比較香一點的?”
陶天天:“……我希望你能就把花朵們放在他們原來的位置上,前輩。”
“我發現了一朵超好看的,就這朵吧!”椎愛再一次沒有聽陶天天的話,直接地下了決斷。
“……”這個前輩真的,很我行我素。
就在陶天天這麽腹诽的時候,椎愛發出了一聲誇張的尖叫:“為什麽會有蜜蜂啊!”
陶天天下意識脫下外套往前幾步罩在椎愛的臉上,拉着她退出花圃,驚魂未定地看着那嗡嗡的大蜜蜂在他們眼前示威般地繞了一圈,又飛回了甜蜜的花圃中去。
“前輩,已經沒事了哦。”陶天天這才松了一口氣,把椎愛的小腦袋從外套中解脫出來,這時他才看到椎愛的帽子都被壓歪了,頭發亂糟糟地打下來,幾縷黏在了塗了唇蜜的嘴唇上。陶天天有些失笑,幫着頭發糊臉黏嘴的椎愛把頭發順到臉頰邊。
那些黏在晶亮唇蜜上的頭發似乎都帶上了花一般的芳香。
椎愛還在憤憤:“可惡的蜜蜂。你等着,我再給你去摘一朵。”
“前輩,剛才那樣是蜜蜂先生在替玫瑰花拒絕你哦。”陶天天試圖用哄孩子的語氣讓椎愛放棄她的想法。
椎愛倒是沒說他的說法幼稚,只是還是很生氣,像是自己的攻略計劃被打亂了不得不從頭到尾找存檔的崩潰玩家:“但在我的安排裏,這時候你應該收到一朵玫瑰花。”
這樣無理取鬧的前輩讓陶天天也感到頭疼,他并不想掃椎愛的興。陶天天視角一轉,忽得蹲下身去,撿起也許泥土上一朵大約是自然脫落的玫瑰花,已經開得盛極,半邊花瓣泛黃,身上滿是泥土。陶天天輕輕抹去玫瑰花上的泥土,以一種商量的口吻道:“那就當這朵花是前輩送給我的禮物,這樣可以嗎?”
椎愛也跟着俯下身,從陶天天的肩膀上探出一個腦袋看到了那朵被撿起的花,然後發出了很明顯的嫌棄的聲音:“哎,這麽髒,根本沒什麽原來的形狀了,你拿着有什麽用。”
陶天天說:“其實洗幹淨之後再曬幹,就可以做很好看的花瓣書簽。這樣的處理前輩滿意嗎?做花瓣書簽的話,還能陪我更長的時間,也就不需要去摘下新鮮的花了。”
“唔,那好吧。”椎愛勉強認同了。
陶天天心裏輕快了些許,但等反應過來他又不免發笑,為什麽現在看上去像是他在幫椎愛“攻略”自己呢?
“成吧,那我們出發去下一個地點。”椎愛拍拍陶天天的肩膀,陶天天下意識地轉過頭去回她。
一句“好”字還沒有脫口而出,陶天天就緊張地屏息。
他沒發現原來椎愛離自己那麽近,近到差一點,她閃爍着光澤的柔軟唇瓣就要親吻到陶天天鼻尖上的小痣。
但椎愛卻像是完全沒發現陶天天的緊張似的,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敦促:“好了,走啦,快去把手和花都洗一洗,我們去下一站。”
陶天天低下頭去,被椎愛呼吸觸碰到的脖頸上不知何時翻湧起了熱度:“好的。”
有了第一站的經驗,陶天天對他們第二站的地點是食堂也沒有覺得多奇怪了。這回他們運氣好,兩個人都買到了草莓味冰淇淋,因為陶天天剛剛在食堂旁邊洗了手,雙手還濕漉漉地捧着花,椎愛就自己拿着一只冰淇淋舔,另外一只則被她伸長手臂遞到陶天天嘴邊。
陶天天不習慣這樣的吃法,但是椎愛拿和玫瑰花一模一樣的套路搪塞他,還言辭鑿鑿說碰了生水的手碰過的蛋筒會吃壞肚子。等陶天天建議等他手幹了再自己吃,椎愛就又有一套那冰淇淋不早就化了嗎的理由回應。所以最後,陶天天便也只能忍着羞澀就着椎愛的手吃起了冰淇淋,還好現在食堂沒有什麽人。
抱着早點吃完早點解脫的想法,陶天天大口大口地咬着吞咽。
椎愛則是慢條斯理地一邊舔着一邊看他吃,一種欣賞快速吃西瓜絕活那般的驚訝目光:“你可以慢點吃的,又沒人和你搶。”
解決完冰淇淋部分的陶天天忍着被冰到的牙,搖搖頭表示剩下的蛋卷部分他不吃了。
“真的吃好快。”椎愛沒什麽意義地這麽感嘆了一句,将陶天天的那塊扔進了垃圾桶,然後對着還在默默用舌尖溫暖牙齒的陶天天說,“你知道嗎,你臉上都沾到了。”
在陶天天傻乎乎地伸手去摸之前,椎愛卻率先踮起腳尖,嘴唇印上了陶天天的鼻尖,那顆勾人的清純小痣所在的位置。脆弱的器官感知到了微微的濕潤,陶天天愣愣地看向近在咫尺的,幫他“舔去冰淇淋”後一臉饕足地離開的椎愛,攥着玫瑰花的掌心微微顫抖。
草莓冰淇淋的味道,前輩唇蜜上的花香,和仿佛從玫瑰花瓣斷裂破碎的細胞壁中流淌而出的汁液的芬芳讓人目眩神迷,陶天天的喉嚨甚至有點喑啞。
這很奇怪,這很不對勁。
“前輩……”陶天天這麽問道,“我的鼻尖上,真的有沾到冰淇淋嗎?”
椎愛舔着自己冰淇淋擡眸看向陶天天,忽得笑彎了一雙眼。
“說實話?是沒有的。我只是很早之前就想親你的鼻尖痣了,你不知道它很性感嗎?”
陶天天在那瞬間,看着椎愛,像是在看着什麽難以理解的未知生物。
***
從第一次在校醫室搭上話的時候,陶天天就認識到了——
眼前的這個前輩,是一位十分勢利的人。
她是一位容易為金錢折腰,并會因此動搖想法的人。
只要給予她足夠多的好處,她就會改變對人的态度與方法。
簡直就和她自己說的那些氪金手游裏只要砸的禮物夠多就會刷刷刷漲好感度解鎖新語音新福利的被攻略角色一樣。
陶天天笑了笑。
前輩她同樣是一個,愛慕虛榮的人。
陶天天想到那些見縫插針在他和前輩約會時湊過來獻好的人,微微苦惱地皺眉。
他能看出來,前輩并不排斥那些示好,她甚至享受這種被追捧的感覺。
只是目前她對此表現得過于青澀(社障),而且大多數時候的精力還都放在陶天天身上罷了。
前輩也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
就像大多數的人一樣,她在聽了陶天天的悲慘遭遇之後,一度表現出了對陶天天遭遇的同情,并為他惋惜。
這是正常人的普遍反應,是他們證明自己具有同理心,證明自己的善良的必要表現。等在陶天天身上消耗完過剩的同情,感覺自己的內心因為憐憫了弱者而得到升華之後,他們又會按部就班地回歸到了日常的生活之中。
前輩在這一點上表現得更是讓人無可指責,在很多時候,陶天天甚至确信她會為自己流下眼淚,美名其曰為再也哭不出來的陶天天而哭泣,仿佛感同身受地站在了陶天天的位置替他承擔下了那些過往。
但是前輩卻在簡單的聆聽之後,立刻把注意力放回到自己接下來的“攻略”之上,甚至一度讓經歷過太多過剩的溫柔安慰的陶天天感覺到了一點落差。
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這樣的情緒收放,連多餘的一點感情都不願意浪費在他與她無關的過往之上——
這樣以金錢為驅動力,享受着衆人視線關注的,自我中心的前輩,
為什麽會在那個時候說出“因為我想吻你,所以就親了”的話呢?
***
“前輩是喜歡我嗎?”陶天天看着椎愛沿着籃球場畫在地面上的白線慢悠悠踱步,像是在做着什麽消食運動的椎愛。
椎愛和陶天天的最後一站,還是到了那個偏僻的,也許在現在的校園裏只有他們兩個人才知道具體位置的破敗籃球場。
期間他們也繞去過了圖書室,琴房等這些他們之前去過,嘗試過複刻少女漫畫CG的地方,但最後,椎愛還是拉着心疲力竭的陶天天,來到了這個籃球場。
“你在說什麽傻話呢,我就是要喜歡你的啊。”椎愛仰頭看向藍天。
陶天天抿了抿唇,換了個問法:“前輩是喜歡女生嗎?”
“不。”椎愛回答得斬釘截鐵,語氣十分果決,讓陶天天都挑不出質疑的點。
“那為什麽前輩要吻我呢?”陶天天真的很疑惑。
椎愛應了一聲:“你說剛才?我不是說了嗎,因為感覺很好親,我就親了。”椎愛的語氣甚至有點輕浮,是陶天天最讨厭的那種口吻。
陶天天擰着眉:“您為什麽……難道您對每個人都會這麽做嗎?對之前那個被你變回女性的學生,您也是這麽對她的嗎?”
椎愛就笑了:“是啊,那個時候好像是我的初吻吧,感覺效果很好很有用。啊,難道你是因為在意我這邊不是初次的緣故嗎?”
陶天天搖了搖頭:“不是那樣的,我只是希望前輩能更愛惜自己一些。不管是第幾次親吻,我都希望前輩是送給自己喜歡的人。”
“哈哈,你真貼心呢,”椎愛笑着繞到站在籃球場邊緣的陶天天面前,“但是真心話是什麽呢?”
陶天天愣了下:“什麽真心話,這就是我的……”
椎愛卻先比了個抱歉的暫停手勢:“我先說吧——我超喜歡你現在這張臉的,是我吃的那種類型。所以我願意吻你,我覺得我賺翻了,你不用對我有任何抱歉的心思。”
陶天天艱難地咽了咽口水。
因為椎愛的目光直白地讓他不敢正面對上:“所以現在,該你來說了,為什麽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與我更多的靠近呢?”
就在陶天天不知道該怎麽回答的時候,椎愛忽然嘆了口氣掏出手機屏幕給陶天天看:“我之前問了連理,他說從你手環反應的數據來看,你從一開始就抱着深深的厭惡——是對我嗎?如果那麽不願意,那麽讨厭,你為什麽不早點拒絕我呢?”
陶天天望着兩位前輩的聊天記錄,眼前是影影幢幢的文字,聽到自己蒼白的辯解:“我并沒有,讨厭前輩。”
“這就奇怪了。”椎愛歪頭,“我們從來都是兩人獨處,如果你不讨厭和你待在一起的我的話……你為什麽會讨厭自己?”
***
啊啊,真是夠了。
***
如果這個世界上存在一個最無恥,最下賤,最邪惡的人,那她應該被關在鏡子裏面。
“我已經成功地從陰影裏走出來了,所以我才能和大家分享這些事。”
“我已經在時間的安撫下原諒了那個女生,原諒了那個前輩,并開始反思自己是否曾經有做的還不夠好的地方。”
“我已經如母親期待的那樣,同學期待的那樣,朋友期待的那樣,從那樣的死亡的陰影中成功走出來了,我已經變回了原來的我,變回了大家都會喜歡的好孩子陶天天。”
鏡中的女孩無視了自己,滔滔不絕地說道。
“夠了……夠了夠了夠了……”
“你究竟還要消費死去的前輩到什麽時候,你究竟還要占據着那母親為你建造的道德高臺到什麽時候!”
“陶天天,你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的人啊——”
鏡子中的女孩面無表情,她看着自己,仿佛發出這樣疑問的陶天天才是犯錯的那一個。
“那你敢去說嗎?”
“敢去對母親說,那個前輩是因為你暧昧的不懂拒絕被你一直吊着;敢去對前輩的家長說,被說成是騷擾你追蹤你才意外身亡的前輩才是救下你的那一個;敢去對安慰你的同學們說,你明明從頭到尾知道所有事,還裝作被蒙在鼓裏一樣心安理得地享受大家的慰藉?”
“你敢去問別人,他們究竟會接受一個懵懵懂懂的好孩子陶天天呢?還是會接受一個間接害死了無辜的擁有大好前程的前輩的陶天天?”
“你忘記了嗎,母親也在其中做了很多手腳,你想讓她的辛苦白費,想讓她承擔上更多的輿論壓力嗎?”
陶天天看向那道在白熱的燈光下亮如一把刀鋒般的鏡面,與鏡中的自己對視,恍惚間仿佛是有一柄鋒利的刀刃将自己從中間一分為二。
揮下刀刃的人指着其中狼狽不堪的一半說,你是不被需要的。
最後,鏡中的女孩蓋棺定論。
“既然你從一開始就沒有反駁這樣的提議,選擇沉默地當個受益者。那從今以後,這個秘密,你就帶到墳墓中去吧。”
帶着你身上永遠擺脫不了的幽靈。
***
你看,他現在,不是回來找你了嗎?
***
在離的極近極近的椎愛的眼眸之中,陶天天看到了現在的自己。
真的是一副很帥氣的臉龐,但這并不是她該有的模樣。
但是,對了……
如果非要說的話,這也不是一張陌生的臉——
很适合打籃球的高挑身材,眼尾微微下垂、眯起來時莫名勾人的眼睛,如果不看鼻尖上的小痣的話,簡直像極了一個人。
陰魂不散。
“啊啊,真是讨厭……”
椎愛一時沒聽清眼前這個學弟的呢喃自語,還問了一遍:“你說什麽?”
望着椎愛眼瞳中的倒影,陶天天嘴角勾起一個慘淡的笑意。
“對不起啊,前輩,看來問題果然是出在我的身上。”
椎愛按滅了手機屏幕,沉默地看着陶天天的那個比哭泣更加難看的笑容。
“一定是我這邊的原因,才讓前輩們花費了那麽多無用功,我之後會向連理前輩申請,拜托他換一個人來當前輩的實驗對象的。”
椎愛似乎沒想到陶天天的反應會那麽大:“我并沒有産生過換人的想法,我只是……”
陶天天的話語卻打斷了椎愛的解釋,率先砸了出來:“是我不想再繼續下去了!我讨厭這樣!”
那陌生的,同樣不被陶天天所熟悉的男性嗓音回蕩在空空蕩蕩的籃球場上空。
望向似乎被自己的大聲吓懵了的椎愛,陶天天稍微感到有點抱歉,但是一直積壓在內心深處的話語卻像是被大力搖晃後瞬間起了瓶塞,不斷噴湧而出的思緒如膨脹破裂的氣泡,如粘膩如血的液注,将他變得狼狽不堪卻又無法停下。
“明明知道我讨厭這樣,你為什麽還要這麽做?”
“那朵花——”
【“以前籃球部旁邊有顆很高的樹,那個時候籃球部活結束後前輩會收集那些落花。我看到的時候去問了,前輩說要拿去炒菜吃,還特地分我了一大把。母親說不要吃那些東西,讓我直接扔掉,我有點舍不得,就直接做成了書簽。”】
“那個冰淇淋——”
【“我記得有一次很熱的夏天,前輩被人送了那種一小袋很多只的蘑菇傘蓋一樣的棒冰,您有吃過嗎?五顏六色的很好看,我只是路過了籃球場,就被分到了紅色的,可能是草莓味吧。可惜那個時候因為處于例假期,我沒敢吃。甚至不敢當着前輩的面丢掉,只能攥在手裏走到了教學樓才找機會扔了。當時手裏全都是棒冰黏糊糊的甜香,晚上洗澡的時候似乎還能聞到那個草莓味。”】
“我明明都和你說過我很讨厭那樣了,你為什麽非要這麽做——!”
“你就非要拿我去滿足你高高在上的同情心,拿我的痛苦當作你取樂的玩具的嗎?”
“你就非要看着我說花很美,說冰淇淋很甜,才覺得是幫助我脫離了過往的苦海,得到了新生嗎?”
“你為什麽會這麽令人讨厭啊……”
已經開始無法自控了,明明很清楚,不是眼前這個人的錯,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基于自己透露出的信息,做出的最普通的反應,是所有聽過他故事的人都會做出的反應。
明明自己也這麽經歷過一二三四五……無數無數次了。明明以往的每一次都能笑着去回答,去答謝,去感恩的,然後大家都能笑着收獲最适合自己的回報。
但是……看到那眼瞳中極為熟悉的倒影之時,整個人都開始不自覺地戰栗了起來。無數次想要遺忘的那個幽靈扼住了自己的咽喉。
嘴唇也好牙齒也好舌頭也好喉嚨也好,都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的。然後說出了,從未說出口的,過分的話語。
就像當時做的那樣:歇斯底裏,放聲哭泣,将過錯推給他人。
只要再做一次,自己就又能“安全”了,又能占據道德的高地,不被任何人指責地生活下去了。
啊啊,為什麽會如此讨厭……
“原來你是這麽想的。”面對劈頭蓋臉的指責,椎愛平靜地回複,“但我覺得,我只是帶你在做你記憶中最開心的事。為什麽?只是因為這是那個前輩帶你做過的事,你就不願意和我再做一次嗎?”
“這麽看來,你似乎是挺喜歡你的前輩的。”
因為不敢置信自己聽到了什麽可笑的話,他甚至嘲諷地笑了起來:“你在說什麽傻話啊。”
“難道不是嗎?”椎愛說,“雖然你不斷地和我說,那個前輩給你帶來了多大的困擾,那個前輩的死亡給你帶來了多大的陰影,你花了多少時間才在大家的幫助下成功走出困境……”
“但明明,你只有在講和那個前輩相關的事的時候,才會開心地笑。”
這個人在說什麽啊,她是瘋了嗎?
陶天天驚恐地看着眼前的人,像是她口中說出的不是普通的對話,而是索命的符咒,是敲破一直以來圍在柔軟心房保護欄上的鐵錘。
椎愛卻忽然轉移了話題:“你是不是直到最後,都沒能那個前輩親過?”
她點着自己仍然保留着一點晶瑩質感的,果凍一般的嘴唇,笑了起來,
“那要和我接吻試試看嗎?直到最後都沒能親上,真的十分遺憾對吧?”
這個人究竟在說些什麽,這個世界是瘋了嗎?還是自己的耳朵出現了問題,聽到了錯誤的訊息?
盡管如此,他的眼睛卻不自覺地盯上了椎愛的嘴唇。
亮晶晶的,塗着甘甜的唇蜜,根本不可能是護膚品都不用的前輩的唇。
這不過,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屬于一位女生的嘴唇。
這兩者之間怎麽可能存在代償關系?
但是……
“是不是只要我親了,你就能放過我了。”陶天天哆嗦着嘴唇,他不知道自己在向誰發問。
——是眼前咄咄逼人的前輩嗎?還是那時至今日依舊陰魂不散的幽靈?
但是椎愛回答了他:“唔,應該吧,要是連這個殺手锏都沒啥用,我也只能打退堂鼓了,畢竟也沒有更多的辦法……”
椎愛後續的話語被堵住了。
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被陶天天閉着眼微微顫抖的睫毛掃過了臉頰。
嘴唇被如膠似漆般的黏住,沒有言語發揮作用的餘地。
椎愛想了想,只是擡起手輕輕撫摸着陶天天的臉頰,試圖減緩他的緊張和排斥。
***
俯下身去的時候,陶天天的腦子裏想了很多,在那一瞬間,他甚至是感到有點好笑的。
只是這麽簡單的一個動作,只是這麽簡單地湊近,鼻息交融,嘴巴貼着嘴巴,什麽都代表不了的一個動作。
為了追求這樣的一個吻,
以前那個愚蠢的前輩陰差陽錯地葬送了自己的生命,
現在眼前這個看不懂的前輩完全地和他撕破了臉皮。
就為了這樣的一個,什麽都不是的吻——
***
——很甜。
字面意思上的甜蜜。
陶天天的母親不允許她塗任何口紅,在那位女性的眼中,這是妖媚的勾引男人的象征,就算買潤唇膏,也要是無色無味的那種。
但是陶天天其實今天一天都很想對前輩說,你的口紅顏色真的很好看,很适合你,讓你看上去更可愛了。
現在他知道了,它嘗起來還很甜。
經過了一天,那殘留在前輩的唇上的唇蜜其實只剩下了最後那麽一點點,不管是色彩也好還是甘美也好,很快就無聲地融化進了二者的吐沫之中。
失去了表面的這層甘美,陶天天沉浸到了更深層的柔軟之中。陶天天一時之間甚至分不清是柔軟的是自己的嘴唇還是前輩的嘴唇。
仿佛全身陷入柔軟的棉花之中,搖搖晃晃行走于雪白的雲端,大約只有這樣的比喻才能形容這樣的感覺。
天與地的邊界在哪裏?人與人肌膚的隔閡又在哪裏?
吐息交融,氣溫升起,明明周圍是寒風,但只有眼前這麽一小塊的區域是溫暖的,讓人無法撒開手。
“噗哈——”不知道是誰先撐不住,推開對方猛地嗆了一口氣,然後立刻就被重新吻住了。
兩個人像是掐架一般緊緊地抱在了一起,明明身處寬闊的陸地,卻像是在水面下争奪賴以為生的氧氣那般不服輸地較勁。
以最親密的方式交換着不用言語傳遞的訊息。
第一次的啃咬是報複你之前的咄咄逼人,
輕輕舔吻你唇上我的齒印是為了剛才的出言不遜向你道歉。
第二次的啃咬是想要确認那樣的柔軟是否是真實的,
再次後退的輕啜是因為我察覺到你在生氣,所以在讨好你。
好舒服(好可怕),感覺整個人的理智都要融化在這樣的親昵之中;
好可怕(好舒服),感覺能就這麽忘記一切的不快與煩惱徑自沉溺。
啊——
但是,如果……當時的前輩是想收獲這樣的快樂,所以才打算親吻陶天天的話,那麽,陶天天現在已經完全能理解當時的前輩的心理了。
如果是這麽快樂,這麽舒服的事情的話,當時就不該推開前輩的。
前輩根本什麽都沒有做錯,他渴求的只是一個心上人的親吻而已。
如果那個時候不推開前輩的話,如果那個時候沒有選擇轉身逃離……
——那該多好啊。
也許母親會對自己大生一場氣,但她最後總會原諒自己的,她永遠是那個刀子嘴豆腐心,愛陶天天勝過一切的人;
而前輩的父母說不定還能看到前輩在籃球場上馳騁的英勇身姿,那真的是很帥氣的,讓人終身難忘的畫面。看到那樣的場景,前輩的爸爸應該也不會再罵他不務正業了,前輩的媽媽應該又會高興地哭出聲來吧;
同學們也不會因為自己孤立霸淩那個女生,那個驕傲明麗的女生最後也不會默默地退學再也找不到蹤跡,最後成為班上的大家提之噤聲的禁忌話題了吧。而她的朋友們,也不會一直用那種抱歉的目光看着陶天天,最後也從張揚的花季少女變成了班級裏的邊緣人物……
——僅僅只是這麽一個吻而已。
不知何時,又鹹又澀又苦的滋味代替了一開始的甜蜜,陶天天後知後覺是自己流下了眼淚,因為呼吸不暢淚水梗進了鼻腔,滑入了食道,反湧到舌尖。
這樣的吻再也不如剛才的舒服,兩個人都在承受着其中一方的苦澀。
但是……
陶天天卻更加過分地縮緊了手臂,加深了懷抱,不給椎愛叫停的機會,閉上眼更深地沉入進去,
就像是急于求證着什麽一般。
陶天天忽然很想向椎愛傾訴,他想把從頭到尾,所有的事,所有的真相都告訴椎愛。
他想告訴椎愛在最後的關頭其實是前輩推開了自己,他是一個當之無愧的男子漢。
他想告訴椎愛母親為了保護自己所做的全部,那些陶天天站在自己立場沒有資格去指責的事。
他想告訴椎愛鏡子裏的那個陶天天對他說的話,那些不像他的,可怕的,讓人陌生的話——
讓他時時刻刻感到自己有多麽的卑劣、懦弱、膽小、無能的剖白。
在唇齒交融的這一瞬間,陶天天覺得自己可以全部都向椎愛傾訴。
因為,眼前的這個前輩,眼前的這個在陶天天眼中,
——是貪財好色、是愛慕虛榮、是自私自利的前輩,
就算知道了一直以來苦惱陶天天的那些隐秘的心事。
也許只會很驚訝地對他說:
“你居然就因為這樣的事拖慢了我的攻略進度嗎?”
啊……她一定會這麽說的,會在再次給予自己安慰之後,立刻翻臉要求陶天天跟上她前進的步伐。
她也許還會說,雖然但是,我們畢竟是收了人家的錢的,還是要拿出點實績來,不然連理看上去像是要把騙錢的他們打包沉海。
她是不會抛下陶天天不管的,因為她十分地在意別人的看法,在意自己肩上要把所有學生變回女性的使命,她不會允許在衆目睽睽之下,出現了陶天天這樣一個失敗案例,那會有損她的自信和在學生群體對她的希望……
陶天天再一次慶幸地笑了起來。
真好啊,前輩是這樣的前輩,真的是太好了。
好想大聲地贊美出來,好想親吻她如同親吻神降,好想告訴她——
“你是多麽,多麽,多麽優秀的一個人啊。”
你是我多麽,多麽,多麽期盼的一個人啊。
***
陶天天淚眼迷蒙地睜開雙眼。
視野發生了改變,力氣也沒有剛才那麽大了。
前輩已經掙開了他的懷抱,她的嘴唇看上去像是熟透的果實,一壓就會擠出鮮紅的汁水。此時她甚至顧不上生氣,驚喜地看着陶天天,嘴角已經微微翹起,似乎已經打算迫不及待地宣揚自己的勝利了。
但是——
陶天天再一次逼近了。
她遮住了椎愛的眼睛,用盡全部的力量試圖像剛才那般控制住椎愛的所有退路。
然後,再一次主動地獻上了自己的唇瓣。
“還沒有哦。”
陶天天聽到那個聲音再一次響起。
“我還沒有變回女生。”
那個聲音是這麽說的——
如果變回了女生的話,
那麽前輩就再也沒有必要親吻自己,
自己也再沒有理由這般親吻前輩了。
所以,沒錯……
能不能再等一等。
能不能再施舍給陶天天一點時間。
能不能就讓這個吻再延續一會兒。
因為陶天天已經等它很多很多年。
在這個吻終将結束之前,
懇求您,
依舊把我當那個需要您來拯救的男生。
——而不是那個膽小懦弱,自我欺騙,甚至無顏面對如此坦誠的您的陶天天呢?
***
視頻被按下了暫停鍵。
最後停止在兩個少女仿佛要持續到天荒地老的一吻之中。
連理單手插兜,望向坐在會長椅上的沈舟:“你能看出什麽?”
沈舟認真的視線從視頻移到連理身上:“我比較想問——你不是沒有再要攝影部的同學們幫忙嗎?這個視頻你是怎麽得來的。”
“用你的錢向別人買的,畢竟是很珍貴的研究資料,我覺得值那個錢。”
沈舟有些頭疼地扶額:“這我倒是不介意,但究竟是誰……?”
“我~”沙發那邊傳來懶洋洋的應答聲,有人攀着椅背慢慢坐起,“看到了好東西,順手就拍了,沒想到還能賺點外快。啊,我終于體會到狗仔的快樂了。”
沈舟:“……尤利,你什麽時候來的?”
尤利懶洋洋地趴在沙發邊緣笑:“這得問你啊,你居然沒發現自己的領域被人入侵了嗎?可憐的會長,要小心積勞成疾過勞死哦?”
沈舟頭疼地捏了捏鼻梁。
“你們兩個童年好友的敘舊能往後推一推嗎?”連理以一種旁人無法理解的不怕被打的底氣拍了拍投影屏,“我這邊是要事。”
連理按下了重播鍵,屏幕上又開始播放椎愛和陶天天起了争執之後忽然吻在一起的畫面。
尤利看着看着就笑了:“兩個人真的很投入,我在旁邊呆了好一會兒,沒有一個人發現我。”他以一種不知道是什麽心态的語氣感嘆道。
沈舟在兩個人親的更加激烈前先叫了停,無視了尤利“你不敢看還是不想看”的挑釁,直接看向連理:“抱歉,連理,你能直接說你的發現嗎?”
然後沈舟和尤利就看到連理快速地拖動幀頻,甚至直接略過了陶天天由男變女的那一段,點擊其中一幀放大再放大——那一幕剛剛好把椎愛和陶天天的手環顯示屏拍到了,上面擺着兩個大大的數字。
“你們看到這個數據也沒有什麽感想嗎?!”連理激動地面頰都有點緋紅。
面對這樣難以溝通的怪才,沈舟和尤利交換了一個眼神。
沈舟:“抱歉,你能直接說結論嗎?”
連理激動地拍下桌子:“我終于找到那個阈值了!那個能讓被射線照到性轉的人變回原來性別的數字!”
沈舟也嚴肅了起來:“所以……”
連理:“我有了新的想法,但在實施那個想法之前——請先給我更多的資金。”
沈舟:“好的,只要你需要,不管多少請開口。”
尤利吹了一個口哨:“會長~也借我錢吧,我可能還要背三千萬的債務呢。”
無視了尤利,沈舟從位置上起身,同連理鄭重地握手道謝:“一切都要拜托你了。”
連理很坦然地收下了沈舟的謝意:“啊,但後續的實驗我還需要椎愛幫我,可以嗎?”
沈舟看向了視頻中的椎愛,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椎愛真正“攻略”的模樣。
尤利感嘆道:“背負了全校期望的少女啊——真可憐。”
連理不贊同地看向尤利:“我有給錢的!她也同意了!”
尤利做了一個“不和你争辯”的手勢,又縮回了沙發上假寐。
良久,沈舟聽到自己的聲音。
“那就麻煩你了。”
***
于是,屬于他們的新的故事還要延續。
等到眼眶通紅鼻尖痣也浸入胭脂的少女回到衆人視野中的時候。
屬于她的新的故事,屬于斯忒靈的新的故事也将繼續開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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