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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宋晔看着面前的少女快哭崩了, 半個多小時還沒停下來,原本白淨的小臉涕淚橫流。

最開始他還能保持淡定,但時間一長, 他就有些待不住了, 不自在地四處尋看,最後在自己的破包裏翻出一個東西遞給林薇。

林薇看也沒看地接過去, 直接用它去擤鼻涕。

等哭夠了,她才發現對方給她的是個手套,看起來還很眼熟。

林薇抽噎着道:“怎麽在你這兒?”

宋晔依舊一副死人臉, 慢吞吞地道:“你上次看電影落下的, 我收拾的東西都被老師丢出去了, 就剩下這個能用。”

他收拾了一個很大的包裹,結果吓到了方廉新,挑挑揀揀地都給他扔了, 就只剩下幾件衣服。

林薇震驚地看着他,慣性地抽嗒了一下:“你的意思我爸在你包裏翻出我的手套?”

宋晔不吭聲。

林薇悲從中來,這都什麽事兒啊, 想起吃飯的時候, 這幫人都在算計她。

“咚咚——”

沒等兩人再說什麽, 就聽外面有人敲門, 對方隔着門說道:“你們準備一下,再一會兒就要進港。”提醒了一句,人就離開了。

林薇聞言立時擦了一把臉跪坐起來,也不哭了,只是慣性抽噎着, 認真地開始收拾檢查自己的行李。

這個行動力和變臉的速度,宋晔也是愣了一下。

發現包裏的小樟木箱, 林薇松了口氣,鎖是開的,鑰匙和票據都在裏面。

這樣,他們到了港城就不會太拮據了。

宋晔從旁提醒:“入港前,還有水警檢查。”

林薇點頭,表示知道,開始檢查樟木箱裏的東西。

“你知道這艘船的船東是誰嗎?”她問。

“……好像是霍家。”

林薇往脖子上挂鑰匙的動作一頓。

“你知道?”宋晔沒什麽好收拾的,注意到林薇的反應。

應該是她知道的那個霍家,霍家在援朝時期就和內地有物資往來,還因此得罪了港英政府,經常被停水斷電。

林薇收拾完,回頭發現宋晔打開了一個大木箱子,愣了,這是要幹嘛?

半個小時後,她終于知道這個東西是做什麽的了。

從箱子裏鑽出來的時候,林薇覺得自己像是腌幹巴的鹹菜,捂了一身汗,狼狽極了。

接他們的人将二人送到了天星碼頭,給他們買了票:“下船之後就是港島,那邊會有人接你們去辦行街紙。”

兩人上了輪渡,因為在箱子裏憋得不輕,他們選了一個靠邊的位置透氣。

終于安穩地坐下來,兩人一時間很安靜,眼中是美麗的維多利亞港,寬闊的水域,翻卷的海水,耳邊時不時響起汽笛長鳴聲,極目遠眺,離岸的風景,遠處的樓宇,讓人有種不真實的恍惚感。

林薇知道自己不是第一次經歷這些,但她卻完全想不起來,三十二歲之前的記憶,宛如一片被擦去的空白,除了日記上的東西,她其實對這裏并不熟悉。

有的大概只是一點模糊的熟悉感。

現在的香江也和後世差距太大了。

重來一次,她似乎什麽都沒改變,她的父母随時可能受到傷害,他們明明那麽近,卻要這麽久不能再見。

她獨自一人地來到這裏,和上輩子一樣,再走一遍那樣糟糕的人生。

有什麽意義呢?

如果早一點發覺,會不會就不一樣?

她很少有這麽沮喪的時候,情緒來得快去的也快,但這次不同,突如其來的變故,在沒有準備之下和父母分開,實在是讓她心緒難平。

林薇心中堆滿了憤懑委屈和懊喪,只要一想到家人,她便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酸楚委屈得想要掉淚。

她的思緒是被吵嚷聲打斷的,一個英國男人從對面的過道走過來,一直在罵人,聲音很大,後面跟着一個中國人,一直在道歉,伏小做低,一副卑微到塵埃裏的姿态。

英國男人一身西服,十分紳士的打扮,手中拿着手絹,走過來都是一副嫌惡的模樣,尤其是看到林薇和宋晔兩人,眉頭皺得更緊。

“This is not charity……”

他似乎在罵屬下什麽東西定價便宜,他們不是在做慈善。

走到林薇他們身邊的時候,他竟停下來,“因為你們的無能,”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向林薇他們,說,“這樣的□□人才能買得起頭等票!”

宋晔看了對方一眼,他聽不懂英語,大學外語學的是俄語,但即使如此,也知道這人說得不是什麽好話。

但一旁的林薇聽懂了。

船上大都是中國人,和其他人比,她和宋晔确實顯得寒酸了一些,但花了錢,莫名其妙地被這麽罵,也是讓她感到驚愕。

合着千辛萬苦來到這裏,是來做下等人的?

他身後的男人擦着汗,點頭哈腰地解釋:“之前市民反對聲太大,所以就擱置下來,張議員的意思是再緩一緩。”

可這個解釋顯然是不能熄滅英國男人怒火,他破口大罵,一時讓他閉嘴,一時罵中國人都是讨飯的垃圾,只想占便宜。

聽懂沒聽懂的,周遭的中國人也都不敢出聲,身體往一旁挪移,極力降低存在感,不敢和英國男人的目光對視。

還有人索性起身離開,避開這個是非之地,反正馬上就要到港了。

除了林薇。

她看着那個英國男人,從始至終都沒移開目光,聽着他的每一句話,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哈德.伯納爾不認為這個落魄的中國女人聽懂了他的話,但那雙眼睛讓他很不舒服,黑色的眼珠冷冷的,直白沒有畏懼,還帶着一種輕慢和嘲諷。

他在香江這麽多年,沒有哪個中國人敢用這種目光看他,無論對方是什麽身份,在這裏英國人有着至高無上的尊榮,就算心有不忿,也輕易不敢得罪。

“What are you watching?” 他怒斥林薇。

他的下屬正要向林薇翻譯,不料林薇先開口了,“I have never seen such …… ”她看着對方一字一頓地說道,“an uncivilized white pig.”到後面她還刻意加了重音。

沒等伯納爾反應,他的下屬眼睛驀然睜大,他這是第一次看見有人敢當着面罵英國人白皮豬。

他怎麽也沒想到面前的這個落魄少女,竟然會英文。

顯然伯納爾也沒想到,被少女完全挑釁的姿态,震驚得一時沒能做出反應。

林薇反應倒是很快,幾乎是說完就起身抓着不明所以的宋晔,快步往船外走。

坐輪渡從尖沙咀到中環不過就15分鐘,這個英國男人原本就是趕着下船遇到的他們,林薇自然是罵爽了就走,難道要等在這裏被人找麻煩?

“Freeze!(站住)”英國男人終于反應過來。

可同時響起的還有到港的輪渡鳴笛聲。

“不好意思,讓一讓。”林薇拉着宋晔擠過前面的人群。

“快走,鬼佬遣人來追了。”

他們動靜鬧得很大,很多人都看見了,雖然不知道什麽原因,但也知道這姑娘得罪了鬼佬(洋鬼子),也都主動幫忙。

“多謝。”

林薇一邊往前擠,一邊道謝。

還有個外國女人主動讓開了位置,讓林薇他們通過。

這讓剛罵完白皮豬的林薇感到些微的不好意思,她只是挑了最過瘾,最能戳到對方痛點的詞彙,根本沒顧及其他。

如果吳銘在,一定會說她老毛病犯了。

林薇有時候會很沖動,沖動過後就會立即反思,果斷補救,但反思完再犯,千錘百煉,屢教不改。

此刻,她一手拎着包,一手拉着宋晔,聽着身後的叫喊聲,直接用包揮開岸上試圖阻攔他們的工作人員。

兩人上了岸就拔腿狂奔,也不回頭看,就拼了命地往前跑。

反正罵都罵完了,現在後悔也沒用。

中環碼頭人來人往,兩人徑直往人群裏鑽。

林薇一邊跑,一邊喘着氣和宋晔說:“你別管我,去找接應的人,我們市政廳彙合。”

結果,她話音剛落,一輛轎車突然停在了兩人面前。

林薇心中罵了一句他爺爺的,立時松手,打算各自奔逃。

“請問是林小姐嗎?”車上走下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

林薇逃跑的身形一頓,朝着身後看過去,不是看說話的人,而是看有沒有人跟上來。

确定沒人追來,她心下松了口氣。

林薇劇烈喘息着,心髒仿佛要跳出來了,她看向一旁的宋晔,宋晔也正看着她,他喘息地扶着雙腿,一副被她彪悍操作震驚了的模樣。

林薇卻忍不住笑了起來,心中的郁氣莫名散去不少。

她不會走上一世的老路,她要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生。

冒險而大膽地奔跑。

“你們這是——”男人看着兩人狼狽的模樣,不由發問。

林薇拖着包過來,喘息着道:“沒事兒了。”

她不知道,此刻原本追她的人都被一個英國女人絆住了。

“葉靜恩!你到底想幹什麽?”伯納爾暴怒,他喊的是對方的中文名。

為了方便統治,在這裏的大多數英國人都會為自己取一個中國名字,這更容易讓人記住,增添親切感。

比如伯納爾的中文名字叫唐懷明,十分中國特色,但又狗屁不通。

葉女士扶了一下寬沿禮帽:“我只是丢了項鏈,讓他們幫我找一下而已,你為什麽要生這麽大的氣?”

伯納爾自然不信,責問她:“你為什麽總是要幫這群卑賤的□□人?”

葉女士滿臉不贊同地看着他:“你在胡說些什麽?伯納爾你應該感到羞愧的,英國人在這片土地上肆意斂財,壓迫這裏的人們,官員們貪污腐敗,警察與□□勾結收受賄賂,将這裏弄得一團糟,你這麽說實在是太卑劣了。”

伯納爾扶着他那镏金的手杖,眉宇間是壓制不住的怒意,他看着葉靜恩,冷笑道:“我得承認,布雷德選擇和你離婚是他愚蠢的一生中做過唯一正确的事情,你簡直一無是處,最擅長的就是給男人找麻煩。”

葉靜恩的目光變冷,看着他,過了一會兒,說道:“氣急敗壞的男人最喜歡拿女人的婚姻來攻擊她,你得承認,你不是一個紳士,即使你打扮得再像。”

伯納爾臉色鐵青,抓着手杖恨不得直接揮出去。

這時候也沒人敢上前勸解。

葉靜恩行了一個躬身禮,而後離開,只是走出幾步之後,她又回過身,說:“伯納爾你要明白,我并非是在給任何人制造麻煩,只是不想這裏的人生活在不公正的現象中,你應該慶幸,你沒有對那個中國女孩造成什麽傷害,不然我會在國際的報紙上揭露你惡劣的行為。”

伯納爾怒極,大罵“Bitch”,等葉靜恩走了,他的手杖落到了他的中國下屬的身上。

在對方的痛叫聲中,他沉着臉說道:“重新提交漲價議案,一個月,我要看到結果。”

下屬見他那種臉色,自然不敢再說什麽。

只覺今天倒黴至極。

到了市政廳,林薇拎着她的包就要下車。

“東西還是放在車裏吧,市政廳的人搞不好會檢查,那群蛀蟲不會放過每一個斂財的機會。”接他們的人提醒道。

男人叫李賀,路上和他們做了介紹,說等辦完行街紙就送他們到孫教授那裏,那是父親的一個朋友。

見林薇猶豫的模樣,他又說道:“放心,有司機在,車裏很安全。”

林薇下意識地抓了抓讓她放進胸口的鑰匙項鏈,并沒有太多猶豫地放下了包,跟着一起下了車。

等他們進了市政大廳後,車上的司機回過身,直接将兩人的包拎了起來,而後下車,朝着不遠處另一輛黑色汽車走過去。

“諸先生——”司機恭恭敬敬地打開車門,将包遞了進去。

……

果然,如那人所說,市政廳的人訛了他們一筆錢。

辦事的人知道他們辦行街紙很是驚訝,這個時候還能從內地出來的,怕是有些來頭。

只不過看到林薇和宋晔的模樣,這個念頭便被他打消了,怕是運氣好罷了,這個模樣一看就是窮鬼。

對方很是爽快地給他們辦了行街紙:“半年之後再來換取正式的身份證明。”

半年?

沒有正式的身份證,這半年他們可是什麽都做不了。

“不好意思,兩個孩子要入學,這個身份證您看能不能早點?”李賀出面求情。

“這是規定,不是你想怎——”他的話音截止于看見對方遞過來的百元港幣。

林薇看着對方笑眯眯地收了錢,心下也不清楚當前的物價和彙率,如果是現在的內地,一百塊絕對是筆巨款。

她捏了捏口袋,那裏有一張中國銀行的彙票,放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的,但還沒取,所以只能欠着對方的人情。

包裏還有一張最大額的——福升洋行10萬英鎊的本票。

這是她來港城的主要依仗,有了這個錢,她才能在港城施展抱負,如果“白手起家”會讓她喪失很多機會。

啪——

骨節分明的手指在泛黃的紙上輕彈了一下。

男人看着手中10萬英鎊的本票,微笑着道:“有人怕是要煩心了。”

男人起來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一身質地上乘的黑色外套襯得他十分儒雅,男人保養得很好,身材勻稱,歲月并沒有奪去他年輕時的英俊容貌,反而沉澱了一些成熟男人的魅力。

在他身旁,林薇和宋晔兩個的包都已經被打開,甚至那個帶鎖的盒子也被撬開了。

宋晔的包裏只有幾件衣服,能看出來是新置辦的,加上一只手套,一頂帽子,剩下的就沒什麽了。

重點是林薇的包裹,小樟木箱中的票據。

這位諸先生逐一看了一遍,可惜,并沒有他需要的東西。

只有這個10萬英鎊的本票挑起了他一些興趣。

想到這張本票被兌換時,某些人的臉色,他便覺得有趣。

“您是覺得福升不會兌現?”身旁的“司機”問道。

10萬英鎊,對別人來說這确實是很大一筆錢,但對于港城四大洋行之首的福升來說根本不算什麽。

男人看了他一眼,“你覺得少?幾十年前的老賬,能不兌付自然是不兌付的好,”男人将手中的本票放了回去,笑着道,“關鍵的是這錢他們當初是要兌付給誰的?”

別人取倒還罷了,但如果是姓林那就不完全一樣了。

“司機”面帶不解:“那是要——”

男人擺手:“送回去吧。”

“司機”接過箱子,問道:“裏面沒有您要的東西嗎?”

這麽多的票據,竟都沒用嗎?

男人微微搖頭,錢是不少,但大部分都是已經成了廢紙的法幣,記名的取不出來,不記名的又沒多少,更何況他找的也不是錢。

“怕是不在了,不過能看場好戲也不錯。”

收了“賄賂”,市政廳的人直接發放了正式的身份證給他們。

不用六個月,甚至連六天都不用,不用臨時行街紙,直接一步到位辦好證明,這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地方?

林薇說過幾天還錢給李賀,對方說不用。

“不過以後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可以聯系我。”李賀給她寫了個地址。

林薇認為這是個十分熱心的人,直到她回到車上看到自己的包。

“怎麽了?”宋晔察覺到她的異樣問道。

林薇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前面的司機,搖頭道:“沒什麽,可能是有點……低血糖。”

她的包被動過了,司機也換人了,雖然帶着帽子,身材看着差不多,但是側臉的輪廓還是能看出不同。

最重要的是包的拉鏈位置不對,她特意留了三個齒沒有拉嚴,但現在是兩個。

林薇沒有說什麽,也沒有馬上檢查包裹,腦中快速計算着應對辦法。

可最後發現,就算她知道自己的包被動過了,似乎也不能怎麽樣。

他們兩個人單勢孤,罵個人就跑沒關系,但是直接上去和人揍架是半點優勢都沒有的。

她連對方是什麽人都不清楚,偷包的人已經不在了,做什麽都是無用功。

能送他們過來的人,必定是有一定的身份地位,有着普通人無法比拟的財力和勢力。

但翻包這個行為就解釋不通了,這麽做是為什麽?

他們要找什麽?那張十萬英鎊的本票?

如果司機沒有換人,她或許還能把這件事兒推到那位司機個人的品行素質上面,但換了人那就性質不同了。

到底是沖着誰來的?

不知道她“丢”了什麽東西,手中的包裹此刻已經成為薛定谔的包,只能落腳之後再看了。

如果真的是那10萬英鎊的本票,那她真就要抓狂了。

白手起家,那可不是人幹的事兒。

“她好像沒察覺?”看着前面的汽車緩緩駛動,“司機”說道。

他們故意賣了一個“破綻”,對方似乎并沒有察覺到。不過這也正常,誰沒事兒會去留意一個司機?

男人笑了笑:“也可能是察覺到了,隐忍不發。”

“不可能,她這個年紀怎麽可能有這種城府?看着比老二都小,”男人身邊多了一個年輕的青年,眉眼間和這位諸先生有幾分相似,“剛盯着他們的人還說,兩人和輪渡上的鬼佬起了沖突,據說是九龍航業的董事,惹誰不好,去惹英國人,多蠢?”

“年輕人不都是如此?”中年男人笑着道,“你忘記自己和哈裏森打架的事情?”

青年面容繃緊,說道:“那不一樣……我是有您撐腰,她初——”他話至一半,突然止住了,父親怎麽拿自己和這個鄉下野丫頭比?

“好歹也是林赫英的後人,再觀察觀察吧。”男人說完,擡手示意司機開車。

話雖如此,心中卻是不報什麽期待。

至少這位“後人”上岸的一系列表現,不免讓人感到失望,毫無心機城府。

如果林赫英是食肉的狼,那麽這位連只羊都算不上。

車開了大概二十分鐘不到,林薇幾人到了一個唐樓區。

一下車,一種跨越時空的年代感撲面而來。

這種沖擊感來自這裏的“人氣”,那種常在電影中出現的市井氣。

一個巷口,望過去,大大小小的商鋪,雜貨鋪,皮具店,洋裝店、涼茶鋪……

這感覺,仿佛是走進了一個電影劇場。

“請問孫教授住哪個樓?”李賀找了一家涼茶店的老板問路。

那老板看了他一眼,側過身指着前面:“往前走第二棟,皮具店那家,上四樓右邊那個就是了。”

“多謝。”李賀留了一塊錢的小費給他。

老板沒收,而是問他:“你是孫先的朋友?那你勸勸他回去返工,小兩千的工,邊個找得到?揾食不容易,他一個教書匠怎麽食得苦……”

林薇在一旁聽着老板碎碎念,突然想起日記裏看到的內容,上一世初來港城,滿懷不安的她,必然會記錄自己的體會。

只不過現在的情況和日記裏有很大的出入。

他們現在是在港島的灣仔,但上一世他們去的是新界的沙田,兩個地方隔得非常遠。

之所以會有這種差異,是源于孫博然的工作上的調度。

因為他們提前一年到來,所以現在的孫博然還在港大任教,但上一世他已經轉去了中文大學了。

林薇想,或許并非是一點都沒變,命運的軌跡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

上一世到這裏的時候,趕上孫博然不在家,是伯母接待的他們。

那時候,她和宋晔比現在還要狼狽,面對兩個逃港的窮“親戚”,對方臉色可想而知。

孫伯伯為人慷慨義氣,這是父親将他們托付的原因,但人都是兩面的,對外慷慨,那麽對內就會不足。

孫博然很喜歡救濟學生,這一點他比方廉新嚴重得多,工資大半都會舍出去。

家裏突然來了兩個“讨債鬼”,孫伯母臉色吓人,她不能和林薇和宋晔發洩,便當着他們的面打起孩子。

衣架往女兒身上招呼:“就知道吃,怎麽這麽饞?搶你弟弟的東西吃。”

正給客人拿拖鞋的女兒莫名地就挨了一頓打。

“不知道學好,學你爸,整天往家裏招窮親戚,家裏什麽情況都不知道嗎?”

“這能落下什麽好?還不是恩将仇報,搞得出門連頭擡不起來。”

“什麽要飯的都往家裏招,這日子還過不過了,真是頭殼壞掉了。”

孫伯母祖籍是福建,常常夾着閩南語罵人。

這樣的難堪,上一世的林薇自然是受不住,半夜哭着起來寫日記,每一句刺痛她的話都記了下來,想着有一天一定要找回場子。

住的地方很小,她和妹妹擠一間,宋晔睡廳裏,小兒子和孫教授兩夫妻擠着睡。

她其實也知道自己給別人帶去了不便,可是離開的話,又不知道能去哪裏。

直到後來,孫伯母說自己金項鏈丢了……

最後……她和宋晔離開了孫家。

日記裏這段寄人籬下的生活才算是結束。

啪嗒——

林薇突然感到腦門一痛,思緒回轉,好像被什麽東西彈了一下,接着她放下手,一個皮筋落在手上。

“孫沐安!”

對面是一個拿着彩色塑料槍的小胖子,大概六七歲的模樣,人嫌狗憎的淘氣模樣。

“你說孩子幹什麽,他又不是故意的。”

林薇看着把孩子護在身後的女人,這一次确實有所不同,孫博然在家,不變的是袁玉君的臉色依舊很難看。

她沒管兩人的争執,接過妹妹遞來的水,痛飲了一杯,她這一天過得驚心動魄,嗓子幹得快要冒煙。

記憶裏自己就沒這麽落魄過,當初差點破産,被人追債,人家也是好說好商量,生怕她有個什麽閃失,還不上錢。

孫博然不好發作,只得怒道,“去做飯吧,孩子們都餓了,”然後又轉頭和兩人說道,“先吃點水果,一會兒你伯娘給你們做好吃的。

客廳裏的空間還算可以,幹淨整齊,窗邊還擺了兩個大號盆栽做裝飾,并沒有日記裏蝸居的感覺,女主人也打理得很好。

孫博然很熱情,問了他們很多內地的情況,不時地唏噓感嘆一番。

林薇在這邊和孫博然回話,聊了一會兒,發現宋晔一直沒說話,結果往旁邊一掃,發現宋晔正用水果刀削掉蘋果上的爛疤。

“吃嗎?”宋晔還直麽愣眼地給她遞過來,“再不吃就浪費了。”

林薇看了一眼,搖搖頭。

內地條件艱苦,這樣的爛水果都吃不到,宋晔喜歡也是正常。

孫博然看着兩個孩子,說道:“等吃完飯,洗個澡,你們先好好休息休息。”

“家裏哪還有地方?”袁玉君正好從廚房出來,臉上的表情很不好。

孫博然皺眉:“不是還有書房嗎?收拾出來,棠棠和阿茵一起睡,小晔和沐安一起,有什麽睡不下的?”

比起上一世沙田區的兩室一廳,他們現在住的房子有三個房間。

“書房怎麽能收拾出來,你多少書自己不知道嗎?平時根本不讓沐安去,這會兒倒是大方了,你不怕他撕書了?”

這話讓孫博然十分沒面子,臉色立時沉了下來:“你忘了咱們來港城是受誰資助,你怎麽這麽勢利?”

“什麽叫我勢利?他們當初也沒少罵你是逃跑派,你倒是忘得快。”袁玉君也站起身,分毫不讓。

孫博然氣得臉色鐵青,兩人馬上就要大吵一番。

林薇看着這個場面,試圖和日記裏的內容對上,找回一些自己的記憶,但發現一點跡象都沒有,他們對她來說是完全陌生的。

一旁的宋晔突然站起身,他用袖口擦去嘴角的汁水,從懷裏拿出一封皺巴巴的信遞給孫博然:“剛忘記了,老師讓我給您的。”

孫博然深吸了口氣,強壓下怒氣,接過信封的時候,手指都是打顫的,足見怒氣。

裏面除了一封信紙,還帶出一張花旗銀行的彙票。

袁玉君在旁邊也掃了一眼,一串的零,她數了兩遍,兩萬!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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