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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三十章
是否曾有過這樣的經歷?
有段時間, 忽然感覺自己的運勢好了起來——并不是指中了彩票那樣讓人當頭一棒、如墜夢中、最後反而會惴惴不安的虛幻巨額幸福。
這種改變出現在日常的每個微小細節中,發生在平淡重複的一日日裏,你突然感覺事情處處順心了起來:走路很累的時候背後突然刮起了順風, 低着頭打了個哈欠卻意外撿到了錢, 突發奇想帶上了雨傘結果真的下起了雨……
其實說起來也就是這麽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恰恰就是這種踏實的、能掌握在手中的幸福,能讓人在潛意識裏産生“說不定我正被這世界愛着呢”的自信, 而這種對自身幸福的篤定, 是最能由內而外地改變一個人的。
“你有沒有覺得蘇語冰最近變好看了?”
“他不是一直都好看?”
“是,他從來都顏值高, 但最近就是給人的感覺不一樣了。”
這玄奧很難說明,以前的蘇語冰長得好看, 卻是如玻璃制品如純白瓷器一樣的漂亮, 雖然美麗卻沒有讓人靠近的欲望,而且你深知這種美麗是只可遠觀不可亵玩的, 摔碎他美麗平靜的表象必定會被他破碎的鋒利刺得鮮血淋漓。
但現在的蘇語冰, 笑還是那樣笑, 說話還是那般說, 卻莫名給人一種他全身都在向外散發着過盛的暖洋洋的喜意的感覺。
這感覺,若是用身為女性的直覺判斷的話——
“蘇語冰, 是戀愛了吧!”
啊!
要說蘇語冰生活中最近遇到的改變,
那不就是他和椎愛成為新室友了麽。
所以說,蘇語冰是喜歡上了椎愛……?
“那不是太好了嘛!”
雖說有些奇怪, 但這才是在現在這個斯忒靈會有的正常反應。
“那蘇語冰的心動值一定已經很高很高了!”
蘇語冰一定能很快就變回女生了!真是太好了!他才搬過去多久呀,變回去的效率竟然這麽高!
真的真的太好了——
等蘇語冰變回來之後, 他就會搬出來的吧!會的吧?他都已經變回女生了,為什麽還要霸占在那個距離椎愛最近的最便利的位置呢?
如果加上“成功變回預定”的蘇語冰, 斯忒靈現在有的成功變回女生的五例裏,有兩例都是“椎愛的室友”啊。
這樣的事實讓每個翹首以盼的人都眼睛冒光。
雖然學生會說得好聽,但刷再多視頻,抽再多次獎,總歸還是比不上與椎愛朝夕相處的最占便宜的室友啊。
啊啊,光是想想就已經叫人迫不及待了……蘇語冰他,究竟什麽時候能變回去啊?
蘇語冰暫時還沒有想到這些未來的問題,他只是難得地沉浸在現今的小小幸福中。
想到椎愛早上趴在床頭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面對他“要不要給你帶早餐?”的詢問,腦袋一點又一點埋進枕頭裏,還要發出撒嬌似的長音“嗯……要……”來回答自己,蘇語冰的嘴角就抿開了笑意。
蘇語冰沉浸在這種再瑣碎平常不過的生活化片段裏無法自拔,做着遲楠曾經為椎愛做過的一件件事,每每在這時候他才會有一種原來自己真的成為了椎愛室友的實感。
而昨晚,椎愛親口說了“能和你做室友很高興”——
蘇語冰做她的室友,椎愛是高興的。
蘇語冰和她共處一室,她是高興的。
蘇語冰摻和進她的生活裏,椎愛她,是高興的。
沒有什麽比這句話更能讓蘇語冰高興。
蘇語冰已經搬進椎愛的寝室裏去了,他的被褥壓在了遲楠的床鋪上,他的衣服塞滿了遲楠的衣櫃,他的氣息在漸漸覆蓋遲楠曾經在這裏留下過的痕跡,就連遲楠留下來的花茶,也被蘇語冰沖泡用了。
而現在,蘇語冰是否真的能開始替代遲楠在椎愛心底的位置了呢?
光是想到這一點,蘇語冰就……
“蘇語冰?”
有人叫住了他。
略微有些臉熟的臉,看到胸前的徽章後蘇語冰确定對方是學生會的人。
學生會的人找自己會有什麽事呢?要說最近蘇語冰與學生會之間有交往還是因為椎愛,難道是要介入自己與椎愛的同寝生活了嗎?
蘇語冰下意識瞥了一眼自己的手環,數字保持在一個不上不下的及格線,遠沒有夏顏曾經到達的“95”引人矚目。
“請問找我有什麽事呢?”
蘇語冰見對方遲遲沒有下句,只好自己先挑起話頭。
不知為何,學生會成員有些面色僵硬:“會長請你去學生會室一趟。”
蘇語冰更加疑惑了:“請問……”
學生會成員:“是——與你父親有關的事。”
蘇語冰臉上挂着的禮貌性微笑在那一剎消失得一幹二淨。
你是否會有這樣的感覺,忽然感覺生活裏處處都變得順心起來,心中洋溢着幸福,全身上下充斥着好好迎接未來的美好動力,不禁感嘆着這操|蛋的生活總算要有起色了啊——然後,你的運勢就像一條抛物線,經過了最高點之後急速下墜至好似看不到下一次起來的盡頭。
蘇語冰有過這樣的經歷,不止一兩次。
就好像是,上天都不會允許蘇語冰幸福太久。
神只是把你期望的美好在你面前晃了一圈展示一下,然後就一腳又把你踹回到爬都爬不出來的糟糕人生中,告訴你,這才是你這樣的家夥該呆的地方。
蘇語冰真的真的很讨厭這樣。
讨厭來叫他的學生會成員的吞吞吐吐和眼中的同情。
讨厭在他面無表情跟着學生會成員離開後在背後叽叽喳喳吵嚷起來的人群。
讨厭自己沒法遵守承諾給椎愛帶去早飯。
讨厭連拒絕都說不出口真的跟人離開了的自己。
讨厭再次走進那間低調奢華的學生會室。
讨厭再次見到那個仿佛早就洞悉一切的學生會會長。
讨厭完美得幾乎像尊神的會長沈舟用他那十分熟悉的高高在上的姿态和充滿憐憫抱歉的目光向他通知——
“你的父親遇上了很嚴重的事故,我覺得你還是去親自看看比較好。如果有任何需要的地方,斯忒靈願意向你與令尊提供一切你們需要的幫助。”
一切都仿佛是被安排好的,連遭遇的不幸都像是為了之後得到他人的同情而被編排進蘇語冰人生中的橋段。
蘇語冰讨厭這一切,可他太熟悉該如何應對這樣的場面了。
嗓音微顫,眼眶濕潤,感謝會長,感謝學校,不敢追問,不敢逗留,懷揣着忐忑不安與焦急難耐跟上了學生會安排的離校船只。在飄蕩的船只上,蘇語冰感覺自己的人生也是在海面上這般起起伏伏的,不知何時就會撞上一處暗礁就此傾覆。蘇語冰甚至在想,就此傾覆也不是不可以,那樣他就可以不用去面對那個既定的未來……
那樣,蘇語冰就不用去見那個他已經多年未見的父親。
蘇語冰找了他那麽久,對方就像是鑽地的耗子一樣東躲西藏隐藏聲息,就連他在這世上唯一的女兒都不知他的去向。
結果再次出現的時候,竟然就是躺在了重症監護室的病床之上。
熬夜加班滿臉疲憊的醫生在看到蘇語冰那張出色的臉時,打起了精神放柔了聲音,想盡量把話說得委婉些,好讓這好看得叫人心疼的年輕人在遇此變故時心中能不那麽難過。
可情況已經糟糕至此,委婉又能委婉到哪裏去呢?
車禍,被撞飛數米,腦袋着了地,雖然現在搶救回來了,但卻只救回來一個軀殼,挂着水插着管吊着最後的一口氣。
醫生拿出一張腦部掃描圖同蘇語冰解釋,這種情況下,一般來講,醒過來的機會是很渺茫的,雖然能用醫學儀器維持着生命,但此後大概率也只會是植物人了。
醫生聽到蘇語冰才上大學,連一份營生的工作和穩定的收入都沒有,又從病患被送過來時的情況判斷這個家庭并不富裕,當下眼中的憐惜更滿:“做醫生的是該救死扶傷,但醫生有的時候也是很無力的。你是病患唯一的家屬,這種情況下,我們會最大程度地尊重你的想法。”
醫生已經很委婉了,難道他還能喊着“你爸救不回來了,燒再多錢也醒不過來了,還不如早點拔了管送他去往生,放過他也放過你自己吧”?
聽聽這是人能說得出口的話?這是一個醫生該說的話?不用曝光輿論加醫鬧,醫生自己都能抽自己兩大巴掌。
有些醫院裏的話術,不僅僅是為了避免讓醫院惹上一些麻煩,也是真的,出自那顆醫者的仁者之心,希望能給患者家屬一個緩沖地帶,讓接受噩耗沉浸在悲痛中的人們,能在這樣的關心與體貼中,冷靜下來進行思考,再決定要不要去慢慢接受現實。
醫生也同蘇語冰說了他爸這個情況下,每天用醫療設備維生所需的費用——這是逃不開的話題,或早或晚都要清算。
醫院是救死扶傷的,但不是做慈善的,醫生或許是想要以冰冷的數字讓年輕人的一腔熱血冷靜下來不要沖動做下會影響一生的決定。
蘇語冰或許能承擔一天的醫療費,咬咬牙,砸鍋賣鐵,一個月、一年、也能撐下來。可是這是一場或許永遠不會有回應的等待,一天不會有,一個月不會有,一年不會有,十年也不會有,可能一輩子也就這麽在不會有任何回應的無望中蹉跎過去了。到時候,病人沒有醒來,蘇語冰本該擁有的大好人生也會在債務高臺重負下破碎。
醫生見過太多這樣的例子,舍不得家人,舍不得愛人,舍不得孩子,說不管花多少錢都要救回來,要耗下去。
最後,房子賣了,車子賣了,親戚朋友借遍了,再去碰貸。可就算是做到這種程度,不會醒來的人仍然不會醒來。醫學是有奇跡,但不是所有生活都能被拍成電視劇。
漸漸的,那眼中的光就熄滅了,強壯的身軀佝偻了下去,烏黑的頭發染上花白,與病床上躺着的患者相比,一時之間竟不知道究竟誰才是病人。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可又有多少家庭能撐得起一個“久病”,等得起一個不會蘇醒的人?
醫生本該是醫人的,可躺在床上的患者是人,摸滾打爬也要努力生活在這世界上的也是人啊。
用一個人的人生去供養另一個人的生命,只為了追求一個無望的結果,也許該指責醫生見過了太多變得冷漠了吧,可醫生本人真的覺得,不值得。
可是值得不值得,從來不是醫生說了算的。
蘇語冰表現得比醫生預想得要冷靜許多,他靜靜地聽完了醫生半是解釋情況半是含着勸誡的一番話,又靜靜地擡起眸:“我能去看看他嗎?”
罩住頭發,戴上口罩,換上隔離衣,穿上鞋套,蘇語冰跟在醫生身後等待重症監護室的門開。金屬色的大門打開後,門後的是另一個世界。蘇語冰恍惚間以為自己已經走入了冥府,并不是氣溫太冷,只是這裏太安靜。
插着管子躺在床上的病人是安靜的,蘇語冰低垂眼眸不去打量他們,只是跟在醫生的身後,于是只能看到一些起伏的床鋪一角,還有跟前醫生的步伐。醫生走起路來,也是安靜的,太安靜了。
醫生将蘇語冰領到一張病床前就停下,蘇語冰知道他這是到了,剛好有個護士守在那裏看着心電圖和腦波圖。見到有人來,護士擡眼看他們,蘇語冰只能從她帽子和口罩間露出的區域判斷她未施粉黛,但睫毛仍然濃密纖長,護士的神态有些疲憊,她看過來的時候睫毛都沒有顫動,而那眼神,也是安靜的。
醫生同護士低低交代了什麽,他們也不是靜音着在組內交流,只是蘇語冰總感覺自己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話。不一會兒,醫生離開了,護士去查看隔壁床的情況,這一塊小小的四方的區域徹底安靜了下來,只留給了蘇語冰。
蘇語冰這才動動仿佛在嘎啦嘎啦響的脖子,往那病床上投去一眼。
只這一眼,那雙淺淡如琥珀的眼眸裏就浮現出淡淡的疑惑。
蘇語冰第一時間還以為是醫生帶錯了路。可病床邊寫的名字沒錯。
蘇語冰靠近了些,眨眨眼,換了許多角度,仔細打量了一番——這才終于認出來了。
父親的五官沒什麽變化,遭遇了車禍也沒有讓他破相,只是畢竟已經過了那麽多年,男人有些發腮,也許是這些日子一直注射着營養液吊着命,他的眼皮也呈現出一種紅紅的水腫,就是這些細節上的變化讓蘇語冰沒能第一眼認出他來。
啊,真是父親啊。
他真的躺在那裏。
蘇語冰在這時才終于有了實感。
他靠近男人,觀察着這具人體本能的呼吸噴灑在氧氣罩上的白霧。
父親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樣。
只是蘇語冰不可能再喚醒他。
蘇語冰看完父親之後,把護士叫了回來,他出去再見到那個醫生時,也沒說起他們之前探讨過的要不要繼續給男人續命的話題,只是先把這些日子欠在醫院那裏的錢結清了,然後抱歉地對醫生說麻煩他們多照看一下他躺在床上的父親,蘇語冰要先離開去辦一件事。
蘇語冰要去見那個把父親撞進了醫院的人,他這邊也有官司要打,蘇語冰真的忙得很,于是他匆匆離開了醫院。
沈舟是一位體貼的人,他那樣位高權重的存在稍微對誰上點心就能給人帶去很大的便利。他考慮到蘇語冰将要面對的事故糾葛,直接安排了沈家的律師陪着他。優秀的律師能省去蘇語冰很大麻煩,而沈舟這樣的表态無疑是在說沈家會為蘇語冰撐腰,讓他不至于連為父親伸冤都做不到。
蘇語冰在來的路上聽說了,對方是個很有權勢的人。
這場事故其實蘇語冰的父親也有錯,他闖了紅燈。但在路上,車讓行人總是沒問題的吧,可對方卻根本沒剎車,直直把人撞飛了。然後,就是現在這麽個結果。
據說對方是喝了點酒的,只是沒有證據,位高權重的人想隐瞞點什麽再容易不過了。但沈舟派來的律師肯定不會放過零星半點的證據,他們拿着其他人望塵莫及的工資,他們也得拿出能讓蘇語冰,最重要的是,讓沈舟滿意的結果出來才行。
于是,本來蘇語冰這樣的赤貧身對上位高權重的人會出現的被趾高氣昂地甩錢求私了的局面沒有出現。
不,求私了還是求私了,只是态度截然不同。
對面已經知道蘇語冰身後站着的是沈家了,在這種情況下還敢硬碰硬簡直是找死。
于是,對面的态度其實好得不得了。
律師腆着笑臉,衣着奢華的父母不停地态度誠懇地對着蘇語冰這個小輩道歉,就連當事人,也面色慘白地給蘇語冰跪下了,他哆哆嗦嗦的,連半點欺瞞也不敢有,應該是得到了來自父母的敲打。
“對不起,我那時喝了酒,那個時候是紅燈,我以為不會有人的……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但是,但是我!我沒有逃逸,我撞了人後立馬下車把他送進醫院了,一開始的手術費也是我墊的!”
“最後是這樣的結果,我也不想的……我真的,我真的錯了,對不起!只是你也聽到醫生說的那些了吧?你爸本來就有高血壓,那天天氣又熱,他最終會變成植物人主要是他腦血管爆了,車禍在其中其實只是個誘因……”
懇求着原諒卻又忍不住為自己脫罪的年輕人被他寒着臉的父親踢了一腳,他哀哀地倒在地上,像是一個被踹了的流浪小狗。年輕人的母親用帕子掩住了驚呼,眉目間流露出不忍,可卻也沒阻止丈夫教育兒子。
越是在這種時候,就越是要表現出誠意,與其等不知道在想什麽的蘇語冰在沉默中爆發,不如由當父母的先教育一通。
蘇語冰冷眼看着眼前遲來許久的家庭教育,在對面那中年男人教育完兒子準備上來同蘇語冰握手,再道歉幾番,懇求蘇語冰同他背後的沈家家主讨個饒,放過他們一家子的時候,蘇語冰錯過了男人伸出來的手,蹲下身,蹲在了那個被自己父親踢打得灰頭土臉的年輕人面前。
蘇語冰向這個年輕人伸出了手。
這一幕完全出乎在場所有人的意料,包括那個年輕人。
他臉上還帶着青紫,昂貴的衣服都沾染了灰塵,一雙眼瞪得又大又圓,竟然還透露出幾分可憐意味。
他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再看看自己的律師,最後才終于又把視線放在了還未收回手的蘇語冰身上。
他都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可他最終還是将自己的手遞了過去,握住了面前那俊美同性伸出來的有些冰冷的白皙手掌。
他的手甫一放上去,就被握緊了,或者說,被攥緊了,這力道是一點一點加重的,等年輕人察覺到的時候,已經再也無法掙開了。很痛,但年輕人也不敢掙開,他把這當成了是這遭遇不測的男人的兒子的報複。
但是對面的人只是眨了眨眼睛,年輕人看着這雙眼睛,看着這淺淡如琥珀,在光下宛如金棕的眼眸,心中忽然騰起了詭異的熟悉感。
對面自見面開始就一直一聲不吭,似乎全權委托了律師的受害者家屬終于對他這個肇事者說了第一句話。
“賀白徽。”
他說出了年輕人的名字。
這其實沒什麽好奇怪的,兩人的律師剛剛交涉了一百八十回合,而道歉的時候總要報上名字才顯誠意,所以,對面知道自己的名字,沒什麽奇怪的。
但賀白徽就是心跳都要停止了。
他屏住了呼吸,他瞪大了眼睛,他臉上不知是僞裝還是真心的歉疚都似乎要破裂開來了,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麽,他張開了嘴唇,舌頭卻好似被人叼走了,他想掙開手,可他的靈魂已然離開了身軀,留在這裏的只是一個狼狽的軀殼。
蘇語冰就看着這樣的他,看着這個曾經對自己說過“我會保護你一輩子”的,對自己告白過的,幫助過自己的、喜歡着自己、就連被自己甩了都不會傷害蘇語冰的男生。
蘇語冰作為受害者家屬本該是有很多能向眼前這人聲讨的,可他現在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再重複了一遍面前這已然被他吓傻的人的名字。
“賀、白、徽。”
蘇語冰在此刻,忽然覺得自己的人生,多麽像一個不入流的地獄笑話。
蘇語冰此前對椎愛講了他的過往,那些窮酸女孩的奮鬥,那些與夏顏林重的糾葛,他講得挺雲淡風輕,但卻得到了椎愛十分的憐愛與更加的喜歡。蘇語冰其實本意并非如此,但他對于這個結果是樂見其成的。
蘇語冰想讓椎愛更了解他,正如他也想要更加了解椎愛。将屬于自己的過去與秘密分享出去,就如同将自己柔軟的頸項,自己真正的弱點送到了對方的掌心中,再沒有比這更誠懇的求好方式了。雖然免不了被人認為是卑微地屈膝讨憐,但的确十分有用。蘇語冰是個聰明的人,他知道該向什麽人,該在什麽時候示弱,這往往能給他帶來很好的收益。
但有些過往,蘇語冰是不會說出口的。
那些連蘇語冰本人都會下意識地去遺忘的“真實”,蘇語冰是絕對不會将其告訴任何人的。
她的真實像是連環殺手犯下的累累罪行,曝光的那一刻她便再也無法以現在的模樣繼續活下去了。
記憶回到了遙遠的過去,埋藏在大腦不知何處的過往。
蘇語冰很小的時候,家裏其實還可以稱得上小康。但因為識人不清,父親的公司破産了,他們背上了累累債務,從豪華的大別墅搬到了破舊的城中村,擠滿了打工人的筒子樓。其實對于一個小孩子來說,住的房子是大還是小,吃的東西是牛排還是面條,是沒什麽關系的,只要爸爸在那裏,媽媽在那裏,她的家就在那裏。
只要一家人還在一起,再難的關都能給他闖過去咯。
蘇語冰的父親當時應該也是這麽想的,就算從上市公司老總變成了與農民工一起在工地搬磚,但在那時的蘇語冰的記憶裏,父親臉上的笑容就沒有消失過。
不管在外是如何辛苦,父親一定是會笑着回家的,他手裏提着菜,身上灰撲撲的,蘇語冰總是第一時刻撲過去擁抱他。
男人嫌自己身上髒,但只要蘇語冰堅持,他總會笑着抱起自己疼愛的女兒,然後再與自己的妻子相視一笑。這就是他們一家子。這就是蘇語冰的父親。
幼年的蘇語冰仰望着這樣的父親,覺得他好高大好高大,他撐起了他們這個小小的家,他是當之無愧的頂梁柱。只要看着這樣的父親,就會覺得就算生活已經跌入了谷底,但也不是沒有東山再起的希望。
但上天同他們開了個玩笑,在生活好似終于要有點起色了的時候,蘇語冰的母親生了重病。母親人嬌嬌小小的一個,本來就身體不大好,以前能用錦衣玉食的生活供養着呵護着,但淪落到這番境地之後,這朵嬌花的凋零似乎早在一開始就注定了結局。
父親發了瘋,他們把所有錢都送進了醫院,卻也沒能挽留母親身體衰敗的地步。
到最後,是母親先出聲制止了父親:“就到這裏吧。”
母親說:“語冰就要上小學了。”
那一天,蘇語冰看着父親跪在母親的病床前,一直頂天立地背脊筆直的男人佝偻下|身的時候,看上去竟然如此迷茫又弱小。
蘇語冰看到母親摸了摸父親摻了白發的腦袋,然後又對着她笑了笑。
“語冰,你要好好念書啊。”
蘇語冰想,我會好好念書的,媽媽。
一直住在醫院的母親回了家,蘇語冰高興了好一陣子,但父親并不高興,他只是一天又一天地沉默了下去。
母親是在某一天的早上離開的,蘇語冰跑去和父親說:“媽媽怎麽叫都叫不醒。”
父親什麽都沒說,他只是點了點頭,就像是“這一刻終于到了”一樣地失去了支撐他的最後的力氣,佝偻了背。
家裏最後的錢替母親找了墓地安置。
蘇語冰後來想如果那時他們拿這筆錢繼續給母親治療下去,最終會不會有所轉機?但凡事沒有如果,窮人是連一個可能性的未來都沒有機會去博的。
蘇語冰就要上小學了,但家裏債臺高築,父親欠以前的合作夥伴錢,也欠醫院一大筆錢,他們将一道土豆燒肉吃了一個星期,吃到最後蘇語冰拉了肚子,父親才終于不繼續燒這母親做給他們的最後一道菜了。
“爸爸,我不上學了。”
那晚男人守在好不容易止了腹瀉的女兒身邊,聽到小臉慘白的女孩這麽說。蘇語冰長得像她媽媽,從小就好看,小小年紀就已經乖巧可愛到人心坎裏去了。
蘇語冰說:“爸爸,我在家裏照顧你,我來學做飯。我不上學了,爸爸。”
男人啞然許久,就像是一臺死掉的機器又被上了一點起死回生的油,總算發出了沙啞的聲音證明了他還活在這世界上。
“胡鬧。”
他這麽說的時候,看上去是他自己要哭了。他摸了摸蘇語冰的腦袋。
“你忘了媽媽讓你好好讀書?錢的事,爸爸來想辦法。”
蘇語冰不知道走投無路,被所有親戚和朋友避之不及的男人還能從哪裏搞到錢,但最終蘇語冰的确準時入了學,被老師系上紅領巾的時候,蘇語冰還在想:爸爸真厲害啊,好像什麽都難不倒他。
對于那時的蘇語冰來說,父親這個形象,的确象征着偉岸和無所不能。
……究竟從什麽時候,這光輝的形象,落到了泥濘中,染上了灰呢?
小小的蘇語冰咬着牙,屏着呼吸,縮在床上注視着眼前被砸得哐啷作響的房門,有粗聲粗氣的聲音,雷鳴似的轟隆隆的聲音,罵着下三路的髒話,嚷着再不還錢殺你全家的戲碼。
蘇語冰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她怕極了,可她還是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偉岸的父親沒有擋在她的面前,蘇語冰只能自己直面這冰冷的帶着火藥味的惡意。
筒子樓建築簡陋,薄薄的牆板擋不住什麽噪音,讨債人的呼喊吵醒了隔壁的鄰居,潑辣的女人出門趕人:“吵吵吵!吵你媽|逼地吵,趕着去投胎啊!”
“臭|婊|子,我們追債,你不要多管閑事!”
“喲呵——你們讨債?向誰讨?人呢?人在哪兒?我光看到你們砸門了!我屋裏頭的牆灰都被你們砸得往下掉。怎麽了!你們讨債還不讓別人過日子了?要不要我現在就打電話給房東?”
潑辣悍婦句句占理不饒人,對方見她瘋狗似的咬得緊,又的确砸了那麽久門都沒個人應聲,只能啐了一口收攤走人,走之前還要對女人說上幾句渾話。
“得了!要做生意晚上來,老娘昨晚喝多了酒,頭正疼着呢!”
是的,對方那句“婊|子”竟是罵得沒錯,潑辣女人确實是做這檔子謀生的。
外面忽然安靜了下來,蘇語冰放開了死死捂住自己嘴巴的手,這才開始小心翼翼地呼吸。
門倏然又被敲響了。
蘇語冰又立刻縮了回去。她還記着要裝作家裏沒人呢。
門外的潑辣女人卻對着沒有回應的房間說話,她是知道蘇語冰在家的,蘇語冰放學回來的時候,她正好瞧見了。
“人都走完了。”
說完這句話,女人也不急着回去補眠,她靠在走廊上抽香煙,劣質煙草的煙氣飄在空氣裏,也給她蒙上了一層灰撲撲的色彩。
半晌,面前的門開了,小小的蘇語冰探出了腦袋。小女孩生得玉雪可愛,一雙眼睛是尤為特殊的近似琥珀的金棕色,看上去和洋娃娃似的,這長相其實也讨女人憐愛。雖然眼前這女人和哄小女孩的洋娃娃不怎麽搭嘎。
女人見她就笑了:“躲得挺好啊。”說罷就像是要獎勵蘇語冰似的,她伸手出來,看上去打算摸摸蘇語冰的腦袋。
但蘇語冰往門後一躲,她就摸不到了。
女人也不介意,她知道眼前這小女孩聽她媽的話,天生就是要與她這種人劃清界限的。
“你爸呢?”
蘇語冰不回答。
“那老賭狗扔你一人跑了?”
蘇語冰的眼睛瞪大了,很憤怒的模樣。
女人就不說話了,她仍是笑,這笑與她平日裏對客人的妩媚不同,沒什麽特別意思,就只是一個笑而已。
女人忽然換了個話題:“我那剛泡了碗泡面,你吃嗎?”
蘇語冰沒回答,但她的肚子卻咕咕叫了起來。
眼前穿着質感廉價,露着大半乳|溝的紅裙子的女人踩着五元錢一雙的粉色拖鞋回了屋,半晌捧了一碗泡面回來,紅燒牛肉味的,香飄十裏。
“給你吃吧,你不吃我也要倒的。”女人就像是在打發什麽流浪貓狗,“酒喝多了,聞這個味道就惡心。”
蘇語冰謹慎地盯了女人一會兒,最後還是敗給了饑餓,捧過面,也不想着再回屋,就蹲在門檻上吸溜溜地開吃了。
她的吃相也的确像極了一只餓慘了的流浪貓狗。
女人沒再看蘇語冰,倒是蘇語冰邊吃面還偶爾要擡起頭看看她,像是生怕她突然反悔把面收走。
筒子樓上方的天空似乎永遠那麽陰暗,誰家的深色衣褲飄蕩在女人上方,完全不是什麽值得入畫的畫面。
但不知為何,穿着紅裙子,踩着粉拖鞋,指尖夾着煙的女人的形象在蘇語冰的腦海裏存在了許久許久。
蘇語冰後來和這女人關系變得不錯,多半是因為這女人經常性的投喂,多半是因為蘇語冰自己也對她有些好奇。
蘇語冰的母親還在的時候,是絕對不可能讓蘇語冰接近這樣的鄰居的,蘇語冰的母親可以說是讨厭着這樣的女人。
母親總是說:“語冰,你可不要長成這樣的人。”
母親和這女人總是不對付,母親瞧這女人是自甘堕落,女人還要笑母親跟着一個沒本事的男人帶着自己小孩蝸居在此處,關系鬧得最僵的時候,女人還撺掇蘇語冰的母親,說是自己可以給她介紹客戶,說蘇語冰母親長得那麽漂亮,完全有能更輕松賺錢的法子。
蘇語冰那時不知道女人口中的客戶是什麽意思,她只知道母親那時分外生氣,一向與人和善的她與女人打了一架,臉上挂彩的女人之後還來她們家門外砸了幾天門,讓蘇語冰的父親賠她“曠工”幾天的錢。
如果母親還在的話,一定不會願意看到蘇語冰接近這樣的女人的。
可事情總是這樣的奇妙,母親不在了,父親不着家,年幼的蘇語冰很輕易地就與女人變得關系親密起來。
後來蘇語冰想,那女人也許是喜歡小孩子的,哪怕這是罵過她還打過她的女人的孩子。
女人做着她口中“再輕松不過”的行當,在蘇語冰看來也的确是十分輕松,她每天睡到下午才起,衛生不收拾,衣服要堆好久才洗,廚房裏沒有什麽菜,全都是泡面,衣櫃裏倒是有幾條看上去不錯的裙子,還挂着一個皮質挺好的包,據說是她的客人送給她的。等女人給蘇語冰泡碗面,就差不多到她上班的時候了,她會開始化妝,把眉毛描得細細黑黑彎彎的,把嘴唇塗得紅紅的,蘇語冰覺得她像吃了辣醬沒擦嘴,女人啐她小丫頭片子懂個屁,這叫女人味。
女人一般不在家裏接客,客人會帶她去開|房,但凡事總有個例外,有的客人連開|房錢都不願出,女人還想要生意的話只能把人帶回來辦事。
那個時候蘇語冰其實還在寫作業,女人送了她一盞臺燈,于是蘇語冰在晚上不用摸黑寫作業了,女人說她眼睛漂亮,瞧着就招人疼,熬壞了要戴眼鏡多可惜。最重要的是眼鏡也貴啊,蘇語冰是買不起的。
蘇語冰是個很乖巧的,女人提前叮囑過的時候,她是不會在女人帶客人回來的時候出去找她的。等嗯嗯啊啊吵鬧的聲音一結束,客人提褲子走了,這時蘇語冰才會去找女人。
那個時候房間裏的味道很難聞,蘇語冰會幫忙開窗透氣,還會幫忙整理現場——女人投喂她,她總是要做點力所能及的回報她的。
“別收拾了,待會兒可能還來人。”女人懶洋洋地靠在梳妝臺前補妝,把被吃掉的口紅再補上去,還要啐幾句之前的客人錢吝啬得緊還要吃她口紅,這可是名牌的,吃一口少說十幾塊吧。
蘇語冰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女人打鏡中瞧見她,對她招招手喊她過去,真和喊自己養的一只流浪貓狗沒區別。
蘇語冰走到她跟前,猶豫了好久還是說了話:“你,你別太累。”
女人都要因她這句話笑了:“賺錢哪有不累的,我這算很輕松了,躺床上張|開|腿就行。”
“哦。”蘇語冰點點頭,但她心裏頭的想法并沒有改變。
女人說她的“工作”很輕松,但蘇語冰每次在她“工作”完再看到她的時候,總是能從她的眉宇間,從她的眼瞳深處,從她被粉底覆蓋的那張臉上看出一種仿佛發自靈魂深處的疲憊,這疲憊不是睡上一覺就能消去的,它只會不斷積累,最後由內而外地蠶食着這具軀殼。
“你長得越來越好看了。”女人瞅着蘇語冰的臉,看久了又拿塗了鮮紅指甲油的手指捏着她下巴左右瞧了瞧,确定了自己的判斷,“像你媽,都是美人胚子。”
女人以前總是用這話刺蘇語冰母親,說自己要是有她這張臉早就擡價傍大款了,說這話的時候仿佛恨不得撕下蘇語冰母親的面皮貼到她自己臉上。
蘇語冰忽得沒來由的緊張,她捏緊了衣角,盯着女人:“我……你覺得,我也能做這份工作嗎?你的這份工作。”
窗外走廊的燈一閃一閃的,飛蛾撲棱棱地撞在那上面,還以為自己在追逐光明,卻一次又一次地向死亡逼近。
女人的香煙燃了長長的一段,卻始終沒有被抖落。
等香煙要燃到煙屁股了,女人才抖抖煙灰,吸了最後一口。
這一口香煙她吸得用力,吐出來的時候也像是要吐出她的整個肺腑。
女人對着眼前用那雙天真眼睛注視自己,希冀着自己這個大人給予她一個指引的蘇語冰下了來自她的判斷。
“你不行的,你不能做,你不适合。”
三連的否定狠狠打擊了孩子的自信。
蘇語冰有點委屈:“你說過我長得很好看,像我媽媽一樣好看的。”
女人有些梗到,但她還是說:“你是不能做的。”
為什麽呢?蘇語冰問她。等我稍微長大些,變得更漂亮些,我也不能做嗎?
女人還是搖頭,她對着喋喋不休的蘇語冰像是感到煩躁,聲音都大了些:“男人的錢不是這麽好賺的!”
竟是完全駁回了她往日的言語。
室內陷入寂靜,女人和蘇語冰一齊沉默。
半晌,女人道:“你媽不是總督促你讀書嗎?那個好,你多讀書,以後能自己賺錢,不用靠男人。”
女人說罷,竟是覺得自己這張嘴裏居然也能吐出那麽有意義的話,不禁自己先點了點頭,然後又再叮囑蘇語冰。
“你真得好好念書。”
如今,這女人竟然和她往日裏最不對付的蘇語冰母親說出了一樣的話。
蘇語冰不确定自己那時是否是将這女人當成了母親的替代品,她太孤獨,只是需要一個陪伴,哪怕女人總是在抽煙,做着蘇語冰的母親不屑的勾當,可她給蘇語冰泡面吃呢,她會給蘇語冰偷偷塗指甲油,然後在她洗不掉欲哭無淚的時候再大笑着替她卸掉……蘇語冰真的覺得和這女人待在一處挺有意思的。
可這份有意思的生活也沒有持續多久,女人離開了。
上面打黃掃非,除的就是女人這類人。
女人被帶走的時候不老實,鞋子都掙紮掉了,鐵面無私的執法者擒着她的手臂,也沒管那掉在污水溝裏的粉色拖鞋,直接推着人上了車。
蘇語冰那時剛放學回家,她看到警察叔叔們的時候天然就有一種敬畏感,學校裏教導她這是為人民服務的好公仆,讓她們學會尊敬警察叔叔,因為正是他們打擊邪惡才保護了大家平靜的日常生活。
可女人也不是壞人啊,她還給蘇語冰泡泡面吃呢。蘇語冰這麽想,可卻沒有膽量沖上去,因為那陣仗太吓人了。
蘇語冰等人都走完了,才走過去,看到那只掉在污水裏的粉色拖鞋,上面還有幾個黑色的腳印。
蘇語冰忽然想到了那個到了十二點就要回家的灰姑娘的故事,她不也是掉了一只鞋麽?可灰姑娘掉的是水晶鞋,撿到她鞋子的是一位王子,灰姑娘是一位公主,那是公主的故事。女人不是公主,她掉的不是水晶鞋只是一只廉價的粉色拖鞋,而最終撿到鞋的也不是什麽王子而是蘇語冰——不,蘇語冰沒有撿起那只鞋,她只是如常地回了家,開始做起了作業。
女人送她的小臺燈還照耀着眼前的一方光明,但蘇語冰忽然想到,自己可能永遠也見不到這個女人了。
再聊聊蘇語冰的父親,就如女人之前說過的那樣,他開始了賭博。
他在妻子離世後酗酒過一段時間,身體垮了下來,或者說妻子的離世已經帶走了他全部的精氣神,帶走了他唯一的脊梁骨,現在茍活在世的這具身軀不過是為了撫養他們唯一的女兒。
總之,在那樣的糟蹋自己過後,男人是沒法回到工地繼續做那販賣體力的工作了的,所以,就好像十分自然的,落到泥沼裏的人只會繼續往下陷一樣,蘇語冰的父親染上了賭瘾。
他有過一段運氣很好的時候,蘇語冰的學費就是這麽掙來的,但老天不會永遠眷顧一個人,牌局也不會。
蘇語冰的父親輸輸贏贏,漸漸地就是輸的時候占了大多數——這種人生已經輸得一敗塗地的家夥是對輸特別敏感且排斥的,他不相信自己會一輸再輸,便借錢想着繼續賭下去,想着總有一天能蹲到翻盤的機會。
賭|瘾便是這般摧毀了他的神志,讓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淪落為一條連婊|子都瞧他不起的賭狗。
但他還是蘇語冰的父親。
可蘇語冰時常覺得自己的父親已經消失了。
看到男人來學校接自己的時候,蘇語冰的眉頭都會皺起來,她快步走過男人身邊,男人則期期艾艾地跟上蘇語冰的步伐,從自己兜裏掏出給蘇語冰帶的小禮物——頭繩啊巧克力糖什麽的,但蘇語冰一次都沒要,男人硬是要往她手裏塞,蘇語冰一揚手就全給他揮了。
“買這些做什麽!”蘇語冰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角紅通通的,學校裏的好學生在外面做着能讓老師大跌眼鏡的不孝事,大聲罵着她的父親,“你很有錢嘛!”
父親嗫嚅:“我剛贏了錢……”
“——那就去還錢啊!”蘇語冰的嗓音變得尖利,她的眼淚已經滾落出來了但她卻還沒發現,只是覺得眼眶脹痛得不行,父親的臉在視線裏變得模糊——蘇語冰也的确覺得父親越來越陌生了,“賭賭賭,你就知道賭,這次贏了,那下次呢?你會輸的!你會又欠錢的!”
蘇語冰哽咽着控訴着不是幻想而是真實發生過的一幕幕。
“讨債的人會上家裏砸門,你能跑,那我呢?我還要繼續上學的啊!”
“什麽糖啊,什麽頭繩啊,哄小孩子的玩意兒!”
“你要是真想對我好,給錢就好了啊!你不要回來了!你不要再把那些可怕的人引過來了……”蘇語冰抱頭痛哭,“我只想好好念書啊,媽媽讓我好好讀書啊……”
蘇語冰眼前的世界再次清晰的時候,父親已經消失了,她的口袋裏被塞了幾張紅色大鈔。
你如何指望着一個賭狗能撫養得起他的孩子呢?
蘇語冰從小到大的讀書錢和生活費,其實大多數都來自社會的幫助,學校裏的募捐,和她自己掙來的獎學金。
但就算這樣日子也過得拮據,時常會面臨交不上學費的境況。
情況真的變好,是初三的時候,蘇語冰傍上了一個富二代,他的名字是賀白徽。
他替蘇語冰交了學費,他給蘇語冰買飯吃,他信誓旦旦地說要保護蘇語冰。
蘇語冰不信男人,但她是感謝賀白徽的。
而現在——
這個幫助了蘇語冰的賀白徽,把蘇語冰的父親撞成了植物人。
蘇語冰感覺自己的大腦被挖空了,他的靈魂離了體,注視着自己行屍走肉般地四處奔波。蘇語冰意識到,自己已經放棄了思考。在這樣的情況下,放棄思考或許是身體在自我保護。
蘇語冰回到醫院,雖然律師已經告訴他對方願意支付一筆很昂貴的和解費,但蘇語冰還是對醫生說了他的打算。
醫生尊重了蘇語冰的決定,蘇語冰的父親被安排進了一個剛好空出來的單人病房——蘇語冰覺得其中應該是有沈家的幫助——蘇語冰得到了和父親獨處一晚的機會。這也許會是他們之間的最後一晚。
蘇語冰坐在父親床邊的時候,也是什麽都沒想的,他時常會盯着看不懂的心電圖或者腦波圖發呆,然後忽然意識到了時間是在一分一秒流逝的啊,這個夜晚是會過去的,就又逼迫自己把視線移到父親的臉上。
看到父親的臉時,與他有關的記憶,那些蘇語冰不願意去回憶的過去就一件件一樁樁地浮現了。
一個大活人是不可能消失那麽多年的,蘇語冰對外說父親離家出走也只是應付讨債的,男人偶爾會回來看她,給她錢——不然你真以為一個小女孩能自己活下去?
但當蘇語冰遇上了賀白徽,情況就反了過來。男人有一次看到女兒同一看就很有錢的男同學走在一起,回去的時候悄聲向蘇語冰打探對方是不是她男朋友。
蘇語冰還以為他要來管束自己,讓自己好好讀書不要早戀,剛想告訴他不是這麽回事,就聽見男人、蘇語冰的生父、搓着手這麽說道:“你男朋友家裏是不是很有錢,你能不能替爸爸向他借點兒?當然,當然,我贏了之後一定會還的。”
蘇語冰一聲不吭。
蘇語冰想:啊,我的爸爸已經死了。
說真的,父親要是早點死掉該有多好?
蘇語冰的腦海裏總是會滑過這種可怕的念頭。
那個時候,要是父親跟着母親一起走了就好了,或是在更早之前,父親在工地幹活時遇上事故意外身亡就好了。
不管父親以什麽樣的方式死去,他在蘇語冰心中将永遠會是那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那個熱愛家人的好爸爸,那個無所不能的存在。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賴活着,沉淪着,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再也瞧不出他以前的模樣,變得讓蘇語冰那麽陌生。
蘇語冰的父親或許早就已經死了,是父親自己殺死了他自己。
蘇語冰最後一次見父親的時候,已經入學了斯忒靈,被追債人追得走投無路的男人來懇請女兒不要見死不救,救救他這個生她養她的父親。男人又一次提到了賀白徽,好像他是什麽下凡來救他們父女倆的活菩薩似的。男人不知道蘇語冰已經和賀白徽徹底分開,蘇語冰也沒打算和他解釋。
蘇語冰從包裏取出一大沓錢,砸在了男人的臉上,男人被砸蒙了,随即立刻蹲下身去撿那些飄落的紅鈔,以免它們被風吹走。
蘇語冰就這麽站着,昂着下巴高高在上地俯視着身為自己父親的那個蒼老男人像是乞丐一樣匍匐在她面前撿鈔票。蘇語冰覺得眼前這人好像一條狗,蘇語冰不知道自己小時候為什麽會把這樣的人看成那般偉岸厲害的人物。他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茍延殘喘在這世上的亡骸。
只是看着看着,眼眶卻會發熱,鼻子也會發酸。
許是因為感到羞恥吧,眼前這人居然是自己的父親——就是這樣的羞恥感,才會讓蘇語冰想要哭泣。
蘇語冰頭也不回地要離開這裏,她終于要走出這片筒子樓了。
那忙着撿錢的男人此刻卻突然喚了一聲蘇語冰的名字,蘇語冰沒有回頭,便也沒有看到男人的表情,只聽到他說:“你現在書念得很好,你媽媽會高興的。”
廢話。
蘇語冰想。
提防着男人是想聊親情再多問自己要點錢,蘇語冰離開的腳步更快了。
在那之後,斯忒靈遭遇了外星人。蘇語冰遇到了劇變。他所期望的人生在此時饒了個大彎,蘇語冰忽然又看不清自己的前路在哪裏了。
蘇語冰以前在斯忒靈海邊玩的時候,挺喜歡坐船的感覺,還買了一輛充氣汽艇自己收藏,只想着哪天有功夫了自己再出去玩玩。沒想到這樣的行為卻讓蘇語冰成為了在這個斯忒靈被封鎖的期間唯一有希望逃離這裏的人。
蘇語冰偷偷地将汽艇充好氣,藏在了隐蔽的溶洞裏,他本來在充好氣的第一天就可以乘着這艘船離開的,可是蘇語冰在船上坐了許久卻始終沒有出發,他看着太陽升出海面,天空從漆黑變得明亮,自己卻被海與露沾濕,狼狽不已。
蘇語冰不知道自己該去往何方,那艘汽艇後來被他拴在了那個溶洞裏。
蘇語冰後來去看的時候,汽艇已經不在那裏了。
蘇語冰停止了回憶,他看向窗外逐漸泛白的天空,這一晚将要結束。
他來到父親的病床邊,最後一次注視他的面容,然後,輕輕拔掉了他的氧氣管。
病床上的男人已經無法自主呼吸,停止供氧之後他的大腦會在數分鐘內死去。
蘇語冰手裏拿着氧氣管,靜靜地注視着眼前這平靜地邁向死亡的一幕,臉上的表情平靜得可怕,好像他不是在親手把父親送往另一個世界,而是在靜靜等他睜開眼睛醒來。
這種時候,好像連時間都有了聲音。
滴滴答答。
噠噠、噠噠、噠噠。
蘇語冰後知後覺發現,這不是時針和秒針走動的聲音,這是從病房外傳來的腳步聲。
與這片安靜地要與另一個世界接壤的死寂空間不同的,喧鬧的聲音靠近了。
門被近乎粗暴地推開了,蘇語冰受驚般回過頭,看到了扶着門框,氣喘籲籲的椎愛。
她擡起頭,眼睛那麽亮,注視着蘇語冰,注視着他手中的氧氣管,注視着床上正在迎接死亡的蒼老男人。
蘇語冰突然無地自容,如遇當頭一棒,被砸傻了只知道呆立原地。他就像是被撞破殺人現場的兇手,在此刻等待着眼眸發光的偵探給予審判。
椎愛氣都沒喘勻就幾大步跑了過來,她幾乎是奪過了蘇語冰手裏的氧氣管,替病床上的男人重新插上——得益于有個當醫生的姑姑,椎愛成功做到了這點。
蘇語冰怔怔地,看着恢複了呼吸的父親,又看看面色嚴肅回過身看他的椎愛。
椎愛板着臉盯了蘇語冰三秒,忽然露出一副“真拿你沒辦法啊”的表情,一把擁抱住了蘇語冰。
她大力地拍打着蘇語冰的後背,仿佛能用這個動作把什麽傳遞到蘇語冰的身體裏去,蘇語冰不知道那是什麽,可能是勇氣這類的?
椎愛開口,說了他們再見面的第一句話:“你放心,錢的事交給我。”
“……嗯?”蘇語冰只從鼻腔裏迸出這麽一個單字。
椎愛放開蘇語冰,撩撩自己的劉海,又挺起了胸脯,一副大款的模樣:“蘇語冰,你是不是忘了你現在的室友是個富婆。”
好吧,椎愛原來可算不上什麽富婆,可在這次遇變之後,被欽定為重要目标在連理的獎勵機制下直接財務自由了。
連理可是看到一個人變回女生就給椎愛打五萬元呢,斯忒靈有多少學生,椎愛就有多少隐形資産,她不財務自由誰財務自由?
蘇語冰仍然愣愣的,聽椎愛說她給他父親交了很多費用,讓蘇語冰不用擔心,拿了錢的醫院會好好地照顧他父親的。
至于那個肇事者,椎愛提到這就咬牙切齒:“酒駕他媽的!我和會長說好了,一定往死裏告他,讓他接受法律的制裁!”
椎愛叽叽喳喳,椎愛義憤填膺,狐假虎威的椎愛臉上全是凜然。
蘇語冰看着這樣的椎愛,竟然忽得笑了出來。
“椎愛。”
蘇語冰打斷她,在那雙亮晶晶的眸子看過來的時候,含笑說,
“你為什麽每次都來得剛剛好?”
你要是再晚一些,我就能成功殺死我的父親了。
蘇語冰沒把這句話說出口,但他看着椎愛,似乎是想用那雙眼睛,那雙透徹得如同金棕琥珀的美麗眼睛向她傳遞出這樣一個可怕的念頭。
椎愛明明是看到了的,蘇語冰拔出了父親的氧氣管站在他的床邊等他死,那時蘇語冰的臉上可沒有什麽悲傷,或許都能瞧出一些迫不及待。
但椎愛還是走進來了,還是搶過蘇語冰手裏的氧氣管,還是給男人續上了命,還是讓蘇語冰的父親活了下去。
椎愛該是聽懂了蘇語冰在說什麽吧,她并不是那麽笨的孩子,在某些方面總有超出常人的敏銳。
但椎愛卻答非所問:“我來是因為——蘇語冰,這是與你有關的事。這是你的父親。”
啊……
蘇語冰啞口無言。
他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這雙明亮的眼睛。
護士進來為蘇語冰的父親準備換房,椎愛撒錢撒得闊綽,再加上背後有會長撐腰,蘇語冰的父親将被送到看護條件更好的房間。
在醫護們忙碌的時候,蘇語冰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發呆。他一晚沒睡,看上去有些呆也是正常的。椎愛也陪在他的身邊,她忙裏忙外跑了許久,超級累的,需要歇息。
就是在這時,蘇語冰忽然開口了。
就像是突然想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快點說出來下一秒就立刻會忘記一樣迫不及待地說出口。
“爸爸曾經給我買過爆米花。”
他以這個沒頭沒尾讓人疑惑的話做了開頭,然後才後知後覺地補上了時間地點。
“那天他從工地下班來接我放學,看我眼饞路邊的爆米花就給我買了。那個時候我真不懂事啊,買爆米花的錢能買多少菜啊,可就算知道這一點,爸爸他還是給我買了。”
“那天很晚了,天上還下起了雨,爸爸把我背起來,我一只手撐着傘,一只手還要提着那袋爆米花,我想着能不能快點到家裏啊,趕在爆米花冷掉之前,我好想快點吃到爆米花啊。”
“這麽想着想着,趴在爸爸的背上,我竟然睡了過去。”
“後來,還是一個路人提醒我爸叫醒我,他說你女兒的爆米花走一路掉了一路,都要掉光了!”
蘇語冰說到這裏,忽然笑了起來,沒有給等待着的椎愛一個後續,他就像是突兀地說了一個沒頭沒尾的笑話,這笑話就連結束也那麽突兀。
“只是忽然想到這件事了而已。”
蘇語冰自己給出了這樣的總結。
他也沒等椎愛的回應,也知道椎愛不可能對這樣沒頭沒尾的小事做什麽回應,他只是起身,跟着轉移到了父親的新病房。走到病房的時候,蘇語冰才發現椎愛沒有跟上來。也對,椎愛已經做了她能做的所有事了,要說她是蘇語冰和他父親的大恩人都是可以的。椎愛已經幫了蘇語冰那麽多,如果蘇語冰還想要再從椎愛身上謀求些什麽,那倒是顯得蘇語冰太過貪婪了。
蘇語冰替父親整理了一下病房,和護士交談了幾句,然後又靜靜坐在他病床邊陪了一會兒。
沈舟給他批了好幾天假,蘇語冰并不想那麽快回斯忒靈。
在靜靜的病房裏,蘇語冰忽然又聽到那個噠噠噠的腳步聲了。
蘇語冰看向窗外,天已經完全亮了。
有人喘着粗氣,踏着光輝,來到蘇語冰身邊。蘇語冰聞到了一股甜甜的香氣。
嘴裏被塞了東西,舌尖嘗到了蜂蜜般的甜,下意識地去咀嚼,就在這安靜過分的病房裏發出嘎啦嘎啦的清脆聲音。
“爆米花,”椎愛捧起她懷裏的一大捧爆米花,“醫院隔壁有個電影院,我去的時候工作人員剛上班,這是剛出爐的第一桶,熱乎着呢。”
椎愛自己也抓了一粒吃了,然後忽得皺起了眉:“我明明要的是焦糖味啊,這怎麽是原味。”
她看上去像是随時要回去與那個粗心賣錯貨的工作人員理論理論。
蘇語冰拉住了椎愛。
那雙徜徉着光暈的,柔軟透徹的,金棕宛如琥珀般的眼睛像是要将眼前的椎愛凝固成眼底的永恒。
蘇語冰說:“就這個。”
蘇語冰強調:“我喜歡這個。”
“……也是。”椎愛在蘇語冰身邊坐下,“我要是出去指不準要被護士罵,把垃圾食品帶入病房。”
她像是想起了那個畫面,渾身一抖,也不知道以前是不是真被護士罵過。
椎愛把爆米花捧到兩人中間,像是在邀請人銷毀罪證一樣邀請蘇語冰:“那咱們快點吃,在護士查房前解決掉。”
蘇語冰應了。
一時之間,只有爆米花的咀嚼聲嘎啦嘎啦的不絕于耳。
爆米花一般該是配電影,但現在他們在病房。椎愛的眼睛百無聊賴地在病房裏梭巡,忽然停在病床上的男人身上不動了。
“你爸剛才是不是笑了?”
蘇語冰看過去,沒看出什麽區別:“沒有吧。”
“不對,他真笑了——他手指剛動了一下!”椎愛當機立斷地拍鈴,還沒等蘇語冰阻止就找來了護士和醫生。
但椎愛的欣喜落了空,蘇語冰的父親并沒有醒來的跡象,至于手指動,醫生給出回應:“植物人身體的本能反應仍然存在,這是正常現象。”
椎愛聽到回答後特別失望,她還以為就要見證醫學奇跡了,外星人都存在,奇跡應該也是會發生的啊。
作為當事人之一的蘇語冰比椎愛冷靜得多,他撫摸上病床上的男人被椎愛說過手指動了的那只手,替他輕輕掩到了被子裏。
被子壓上去的那一刻,似乎不是錯覺,蘇語冰感覺自己的手被輕輕地觸碰了。
蘇語冰凝視着父親沉睡的面容,知曉剛剛那一切都是他的本能反應,他始終沒有蘇醒的跡象。
可為什麽,父親的眼角卻開始濕潤了?一滴眼淚從父親的眼眶滑落,快得讓蘇語冰覺得這是個錯覺。
蘇語冰看了許久許久,直到椎愛從醫生那邊回來,為自己剛剛的莽撞向蘇語冰道歉。
“不。”
蘇語冰的視線從父親身上轉移到了椎愛身上。
椎愛恍惚間覺得此刻蘇語冰的眸子正在發光——可不是嘛,蘇語冰的眼睛在太陽底下,漂亮得閃閃發光。
蘇語冰嘆息般地說。
“一直以來,都該是我向你道謝才對,椎愛。”
少年少女在病房中對視,恍惚間椎愛以為蘇語冰已經變回去了,此刻與自己對視的是那個女性的蘇語冰。
但等眼睛适應了陽光,那微笑着站在椎愛面前的,仍然是男性的蘇語冰。
他牽過椎愛的手,衣袖擋住了他手環上的數字。
他對她說:“走吧。”
“我們一起回斯忒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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