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二十二

第22章 二十二

世界在颠倒, 人聲在失真,大腦在咆哮。

但與暴動的內心完全相反的是眼前上演的一幕幕。

就像是搞笑電影裏總要出現的雞飛狗跳的慢鏡頭。

圍觀群衆臉上露出誇張滑稽的驚訝表情,

夏顏舉起拳頭往遲楠臉上揮去,

遲楠身子一歪, 軟軟地倒下去,

像是死了一樣。

他還發着熱。

“別打了。”

椎愛以為自己已經很清楚地表達了自己的意見。

但是好像所有人都沒有聽到她說的話。

有人輕輕抱住自己,蘇語冰的聲音傳來。

“不哭, 現在沒事了。”

我沒事呢, 我也沒哭啊,你讓夏顏那家夥住手啊, 他一拳拳砸下去是想殺人嗎?還有蘇語冰你手怎麽抖得那麽厲害?

思路清晰、語速飛快的回應在椎愛的大腦中閃過。

但當椎愛打算把這些想法一五一十地告訴蘇語冰,告訴其他人時。

她才發現自己的牙齒也好嘴唇也好舌頭也好都像被打了過量的麻醉劑, 哆哆嗦嗦得不受控制, 除了嗚咽的哭聲什麽都發不出來;

喉嚨也痛得厲害,像是上火了, 除了無助地吞咽着苦澀外完全不能當作發聲工具;

還是幹脆站起來去阻止眼前的暴行吧, 大腦明明做出了“站起來”的動作, 但實際上, 身體卻只是軟綿綿地動彈了一下,就像是打了一個哆嗦。

大約是誤會了這是她在害怕, 蘇語冰把椎愛抱得更緊了。

啊……椎愛終于琢磨明白了。

原來自己真的在哭啊,哆嗦的人也不是蘇語冰,而是她自己。

“蘇語冰, 你讓、你讓他們別打了……”

自己的身體并不能依靠,椎愛轉而去求助蘇語冰的幫助。

椎愛咬了挺多次舌頭, 但她确信自己已經傳達出了意思。哪怕那聲音夾雜着哭泣,離她那麽近的蘇語冰一定聽清了的。

但是蘇語冰就那麽盯着她, 琥珀金的眼瞳看上去像是漂亮的無機物,除了椎愛哭得傻乎乎的臉以外,裏面沒有其他情緒。他也沒有聽椎愛的話,下去阻止發飙的夏顏。

椎愛的表情更苦澀了,她手腳并用,推着蘇語冰——不确定這力氣對他來說是不是比剛滿月的小貓的推搡還容易忽略,再次懇求:“讓、夏顏、住手……”

蘇語冰終于動了,他擡起頭,瞥向下方。

——是學生會來了。

夏顏被制止了,他現在看上去像是發狂的獅子,被人拉開時胸口也在劇烈地起伏着,不知道的還以為遲楠推倒的是他呢。

‘為什麽那麽生氣?’

遲楠被一個學生會的人扛起來背走了,從門口出去時,同一層樓的室友們下意識地挪開腳步,仿佛學生會的人背着的不是遲楠,不是和他們相處一年的那個女生,而是什麽難以理解的危險野獸。

‘怕什麽呢,他是遲楠啊?’

椎愛被蘇語冰從遲楠的床上抱了下去,對于現在的他而言,椎愛似乎就和夏顏床上的那只粉紅豹差不多好搬弄。

椎愛被就近放在床邊的椅子上——這是遲楠的椅子。

椎愛就這麽裹着遲楠的被子坐在遲楠的椅子上,眼睜睜地看到遲楠的被子大半都落在了地上。

‘楠楠要看到了還不得罵死?’

于是椎愛卷卷卷,把遲楠落在地上的被子都卷到自己的身上。遲楠最近常用的那種香香甜甜的沐浴乳的氣息把她完全包裹住了。

椎愛現在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裹了太多面粉的天婦羅,除了一張慘白的小臉,其他都被包裹在遲楠的被子中。

就這麽一副可笑的樣子,大家都看到了。

椎愛擡起眼,和在場的每一個人對視。

不知道為什麽,每一個人都會下意識移開目光。

她現在真的有那麽不堪入目嗎?臉哭得超級醜?

這麽想着的時候,學生會的人又過來了,他們來疏散人群。

那個椎愛很眼熟的學生會成員過來和她說話,他特地蹲下來,蜷縮成小小一團在椎愛面前,看上去毫無威脅性,似乎椎愛用一根手指頭就能把他推到地上。

他望過來的眼神柔軟,眼睛裏閃爍着點點微光,表情溫柔,就連語氣也輕得像是在哄受驚的小孩子:“你還好嗎?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講後半句話時他斟酌了一會兒,但還是下定決心問了出來。

椎愛沒來得及回答,因為一旁的夏顏已經再度爆發——他剛剛揍人時手上破了皮,學生會的人見了便利用現成的醫藥箱替他消毒包紮。

夏顏在冷笑:“你們是聾還是瞎,嘴巴不會用?剛才那麽多人你不問非得問她?”

問話的和包紮的學生會成員的表情一同沉了下去,蹲在椎愛面前的那個起身和夏顏對峙:“我們來的時候只見到你在毆打遲楠同學,圍觀的同學都被吓得不清說不清楚狀況,這種時候只能詢問本人的意見了吧。”

夏顏撇過頭,嗤了一聲。

蘇語冰低頭看着裹成一團的椎愛,想了想,開口說:“剛才我們撞門進來的時候,看到遲楠對椎愛……”

“閉嘴。”

蘇語冰愣了一下。

他離椎愛近,他聽見了。

學生會成員轉向蘇語冰:“他對她做了什麽?”

“閉嘴。”

學生會成員也愣了一下,他直面椎愛,所以看清楚了她的口型,聽清了她的話。

夏顏把包紮好的手掌張開又合攏,感覺到些微的刺痛。

夏顏說:“遲楠在強女幹椎愛。”

“我叫你閉嘴了你聽不到嘛!!!”

夏顏面色冷凝,看着那個把被子掀在地上,怒氣沖沖像是發怒的貓一樣渾身炸毛瞪着自己的椎愛,她現在看上去那麽小,只要夏顏想,一只手就能把她制得服服帖帖。

她以為自己敞開嗓門的時候看上去很可怕嗎?

真正可怕的女(男)人夏顏面無表情地想着。

蘇語冰:“你們都冷靜點。”

他打算把手靠在椎愛肩膀上讓她坐下,現在椎愛的模樣看上去未免太滲人了些,眼眶發紅,身體顫抖,像是一個破敗的鼓風機一樣大口大口地汲取着氧氣,蘇語冰怕她待會兒缺氧暈倒。

但當蘇語冰的手剛挨到椎愛肩膀上時,就被她打開了。

被爪子撓了一下,不痛不癢的力道,但蘇語冰看清楚了椎愛無意識瞥過來的眼神,終究還是不敢再靠近。

她看上去像是一只被吹滿了氣的貓,也許馬上就要炸掉了。

但是夏顏還在不知死活地招惹她。

“我哪兒說錯了?”夏顏冰冷帶刺的眼神掃視過從被子裏跳出來的椎愛,從她淩亂的頭發看到發紅的眼眶再看到破損的嘴角,“椎愛,他都對你做了這種事,你還想着幫他說話呢。”

“她對我做了什麽?她能對我做什麽?!”椎愛吸了吸鼻子,她扭頭瞪蘇語冰,“你倒是說啊,她都對我做了什麽!”

“……”蘇語冰,“他把你壓在床上,親你,摸你……”

“親親摸摸抱抱對吧?”椎愛做了個總結,她回頭去看夏顏,去看那些個無言看着她的學生會成員們,“你們沒和朋友親親摸摸抱抱過嗎?大家都是女生,摸怎麽了,抱怎麽了,親一個又怎麽了?”眼見着學生會成員和夏顏還打算開口,椎愛竟然哆嗦着手,把蘇語冰剛剛給她整理好的領口往下撕扯,那些顯眼的、刺目的草莓再度暴露在衆人面前,也許是發現手抖得厲害,抓不住衣領,椎愛幹脆把衣服直接脫了。

她把遮擋身體的衣服踩在腳下,把纖弱的、顫抖的身軀暴露在在場的所有男性的眼中,她敞開身軀,讓他們看清她身上的每一處。

她質問:“你們看着我的身體會有沖動嗎?”

蘇語冰:“椎愛!把衣服穿上!”

椎愛沒理他。

明明她此時赤身果體,人們卻覺得她身上像是長滿了刺,當她向那個來詢問她的學生會成員逼近的時候,對方竟然眼神震驚地小退了一步。

椎愛就像是證明了自己話語的絕對正确性一樣,她顫抖着肩膀又往前邁了一步:“你們就根本不算是個男人好不好!只是頂着這樣的殼子就忘記了自己的內在是女人了嗎?遲楠也是一樣的——她能想對我做什麽!”

直面沖擊和質問的學生會成員啞口無言。

夏顏往前邁了一步。

他低下頭盯着椎愛,和她帶刺的眼眸對上。

夏顏擡起手,直截了當地給了椎愛一巴掌。

清脆,響亮的一巴掌。

“喂!”怎麽可以對受害人進行二次傷害!學生會成員驚得瞪圓了眼。

但夏顏卻毫無這樣的羞愧心,他俯視着臉被他打向一邊的椎愛:“對,我不算個男人,所以打你我根本不會猶豫。”

“我不只敢打你巴掌,我還敢踢你踹你,更要指着你那根本沒有料的胸部把你罵得狗血淋頭。”

睨着捂着泛紅的臉頰、雙眼擎着眼淚把臉扭回來的椎愛,盯着她那雙火焰越燃越盛的眼眸,夏顏居高臨下地道:“因為你現在看上去就是個煞筆,椎愛。”

椎愛爆發了。

她像是被激怒的小獸,撲到夏顏的身上,用身體的重量把他壓向一邊的桌子,夏顏的腰在桌角狠狠地磕了一下。

椎愛拿指甲戳刺進那些可恨的緊實的肌肉,拿牙齒憤怒地在所有咬得下去的地方留下發洩的傷痕,握起拳頭一下又一下地揮向夏顏那張可恨的臉。

小獸突然的爆發也能給百獸之王留下傷痕。

夏顏的眼睛下方被指甲劃了一道不長不短的血線,一時不察連下巴上都被咬了一口,淡淡的血腥氣萦繞在鼻尖。

但就算是腰部受撞擊,臉上挂彩,視線被椎愛亂揮的拳頭遮擋,夏顏還是輕而易舉地抓住椎愛亂揮的雙手,把手腕捏在一起扭向她身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兩人的位置就互換了。

夏顏牢牢地抓着椎愛被他鎖在背後的手,将這個發瘋的家夥壓制在桌子和自己之間的狹窄區域。

發現椎愛還打算擡腳往後踢,夏顏幹脆上前一步,把膝蓋撞入椎愛的雙.腿.間,将身軀的重量壓在椎愛的脊背上,真真正正地,完全地将她鎖在自己的懷裏,根本再無讓她動彈的可能。

獅子咬住了小獸的後脖頸,勝負已出。

小獸還在垂死掙紮,她瘋狂地反抗着,但雙手被控在別人手裏,她拼死的反抗落在百獸之王掌中根本不夠看。

獅子一動不動地蔑視着自己的手下敗将,他的身軀沉重滾燙,椎愛甚至以為壓在自己背後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座臻待噴發的火山。

“繼續啊!你不是很能嘛?繼續證明給我看啊!”

夏顏的聲音像是轟隆隆的雷鳴,壓抑又可怕。

現在的椎愛哪裏受得住這種挑釁,但還沒等她不知認命繼續反抗多久,椎愛就猛得發現夏顏抓着她的手心中慢慢沁出了汗,呼吸也逐漸變得愈發滾燙。

發現了他的某些異樣,椎愛瞬間止住了動作,剎那間就不敢吱聲了。

夏顏的氣息似乎更加灼熱起來,椎愛隐約聽到他在自己耳邊發出惱恨的磨牙聲,不知道是在氣自己怎麽忽然起了這麽尴尬的生理反應,還是氣椎愛的不聽人話。

但夏顏卻抓住機會這麽說:“你·怕·個·屁!你不是偉大嗎,你不是無私嗎,你不是博愛嗎!你不是不介意讓遲楠摸摸親親抱抱嗎!你不是不介意用身體來讓遲楠變回去嘛!我現在和遲楠是一樣的!”

夏顏又氣又惱地還打算把身體更加往下壓,讓椎愛明白她剛剛究竟是多麽的愚蠢和無知,竟然打算接受如此醜惡的接近。

但是忽然繞住夏顏脖子把他往後拉的力道讓夏顏不得不嗆咳一聲,為了保命要緊離開了椎愛身邊。

夏顏扯下脖子上的毛巾,不敢置信地回頭瞪向那剛才拿着一條毛巾擰成條狀繞過自己脖頸差點勒死自己的蘇語冰——如果夏顏還不打算從椎愛身上離開,他真的會窒息。現在他的脖子上都出現了一條紅痕呢。

“你才是煞筆,”蘇語冰面無表情地看着夏顏,毫無道歉的意思,“真的變成怪物的人是你自己吧。”

蘇語冰冷淡地盯着夏顏身下那藏無可藏的昂揚,精致的臉上露出一絲明顯的譏嘲。

夏顏最終被怼得面色難看,姿勢怪異地離開了,或者說,逃走了。

蘇語冰把夏顏剛剛扔下的那條毛巾——他的作案兇器甩了甩,面色平靜地挂回了一邊的衣架上。

在場的幾個學生會成員看着眼前這一幕大氣都不敢出。

就在這時,剛才被夏顏扭着手壓在桌上的椎愛慢悠悠地動了,她揉着自己的手腕,沒什麽表情地拉過剛才撞飛到一邊的椅子坐下了。

蘇語冰從椎愛衣櫃裏給她重新拿了一件上衣,椎愛小聲地說了句“謝謝”,把衣服套了上去,不再維持果奔狀态。

椎愛微微抖着手——剛才被夏顏攥得手疼——給自己倒了一杯不燙不涼的白開水慢慢飲下,然後對着鏡子扒拉了一下自己的頭發,讓自己看上去不像剛才那麽瘋瘋癫癫。

椎愛:“剛才讓你們見笑了。”

這之後,她對着那些學生會的成員們道歉。

她的情緒爆發得太快,又消失得太快,讓學生會的人看得膽戰心驚,生怕火山被壓抑後會迎來更猛烈的反噬。

那個和椎愛比較熟的學生會成員們小心翼翼地往前踏了一步:“椎愛,你真的……你還好吧?”

“還行。”

椎愛含糊其辭地答道,然後竟然在對方驚悚的視線中挑起了一個微笑。如果不去注意她還泛紅的眼眶和鼻頭,那看上去就是一個毫無陰霾的普普通通的微笑。

“對了,你們把遲楠運到哪裏去了。”

學生會成員們對視了一下:“……醫院,他的狀态不太好。”

椎愛臉上沒露出什麽驚訝的表情,她點點頭,又問:“這裏的情況會長都知道了嗎。”

學生會成員更加小心翼翼:“嗯。”

“這樣啊。”椎愛就不再說話了。

最後還是蘇語冰把學生會成員們都給請了出去。

“還是找個人陪着她吧?”

在門外,學生會們這麽同蘇語冰商量。

蘇語冰:“……沒事,我會關注着的,現在就讓她一個人呆着吧。”

送走了學生會的成員們,蘇語冰在沒有開燈的走廊中掩着面長舒了一口氣。

蘇語冰看着自己面前毗鄰的兩間宿舍:一間裏面是夏顏,一間裏面是椎愛。

……還是在走廊上再吹會兒風吧。

蘇語冰今晚也是難得的腦熱莽撞起來。

他靠在圍牆上看斯忒靈上方呈現靛藍往漆黑暈染色彩的夜空,夜風把他身上簡單的白T恤吹得微微鼓起。

蘇語冰垂下來的修長手指無意識地微微摩挲着。

真是雞飛狗跳的一晚啊。

***

不日後,學生會下達了通知——

在校生“夏顏”,毆打病中同學,予以記大過一次和全校通報批評處分。

在校生“蘇語冰”,對同學做出勒脖子的危險動作,考慮到本意是阻止同學紛争,免去記過處罰,予以口頭警告處分。

……

在校生“遲楠”,嚴重違反校紀校規,傷害同學人身權益,經學生會全體成員讨論,由學生會長沈舟代行校長職責,予以勒令退學處分。

勒令退學。

通告欄裏的幾個加粗大字如此醒目。

看到這條消息的椎愛出門了,她看到門把手上挂着不知道誰買來的蟹粉小籠包的盒子,但她現在根本沒有吃東西的欲望。

椎愛在走廊上奔跑,好像有很多人在喊她的名字,但她卻一個聲音都沒聽進耳朵裏去。世間的一切風景和聲音都好像變成了向她湧來的洪流,而椎愛卻逆着這洪流奔向她的目的地。

“等等……你現在不能進去!”

門外響起學生會成員們為難的聲音。

但門還是被撞開了。

“對不起!會長!我沒攔住……”

氣喘籲籲的椎愛站在門口,她看上去狀态糟透了,但是擡起來瞪人的一雙眼睛卻亮得吓人。

沈舟對着低頭抱歉的學生會成員做了個安撫的手勢,讓他先退出去等一下。

“我聽說你最近沒有出門,早飯有記得好好吃嗎?”沈舟的臉上還是那種看了叫現在的椎愛看了作嘔的過于熱情關切的表情。

“這些都不是問題吧,為什麽要讓遲楠退學?”椎愛喘着氣,三步并作一步地逼近到沈舟面前,雙手撐在他的辦公桌上。

“我以為你會是最清楚原因的人。”沈舟把手中的鋼筆合上筆蓋,輕輕磕在桌面上。

他的表情還是很溫柔,但那份溫柔卻讓椎愛覺得有些可怕。

“我都說過了那根本不算強女幹,遲楠他只是燒糊塗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椎愛的嘴快得起飛,話語連珠炮似的迸出來,“和夏顏那煞筆一樣記個大過就行了,遲楠還生着病,他還沒變回女生,斯忒靈怎麽可以在現在抛棄他!”

“椎愛同學。”

沈舟從會長椅上站起身,繞過桌子來到椎愛面前,現在的他可以輕而易舉地俯視椎愛,身高的差距讓椎愛在被他的陰影籠罩時産生了天然的畏懼感。沈舟在椎愛面前停下,表情溫和,言辭卻毫不留情。

“你是在質疑我的決定嗎?”

從沒見過沈舟這麽光明正大咄咄逼人的一面,椎愛寒毛直豎。

但她忍住了,她目光如炬,仿佛要穿破沈舟現在這副軀殼去看藏在裏面的那個身為女生的沈舟——沒錯,沒什麽好怕的,眼前的沈舟不過是一個和她一樣的女孩子罷了。

椎愛沒有後退半步,她仰着頭看着沈舟的雙眼:“對,你的決定做得太過火了!”

看着這樣的椎愛,沈舟居然笑了,他一笑起來就很容易讓椎愛聯想到他還是女性時,十分大家閨秀地掩唇微笑的溫婉模樣。

那咄咄逼人的氣勢也仿佛在這一瞬間消弭無蹤。

椎愛滿頭霧水地看着沈舟,卻只聽他說道:“既然你不贊同我的決定,那就來聽聽本人的看法吧。”

椎愛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但彼時她已經被沈舟帶着,繞過會長的辦公桌,被按在了柔軟的會長椅上。

椎愛進來的時候,沈舟剛好在視頻通話。

屏幕那端,穿着病號服面色蒼白的遲楠看着椅子上懵圈的椎愛,露出一抹強撐起來的笑意,但他明明是在笑着的,看上去卻像是在哭泣。

“小愛……”

遲楠抿了抿唇,換了個稱呼,

“椎愛、同學,謝謝你為我着想。但退學的處分是我主動和會長提起的。”

“我……做了很對不起你的事情。傷害了我們身為舍友的感情,也傷害了你的心靈。我自覺再沒有臉面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回到你的身邊,回到斯忒靈。這是我該有的懲罰。”

說到最後,遲楠變換了坐姿,跪在病床上,學着椎愛常看的動漫裏那些為表歉意誇張地表演土下座的角色,對着屏幕這頭低下了頭。

遲楠盯着面前慘白的床單,額頭磨蹭着織物的紋理,他發現這個姿勢的好處了——

他看不到椎愛此時的表情,因為也不用在她的目光中愈發讨厭現在的自己。

慢慢地,遲楠合上了眼。

“請你原諒我。”

嗓音微微哽咽,鼻尖酸澀。

“還請……務必原諒做了這麽不可饒恕的蠢事的我。”

通訊被挂斷了。

遲楠的腦袋還久久地磕在床板上沒有移動。

病房的門被推開,母親熟悉的嗓音遲疑地響起:“囡囡(楠楠),你怎麽了?”

遲楠吸了吸鼻子,偷偷抹了一把臉,再擡起頭的時候臉色已經恢複平靜,只有眼眶還是微紅着的——和他這幾日生病的狀态差不多。

遲楠對着母親笑道:“沒什麽,就想起來活動活動身體。”

“哦……”雖然明知道孩子狀态不對,但身為母親,她近乎直覺地理解了孩子并不想和她深聊剛才的事。

遲楠的母親上前,将現在已經變成兒子的女兒——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那都是她心愛的孩子——扶起來,讓他靠着枕頭坐下。

“你和你會長都聊完了?”生活在斯忒靈學院所在的這個城市,就算是遲楠母親這樣不太關注新聞的中年婦女都聽說過沈家的大名。

遲楠點點頭:“嗯。”

遲楠現在住着的這個豪華單人病房,都是沈家給安排上的。

而剛剛那個沈家的女兒(或者該說是兒子?)竟然親自打電話過來,再加上遲楠是在醫院醒來的,不得不讓遲楠的母親懷疑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在學校遇到了什麽問題。

遲楠的臉上還有點烏青的痕跡,他只說自己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了下來,再加上一直的高燒,所以才被送來本土的醫院,不然就以他現在這樣備受矚目的性轉身份,理論上他是不該踏出斯忒靈一步的。

“你爸還在看店,你嬸兒把家裏熬的湯送過來了,快趁熱吃。”醫院是好醫院,但遲楠的母親仍瞧不上醫院的飯菜,再加上許久沒見過孩子了,于是早上就炖好了滋補的湯。以前遲楠每次生完病,都要喝她熬的魚湯。

遲楠看着母親給自己張羅着拉好床上的用餐小桌,從保溫桶裏倒出熬成乳白色的香氣彌漫的豆腐魚湯,也許是魚湯的熱氣迷眼,遲楠竟然覺得視野有些模糊起來。

遲楠沒讓母親喂他,自己拿了個小勺子一口又一口地喝湯。魚湯鮮甜,還是記憶裏熟悉的母親的味道。

“媽手藝沒退步吧?”

“嗯,好喝。”遲楠笑着回。

“那就好,”遲楠的母親念叨,“你不在家裏我都懶得燒飯,你爸做什麽我吃什麽,生怕這陣子手生了。”

遲楠很給面子地笑出聲。

遲楠的母親還在絮絮叨叨着這段時間的瑣碎日常,仿佛要把遲楠這幾個月沒回家時間發生的所有事都和他講清楚,讓身處斯忒靈與外界斷了社交的遲楠知道了許多事。

“你之前追的那個男明星,長得挺俊的那個,叫什麽來着我忘了,反正你屋裏都是他海報……他被爆出有女朋友了!”

在遲楠身處斯忒靈的這段時間學會了網上沖浪的母親興沖沖地和自己孩子分享他偶像塌房的故事——她不懂塌房這個概念,就覺得那麽大一小夥兒有了女朋友不是好事嘛,女兒既然那麽喜歡這個男明星,一定也願意知道他更多信息的。

好在遲楠沒被母親的一番話打擊得當場破防,但他也沒有遲楠母親想得那麽開心,他甚至愣了一下,然後才像是想起母親說的是誰一樣:“哦……挺好的。”

遲楠是真的一時之間想不起那個男明星的臉了,以前遲楠認為對方是這個世界上最帥氣的人,嗑顏嗑得醉生夢死,算半個女友粉,但在這短短數月間,遲楠發現自己似乎很難在腦海中閃過的一張張帥哥臉中把那個男明星的模樣單獨拎出來——

這不怪遲楠,當你身處全校女生都性轉為大帥哥的斯忒靈,整天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都是各有特色的美男時,再花癡的內心都能被鍛煉得平靜無波。

就不提蘇語冰那種顏值怪了,就算是遲楠自己,換件衣服吹個發型就是時下流行的鹽系清爽帥哥,還是不用化妝加成的那種,要是去參加選秀節目,靠臉留到三公應該不成問題。

“你怎麽那麽關心網上的事了。”帥哥脫敏的遲楠在塌房後心裏平靜無波,還能笑着關心母親最近的娛樂活動。

“還不是之前那個叫Y……有個梨的孩子(尤利:?),好像是你們學校的,開的那個直播,當晚你爸和我的手機都被打爆了,他們都問你們知道自己在斯忒靈讀書的孩子變成男的了嘛,後來我就一直在網上,關注這個斯忒靈的消息,大眼博啊,企鵝新聞啊……全都下了一遍。”母親興致勃勃地分享她從零開始的沖浪歷程。

說着說着,總是繞不過斯忒靈的。

在遲楠母親看着自己孩子被鎖在島上,而自己只能靠手機裏那些時有時無的大數據推送了解斯忒靈的近況時,她心裏是焦急的,但到了現在,自己孩子就在面前,那些惴惴不安的記憶似乎就變成了新的談資。

“你們那會長啊,是個厲害的,人不大,做事都很有條理。還有那個直播的小同學,聽說原來也是個明星,我去搜索了一下,大姑娘以前也好看。當然我孩子也不差的!你現在看上去特像媽以前廠裏那個廠草曉得不,不,比他還好看呢!當時媽就和你追那個男明星一樣追那個廠草,可惜兜兜轉轉到最後,居然就被你爸追到手了。”在菜場鍛煉出口才的中年女人只要不想停嘴,能叭叭上一下午都不帶喘氣的。

遲楠聽着聽着,喝湯的動作就慢了下來。

遲楠的母親見了,還以為是自己太啰嗦吵到了孩子吃飯,忙說:“媽不唠叨了,你快趁熱吃。”

遲楠點點頭。

遲楠的母親這才放心,但她還是下意識地說完最後半句話:“……等回兒頭你病好了,媽陪你一起去謝謝你們會長,這麽好的病房,聽說一天要小一萬吶。”

“媽。”遲楠打斷了母親的話,“我……大概不能回斯忒靈了。”

“……”遲楠的母親笑道,“你現在還生着病呢,當然回不去,在醫院裏養好身體要緊。”

遲楠:“……病養好了,也回不去了。”

遲楠:“剛才和會長視頻,說的就是這事。”

病房裏一時寂靜無聲,遲楠的母親本還打算說些什麽,一打眼卻只看到遲楠低着頭,臉對着那盛着魚湯的碗,一勺又一勺地往嘴裏送乳白色的魚湯,但他喝得越快,就有越多透明的淚從他眼中滴到湯碗裏。但他仍無知無覺地大口吞咽着魚湯。

“有點鹹,媽。”遲楠說。

遲楠的母親:“……”

遲楠的母親:“你瞧我這記性,一定是鹽放多了,改明兒讓你嬸兒顧着點,不做那麽鹹了。”

“好,”遲楠破涕為笑,“謝謝媽。”

“媽,你也教我怎麽做魚湯呗。”一碗魚湯見底,遲楠這麽對母親說。

遲楠的母親說:“好,等你病好了,出院了,媽什麽都教給你。”

吃完飯,遲楠坐了一會兒,又開始感覺頭暈目眩,就整理了下枕頭,慢慢躺下去了。

遲楠的母親沉默且快速地把遲楠用過的碗筷收拾完,在離開前,她折回身問遲楠:“但還是要回去一趟的吧?你的東西都還在斯忒靈呢。還有你的室友,那個叫椎愛的孩子,你總要和她好好道別吧。”

遲楠盯着潔白如初雪後街道的天花板,“……再說吧,媽,我現在好困。”

“好,你先休息。”

母親離開病房,遲楠看着在陽光中白得刺目的天花板,不知不覺眼角又淌下幾滴眼淚,沒有伸手擦掉那些濡濕的痕跡,在炫目的光環中,遲楠慢慢合上了眼。

***

遲楠那一屆的學生不算很多,與一般的大學相比,盡管斯忒靈占着整座島嶼,但招生規模更偏向控制人數方便管理的高中。

這個在沈家的扶持下維系至今的學院更像是一個沈家為了标榜自己在歷史中做出的貢獻而留下來的紀念碑。

在本土大學興起後,就特地重立的只招收女性學生入學的門檻,大約也是為了重現沈舟太奶奶那個時候最先辦立起來的女子學院的風采。

甚至有人說,斯忒靈根本不是靠辦學校賺錢的,斯忒靈學院所占據島嶼的海岸線開發成的景點才是學校最大的入賬金。

遲楠作為本地人,在還不是斯忒靈學院的學生時,也和朋友去玩過幾次,人一直很多,如果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誤入了以美麗海灘聞名的某些國外旅游勝地。

所以在收到了斯忒靈學院的邀請入學通知書,看到斯忒靈給身為本地生的遲楠還開出了幾乎等于學費全免的優厚待遇後,遲楠沒有多猶豫,就決定入學斯忒靈——比起她一開始中意的那幾所大學,斯忒靈還離她家更近些。

入學那會兒,新生群裏都在傳,斯忒靈學院背後站着的大資本沈家的女兒也和她們同一年入學,所以不管是學生待遇還是翻新設備都算是歷年最好的。

而當一年級的沈舟站在學生會長的競選臺上,這個新生群裏傳瘋了的瓜就變成了現實,最後沈舟以毫無疑慮的高票數成為新任學生會主席,建立起了自己的班底,站在臺上,站在沈舟身邊的每個神情激動的女孩子似乎都在閃閃發光。

當時的遲楠是坐在臺下思考着今天食堂該吃什麽的那種人,她不太關心學生會主長是誰,學生會的新班底又是誰,那對她來說都是很遙遠的東西,她只要能安安穩穩舒舒服服地度過大學生活就夠了。

“嘿,你們都選了誰?”

在投票時,有話多好八卦的女孩子前前後後四處去看大家選票上的人。

這種人真的很煩。

“哎,你呢,你選了誰?”那個女孩子看完周圍的一波人,轉過頭來盯着遲楠。

遲楠勾起一抹微笑,把自己的選票直接攤開放在那個女生面前。

很幹淨的一張紙,沒有遲疑的痕跡,在沈舟的名字後畫了大大的一個勾。

“怎麽大家都選了沈舟啊……”這個女孩子說道,但旋即她就露出一抹笑,“嘿嘿,我也選了她。”

女孩拿着自己四處問來的成果回去怼自己身邊的同學:“你看,我就說大家都會選沈舟的吧。”

那個同學抱怨道:“我選誰和你沒關系吧。”但最終她還是煩不勝煩,把自己的選擇改了,反正對她來說,選誰其實都沒什麽差別。

遲楠就坐在她們身後,把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還好選了沈舟……不然一定會被這種人煩死的。

沈舟剛才的演講很棒,遲楠聽了後也覺得她是最出色的那一個,更何況她背後還站着沈家——但其實,就算沈舟演講得很爛,就算她背後不是沈家、她只是剛好和那個沈家女兒撞名了……遲楠也還是會投她。

因為在場的大多數人都在投沈舟,所以遲楠決定順着廣大群衆的民意走。

哪怕選票上的是李舟王舟張舟……遲楠也會照投不誤。

最終結果出來後,沈舟的競争對手因為過于懸殊的票差當場淚崩,對于一個自信滿滿的年輕人來說,也許這實在是太落面子了,哪怕就憑她能站上講臺的勇氣,她就遠勝過在黑暗的臺下注視着她的所有人。

還是沈舟上前去安撫她,并當場邀請對方加入她的新學生會,在場的學生們都為沈舟的大度和這充滿熱血青春的一幕自發地鼓起了掌。

掌聲雷動,大家一齊對臺上落選的女生喊:“你已經很棒了!”“大家都看到你的努力了哦!”

遲楠看到自己前面的兩個女孩也在喊,情緒激動,感情真摯,眼中含淚。

那剛剛把選票投給她,或者堅持自己的判斷不要改投沈舟不就好了嗎?

遲楠這麽想到,但她沒有說出口。

她的聲音混雜在其他人的聲音中,和諧地彙在一起,成為巨大的響聲。

“加油!”

在這樣充滿凝聚力的聲浪中,就算想發出不同的聲音,也是不可能的吧。

至少遲楠絕不可能去做那個不和諧音。

散會後,離得近的食堂擠滿了人,遲楠好不容易打包好了飯菜,看到餐廳裏的人山人海,還是決定帶回宿舍吃。

斯忒靈實施雙人寝制度,但也許是因為遲楠這一屆人實在是少,安排寝室的時候,總有的人喜提單人宿舍。遲楠也是這樣,她是她們樓層唯一一個單住的。

剛入住的那會兒,大家互相串門的時候,其他女生看到遲楠一個人在寝室收拾大包小包,還很富有同情心地說:以後大家多來找遲楠玩,不讓她孤零零的,遲楠要是感到孤獨害怕也可以來找她們。

遲楠笑着感謝大家,把家裏準備的柿子和女生們分了一下,算個見面禮物,她本來就打算分給鄰近寝室的人,現在大家都圍過來了,省了她不少功夫。

分柿子的時候,遲楠隔壁寝室的兩個女生也回來了。她們的名字放在一起特別有喜感,所以遲楠很快就記了下來。

“蘇語冰,夏顏,你們吃柿子不?”被人群圍繞的遲楠笑着向她們打招呼。

“遲楠帶來的柿子是她嬸兒自己種的,超級甜!你們也來嘗嘗嘛。”有女生熱情招呼道。

“柿子?”夏顏拔下耳中的耳機,瞥了過來,她是一個長相明豔到有些鋒芒畢露的女孩,“不用給我了,我不吃的,那口感很怪。”

雖然名字是熱情的夏天,但是夏顏一張嘴就能造成了大範圍的冷場攻擊。

遲楠聽到有人小聲嘟囔:“這都什麽人啊,會不會說話。”

但夏顏沒有理她們,幹脆利落地拒絕完畢又插上耳機推門進宿舍去了。

“抱歉,夏顏在和她男朋友打電話。”蘇語冰向她們走來,順帶替室友夏顏道了個歉。她一身精致的小白裙,把落下的碎發捋到耳後,對她們簡單一笑,整個人就像發着光。她看上去不該出現在普普通通的女寝走廊,而是該出現在雜志拍攝的封面上。

“很好的柿子啊,我能拿一個嗎?”蘇語冰吐字都溫溫柔柔的,和剛才還在大聲笑嚷着的遲楠一行人形成鮮明對比。

在得到遲楠“你想拿多少拿多少”的回應後,蘇語冰笑得更美麗了,只見她随手拿走了離她最近的那個柿子,普普通通的柿子在她的手中看上去就和黃澄澄的寶石一樣。

蘇語冰說:“謝謝你哦,我會好好品嘗的。”就捧着柿子,跟在夏顏後邊進宿舍了。

“總感覺……是不是有點裝啊。”

遲楠聽到有人這麽說。

“你旁邊住的兩個人怎麽都奇奇怪怪的,總之以後閑得無聊來找我們玩好了。”另一個女生附和着說道。

“嗯,好,謝謝你們。”遲楠笑着分完了剩下的所有柿子。

等女生們終于離開她的宿舍,遲楠才揉揉笑得有些僵硬的臉,她一邊啃着給自己剩的柿子,一邊發信息在家族群裏感謝自己的嬸嬸。

“大家……都說……很好吃哦。”單手打完這行字,得來嬸嬸一個五顏六色的“不用謝”老年表情包後,遲楠笑笑,把手機往桌上一放,仰着頭舔着流到手上的柿子汁水。

遲楠看到自己對面空着的那張床——剛才女生們都在的時候沒發現,當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又覺得果然還是太安靜了些。

但這不過是短時間內從吵嚷的環境變換到安靜的環境才産生的心理落差,遲楠吃完柿子,洗完手,又打開手機放了偶像最近發的一首抒情歌,男人溫柔的嗓音響在這間小小的寝室,遲楠伸了個懶腰。

好,打掃吧!

對面的床空着也是空着,想想能放點什麽東西!

平靜的校園生活過得很快,不知不覺就開學一個月了。短短的一個月足夠原本來自天南海北,完全是陌路人的兩個女生變得如膠似漆,也足夠原本還能維持表面和諧的女生寝室下的火藥味慢慢展露。

但這一切和獨居的遲楠沒有任何關系。

遲楠沒有去串過門,她實際上還挺喜歡自己一個人待着的,哼哼偶像的歌,清掃一下寝室,按照自己的喜好布置環境,再一個人悠閑地看看書學習一下,一天也就這麽過去了。

那些拿了柿子的女生們也沒和她們同遲楠說的那樣天天過來串門,她們忙着處理自己和室友的關系,如膠似漆或者充滿火藥味地磨合——倒是有人單獨來到遲楠的寝室和她哭訴過和室友相處時遇到的難處,大約是把看上去很老好人的遲楠和她的單身寝室當作了心理咨詢室。

遲楠還能怎麽做呢,只能是硬着頭皮安撫幾句,女生間的矛盾大多是從雞毛蒜皮的小問題演化成大問題的,遲楠勸她們多遷就對方,也沒給出特別建樹性的意見,等對方發洩完畢後就安撫人回去。往往第二天遲楠就能看到前一天還在她宿舍哭着說讨厭室友的女孩甜甜蜜蜜地牽着她們“讨厭”的室友的胳膊四處逛。

算了……她們關系好總比關系鬧僵還跑來煩遲楠來得好。

一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換算一下也有個四個星期。由于遲楠家離得近,每到沒課的周末她都會選擇回家去住。這一來一往的,她也有個七八天是不在宿舍的。

夏顏和蘇語冰的争吵就爆發在遲楠不在寝室的那七八天。

遲楠當初就覺得這兩個人的名字放在一起格外喜感,一個冰一個夏,這不是水火不容?兩人又都是人群裏格外打眼的美女,不只是遲楠,就連其他人都在默默關注着這個寝室。

遲楠人緣好,雖然沒有和人發展成如膠似漆的閨蜜關系,但要是有了瓜,總有人跑來和她提一嘴。

遲楠這次回來時,就有人和她吱聲:“夏顏和蘇語冰吵架了,這兩天你也悠着點,別卷進去了。”

“好端端的怎麽吵起來了呢?”遲楠是真的想不通,“我還記得我回去前他們都約好要一起去斯忒靈的海灘上玩。”

八卦的女生沖遲楠眨眨眼:“就是因為那一次去海灘玩,聽說夏顏男朋友也來了,然後嘛……她們就吵架了。”

遲楠眨眨眼,她已經從女生八卦的眨眼中領悟到了她的意思——蘇語冰完全是最招男生喜歡的那種女生,而夏顏看上去又是那麽充滿占有欲和不好相與的一個人,要是夏顏的男朋友在三人約會的時候眼睛多瞟瞟蘇語冰……

“你說她們玩就玩嘛,把男朋友拉過來不是找不快呢。”那個女生這麽說。

遲楠認同地點頭。

吃完假期發生的大瓜,遲楠開始把帶來的換洗衣物安排進衣櫥,一時放不下的東西她就堆在空着的那張床板上。

“啊!”那個來講八卦的女生一拍大腿,吓了遲楠一跳,“我忘了跟你說了,宿管讓你把隔壁的空床位清一清,過幾天有人要住進來。”

遲楠手中的面盆沒拿穩,砸到了腳背上——吃瓜吃到她自己身上了?

遲楠臉上的笑容都快維持不住了,這一個月她完全習慣了獨居生活:“怎麽這麽突然?你知道是誰要換宿舍嗎?”

女生撓撓頭:“好像不是申請調換宿舍,是有新生要住進來。”

遲楠:“……我們都開學一個月了。”

女生:“所以才是過幾天嘛,反正應該就是那個啦,那個,你懂的。”

遲楠懂——不就是走後門的嘛。

這也是斯忒靈作為附庸資本的私立學院的特殊之處,每年總有那麽幾個“特殊”學生——不是沈家關系網上的家族女兒,就是一些挂名混學歷的明星藝人,據說還有學校花重金挖過來的各路天才學子,當然也有給學校交重金進來混個學歷的人……

反正也不占遲楠這樣正常錄取的學生的名額,遲楠對此是沒什麽偏見……

只是為什麽偏偏是搬到她寝室來!

整座學校就沒有別的單人寝了嗎!

隔壁的寝室現在還彌漫着火藥味,自己的桃源鄉單人寝也要失守了,遲楠陷入了難得的低谷期。

但等遲楠打掃好了宿舍,給新的舍友留下了充足的空間後,直到遲楠再一次休假回家,她都沒有見有人搬進來。

往好處想,對方說不定是不打算住宿了呢。

遲楠回家的時候把這件事同母親說了,遲楠的母親卻和遲楠持完全不同的意見:“我早就想和你們學校說,讓他們給你安排個舍友,不然大學期間人家寝室兩個小姑娘親親蜜蜜地一起走,就你一個總是孤零零的,那多不好。”

兩個小姑娘在一起也不一定是親親蜜蜜啊,你看蘇語冰和夏顏,都快打起來了,遲楠在心中腹诽,但她是拗不過在大家庭中長大,深信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大過一切的母親的。遲楠要是不想聽唠叨,只能找借口出門溜達啦。

海港城市的夜風總是很舒适的,遲楠在小區裏晃了一圈消消食,又去小賣部買了一根香腸,小賣部的大娘上了年紀,人有點呆呆的,遲楠掃碼付了款後喊了她好幾聲她才應。

大娘咧開嘴的時候嘴巴裏黑洞洞的,她在去年失去了最後一顆牙齒,以後吃飯時總是要戴整副假牙,不戴牙的時候,她說話就有點含糊不清:“是楠楠啊。”

這個老式小區裏,年紀大的人基本上熟悉在這裏誕生的每一個小孩。

“哎,對,是我。”遲楠無奈地叫她,“我買一根香腸,錢掃碼付了。”遲楠把手機屏幕給大娘看,其實剛才已經響起了報款聲音,但大娘好像沒有聽到。

“哦,香腸……楠楠你喜歡吃的,拿着吧,大娘請你。”大娘傻呵呵地笑,在她眼底,也許遲楠還是三四歲時跟在媽媽身後來她店裏買東西,指着貨架上的香腸央求媽媽給她買的那個遲楠。

“……好吧,謝謝您啦。”遲楠最後還是讓大娘“請”了她一回。

遲楠拿着香腸前往她的目的地,那是一棟樓房後邊的小草叢,她撕開香腸的包裝,蹲在那裏“喵喵”地叫喚——她以前在這裏發現了一只流浪貓,當時她啃着香腸路過,那只饑腸辘辘的流浪貓就野狗似的竄到她腳下,盯着她手中的香腸眼睛發光,看架勢是不給就不讓人走了。

貓能吃香腸嗎?

遲楠糾結了一會兒,還特地上網搜了一下,不多喂就行了是吧?

于是遲楠剩下的半根香腸都進了那只流浪貓的肚子。

明明是只貓,吃相怎麽像狗一樣豪放呢?遲楠蹲在一邊盯着它看。

貓咪很快就吃完了半根香腸,喵喵叫着想上來蹭蹭遲楠的手——也許是打算表示感謝。

遲楠走位犀利地站了起來,躲過了貓咪的靠近:“你身上髒兮兮的,不要碰我。”從草叢裏出來的,也不知道身上帶了多少跳蚤或小蟲,遲楠可不想待會兒回去渾身發癢。

貓咪也許聽不出這拒絕的話多麽冷酷無情,但它看懂了遲楠拒絕的肢體動作,于是停了下來,蹲在遲楠面前喵喵叫了一會兒,大約是在說“謝謝”,就搖着尾巴跑進草叢裏去了。

遲楠盯着它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用餐巾紙擦了地上的香腸殘渣,這才回家。

後來遲楠又拿着香腸路過那個草叢,這回貓沒有跑出來。

遲楠左看右看,見沒有人,就撕了香腸包裝,蹲在草從前,做賊似的偷偷叫喚——“喵喵?咪咪?”

“有香腸,你還吃嗎?”

也許是聞到了香腸的香味,也許是聽到了遲楠的叫喚,過了一會兒,那只流浪貓刷得一下從草叢裏鑽了出來,它擡起小腦袋盯着一臉驚愕、沒想到自己真的跑出來了的遲楠,“喵”了一聲,看上去像是認出了她。

這回遲楠也蹲在一邊看着貓咪吃完了香腸。

大快朵頤的流浪貓舔了舔爪子,又大又亮的貓眼睛盯着遲楠,纖細的尾巴在後邊晃啊晃的,看上去十分可愛。

遲楠向它伸出手。

貓咪甜甜地叫了一聲,起身打算蹭蹭遲楠——

遲楠再度動作敏捷地走位,閃過了貓咪的靠近。把香腸的腸衣扔進一邊的垃圾桶,遲楠盯着那只無辜且不敢置信(如果貓咪有這麽拟人化的情緒的話)地盯着她的貓咪:“你不能蹭我,身上髒兮兮的,會把我衣服弄髒的。”

如果貓咪有人類的情緒,它此刻一定非常無語吧,這是遲楠的想法。但貓咪實際上只是又沖遲楠甜甜地叫了一聲,就鑽回草叢裏去了。

後來遲楠時常路過那邊,有時候她手上沒拿着香腸那只貓都會沖出來看她,大約是記住了她的腳步聲,這時候遲楠就會繞道去小賣部買一根香腸,最後那香腸全進了貓的肚子。

遲楠似乎成了這流浪貓短暫而不固定的飼主,但遲楠和貓都知道她們不是主人和寵物的關系。

遲楠從來沒想過要上手去碰那髒兮兮的貓毛,也沒想過把對方帶回家,她偶爾記起來了,就去喂對方一次,像雲吸貓一樣看對方吃香腸的模樣。而那只貓也養成了遲楠來就跑出來,吃完香腸就走貓的習慣,它知道遲楠不需要摸它,也不會摸它。

一人一貓就維持着這樣奇妙的平衡關系。

遲楠這次過來,也只是打算平常地喂一次貓的,她去斯忒靈之後,一個星期才回來一次,見那只貓的頻率也大大下降了。

但遲楠這次等了許久也沒有等到那只流浪貓,小區裏負責掃地的阿公路過,問遲楠蹲在草叢邊做什麽。

遲楠很不好意思地拍拍身上的草屑,問阿公:“這裏之前有一只貓,但我找不到它了。”

“貓?哎呀,就前兩天,有城管過來抓流浪貓的,可能是被帶走了。”阿公問遲楠,“那是你養的貓嗎?”

遲楠沉默了一會兒,笑着對阿公說:“不是,我就随便問問,以前經常能看到它,忽然看不到了,覺得奇怪。”

阿公點點頭:“那些流浪貓一不注意就一窩窩地生崽,大貓小貓天天晚上在小區裏嚎,現在可清靜多了哦。”

“……嗯,說得也是。”遲楠和阿公道別,拿着那根沒能送出去的香腸回家了。

回家後,遲楠的母親一眼就瞧見她拿着一根拆封了的香腸低着頭走進屋。

“你撕了包裝又不吃是打算幹嘛呢?”母親問道。

遲楠看着手中的香腸:“本來打算喂貓……”

母親沒聽清:“什麽?”

遲楠搖搖頭,擡頭對母親笑:“媽,晚上加個香腸炒蛋吧。”

直到回校時,遲楠也沒提過關于那只貓的事情。

遲楠回斯忒靈的時候剛好是晚飯飯點,她在家裏吃過飯才過來,于是直接往宿舍方向走,手裏還拿着一袋母親硬是要她帶上、好送給未來室友籠絡感情的小零食——遲楠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和母親說對方可能根本就不會來,見推辭不下只好收下,反正閑來無事也可以給自己打打牙祭。

走到宿舍樓門口的時候,遲楠看到遠遠地圍了好幾個女生。

是出什麽事了嗎?

遲楠在人群外踮腳望了一眼,然後她的表情就僵住了。

人群中有個看着白白胖胖的男人站在大包小包的行李邊喘氣——在斯忒靈能看到男人可是十分罕見的,除了開學那會兒父母陪同的,平日裏大家身邊只有女人,更何況是在宿舍樓的區域。

但這個白白胖胖的男人完全稱不上年輕帥氣,非要誇贊也只能說是“看上去是個有福氣的,面相和善”的“胖子”,所以大家的注意力其實不是給他的,而是給這個胖男人一臉苦澀傾訴的對象的。

“小姑奶奶,你就饒了我吧,我一個男的怎麽陪你進女生宿舍樓啊。”

“翟一生,你忘了我姑姑是怎麽說的了嗎?”站在那叫人望而生畏的衆多行李前的是一個披肩發的女生,她背對着遲楠,遲楠只能聽到她的聲音。

名叫翟一生的胖子嘟囔:“所以我這不是幫你把行李拉過來了嗎。”

“那你倒是送佛送到西啊!拉行李我一個人都可以,抗着它們上樓才是挑戰啊!”女生憤怒地指責,“宿管都同意讓你進去了你磨磨蹭蹭什麽呢!”

翟一生:“但我是個男的……”

女生:“給我閉嘴,不要找理由,你就說幫不幫吧,不幫我告訴姑姑去!”

這也太蠻橫了,遲楠皺眉,但與此同時她心中直覺預警——等等,大包小包的行李,開學一個月後入住……不要告訴她這就是要住進她寝室的新舍友!

眼見着人群裏的那個胖男人試圖把火力引到圍觀群衆身上:“要不你讓你同學幫幫你……”

遲楠繃着臉,速度飛快地跑進了宿舍樓,遠離了讓她糟心的圍觀圈。

回到寝室後,遲楠把零食袋往桌子上一扔,十分不想接受現實地盯着對面的空床發呆了好一會兒。

偏偏是這種感覺很不好伺候的家夥住進來啊……

不想接受現實了,讓她靜靜享受這最後的單身時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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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多次修改,但篇幅太長,三觀重塑很難。
今生不知是否還有機會重塑。
暫入坑慎重。
可噴。
主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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