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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時間卡得很緊,晚上傳下的消息,淩晨時分蕭欽延便要動身,其中不過隔了四五個時辰,來不及拖延怠慢。

所幸蕭欽延常年随軍,習慣了東奔西走,接到消息第一時間囑咐趙安收拾好必備物品,便自己出了門,這幾個時辰從皇宮拐到東街,回來時剛好趕上開城門。

天蒙蒙亮,東城門口零零散散聚着幾個背菜背柴的老人家,準備進到城裏的早市售貨。

蕭欽延放下簾子,乘坐一輛黑色馬車,從更偏僻的西城門低調出城。

“侯爺,前路探得消息,淮丘匪亂鬧得厲害,咱們可以從東陵繞道,只多耽擱兩日的時間,也能避開東海的耳目。”趙安道。

蕭欽延道:“從淮丘走。”

趙安不解,勸道:“淮丘的路雖然近,但很可能遇上匪亂,反倒耽誤行程,萬一損兵折将……咱們對上東海本就不占便宜,何必多冒這個風險。”

這些事蕭欽延如何不知?只是不知為何,他心裏總裝着小皇帝寝宮聞到的那一絲血腥味。

或許是過于警覺的本能,他還是存有一絲疑慮,他總無法放下。

那若有若無的一抹淡腥,就像一道勒緊的紅線,絲絲密密纏在他心髒上,勒得他坐立不安。

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自己這一趟必須盡快回京,否則會來不及的。

“換上兵甲,軍旗開路。”

趙安愣了一下。他自小跟随蕭欽延在朔北長大,大了才回京料理京中事務,雖從未上過戰場,也知道軍旗開路意味什麽。

這意味着即使經過淮丘,尋常匪盜也不敢橫加阻撓,但同時,一路形跡再也無法掩飾。

這相當于大張旗鼓給東海立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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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冒進了?

趙安謹慎道:“侯爺,如若東海二王要對我們下手,一定會埋伏在去路上,不僅能撇清刺殺嫌疑,更免得被查出問題。”

蕭欽延道:“我知道。”

話已至此,趙安知道自己不必再勸,蕭欽延心意已決。

或許侯爺另有安排。趙安安慰自己。軍令如山,他不再猶豫,勒令全隊換甲立旗。

不多時,一條甲光凜冽的鋼鐵長刀沿着官道一路向東,綿延而去。

***

雍王府內,燈火徹夜通明,葉闞一夜沒有合眼,自從接任攝政王,他記不清有多少這樣夜不能寐的日子了。

周游在各大軍閥世家之間,将人心與利益玩弄于股掌之中,就像行走在刀尖上,或許一心貪慕權力的人會樂此不疲,葉闞卻感覺有些累了。

他脫下手腕上的碧珠手串在掌心盤揉。這是他思考問題時常有的習慣,尤其在心情不好的時候。

碧色珠串不知道是什麽材質,似玉非玉,在燭火下蒙一層瑩潤的光澤。

珠串碰響,葉闞閉上眼睛,他說不清自己在等什麽。在收到東海線報的第一刻起,他意識到,武朝命運拐點即将到來了。

東海二王是宋子明之後最順理成章的繼承人,這二人一文一武,而且從小一起長大,形影不離,至今沒有分府別立,情誼非常,如果未來武朝落入二人無論哪一個手中,說不得都會再茍延殘喘上幾代人。

但他等不起了。

必須在宋子明死之前,借蕭欽延的手将這二人處理掉。只有這樣,大武朝才算是徹底後繼無人。自己才能安心。

在那之前,他要防住所有的變數。

苦心經營十幾年,終于等到這一刻了。

葉闞輕出一口氣,露出點笑。笑意很淺很淡,也很疲憊。

天空撐起一絲微茫光亮的一刻,傳來了蕭欽延率隊出城的消息,與此同時,一疊關于白隴山莊的密報送上案頭。

密報用牛皮紙封好,似乎還殘留着凜冽的冬雪氣息,昭示着來自另一個季節。

葉闞拆開密報,一字不差地浏覽完,閉目沉思片刻。

真是一樁事未平,一樁事又起。

他聽聞京城中白家生意越做越大,自然也暗中留意,還曾特地囑托人去浣溪閣訂過一盒香皂,看一看貨,雖說轉手送進宮中,并沒有使用過,但他自小見慣了好東西,也能認得出來,這東西有它備受追捧的理由。

如此看來,白家的崛起理所應當,入京之後的種種行為更是找不出破綻,顯然就是一個地方富豪,想将生意做到京城來,削尖了腦袋往商會裏鑽,從老板到下手的員工,每一個的身世背景都幹幹淨淨,讓人挑不出一點錯來。

但葉闞卻心有疑慮,只因為白隴地屬朔北。

朔北啊。

只要有關這個地方的事,葉闞就不得不慎重、再慎重。

因為蕭欽延不是個省油的燈。

葉闞第一次見蕭欽延是在他十三四歲的時候,那時的蕭欽延臨危受命,在朔北打了一場足以載入史冊的大勝仗,以少勝多,奪回一直被北蠻霸占的城池,葉闞抱着敲打的心思讓他來京述職。

見他的第一眼,葉闞就知道這小子絕對不是什麽愚忠的人,如有必要,他是敢反的。

那時蕭欽延,或許是在朔北待久了,身邊不是吃人的狼就是殺人的蠻子,看人的眼神不加掩飾,像是浸了冰霜的冷刀,滿是敵意和蔑視,兇傲得像一頭磨銳爪子和牙齒的小狼,随時能撲起來撕破對方喉嚨。

他少言寡語,眼中沒有尊卑貴賤,見了葉闞,禮也不行,第一句就是質問為何糧草遲了半月才到。

少年人不懂僞裝和迂回,把所有該掩埋在黑暗裏彼此心知肚明的手段赤丨裸裸鋪在臺面上來,好像非得問出一個答案,日夜燒灼折磨他的怒火才能平息。

葉闞當然沒有回答。因為即使沒有他葉闞,任誰在這個位置上,都會這樣做。

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因為這個年代只需要一個守拙的鎮邊大将,甚至可以吃吃敗仗,但是必須對當權者絕對忠心。

可惜了,蕭欽延恰好相反。他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無論是百年忠骨鑄就蕭家鐵血門楣,還是他天才般的軍事天賦。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葉阚只是做了任何一個在這個位置上的人都會做的事。

後來幾次述職,蕭欽延再也沒提出過這種問題,他一年比一年成熟穩重,再也看不見清亮逼人的傲氣,小獸長成,看在葉闞眼裏,是兇狼終于學會了收起爪子屈服。

可狼終究是狼,只要稍微疏忽,他就會抓住機會,立即躍起撕碎對方的頭顱。

“朔北白家……”葉闞輕輕念道。

因為蕭欽延自請進宮監視皇帝的緣故,葉闞這段時間對他的關注的确少了一些,他以為與北蠻的慘烈一戰會讓狼崽子明白和朝廷作對的下場。

事實上蕭欽延進京後也十分溫馴,顯然是吃夠了教訓。

可朔北白家,是從哪冒出來的?

葉闞不相信有什麽巧合,朔北軍隊能對京城俯首帖耳無非是被把握住經濟命脈,可這個白家顯然就是沖着錢去的。

有了錢,自然就有了糧草馬匹辎重,也就有了占地為王的底氣。

葉闞将碧珠手串重新套回腕上,吩咐信使道。

“既然白老板一心要在京城紮根,早晚是要見一面的,讓商會安排吧。”

***

“老板,這是咱們這個月的進帳,新開的兩家鋪子都分配好了夥計,只等您去剪彩,就正式開始賣貨了。”

掌櫃的一邊報賬,一邊給白有財斟茶。

白有財從喉嚨裏哼出一聲,擡起眼皮翻兩頁賬簿。他看不懂,這些東西一向是周大管事在管着,他不敢僭越,随意揮揮手:“等大管事來了交給他,你老板我不管俗事!”

掌櫃的答應一聲,滿面喜氣。浣溪閣的生意出奇的好,一開始用香皂在京都打開市場,接着又出了花露。

花露不算稀罕玩意兒,很多大戶人家的小姐們閑時都會學習如何調制花露,雖然步驟複雜,但她們最多的就是時間,每到花開的季節,小姐們聚會談笑,衣袂飄動間都是若有若無的花香氣。

本來掌櫃還擔心浣溪閣的花露賣得不好,可誰知老板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配方,浣溪閣的花露和這市面上的所有花露都不一樣。

尋常花露非常難制,是用蒸餾的法子,提取一個品種花瓣花蕊的香氣而成,一個花園的花也不過出幾小瓶,而且留香時間短,花露總帶着青澀的草木氣息。因此,制作花露更多只是閨閣小姐們的一種游戲,更多還是用香粉或者熏香。

但浣溪閣的花露奇就奇在不僅留香時間長,香氣馥郁純淨,而且随着時間變化,香氣也會發生變化。

就拿賣的最好的歲寒知雪來說,初聞如冽冽寒雨,清潤可人,仿佛細雪落竹,蕭蕭亭亭,有潤物無聲的玉梅香氣,但若仔細品鑒,香魂幽淡,一股清清冷冷的柏子香氣又凸顯出來。

幾種香氣互相融合,彼此襯托,既不突兀也不平淡,只是聞着就令人心靜,如同踏雪尋梅,梅花未見,循香而至仙境。

京都的世家小姐們都愛沾染上這股缥缈仙氣,歲寒知雪幾次賣斷了貨,就像四季皂似的,都得提前預約才訂得上。

掌櫃的手裏有厚厚一本預約名單,名字已經排到了明年中秋,她賀喜道:“虧了您和大管事,如今滿京城高門顯貴都知道咱們浣溪閣!”

白有財得意洋洋地搖着扇子,說起大管事,他想起來:“對了,京城商會的單老板約了咱們今晚的飯局,我得帶大管事一起……他人呢?”

掌櫃的想了一下:“好像出城了,說是私事。”

白有財愣住,周公子的私事他是過問不到的,但眼看着飯局的時間快到了,他要上哪找人去?

“将他找回來。”

掌櫃的問道:“老板,該上哪兒去找呢?”

大掌櫃看着和藹可親,總是笑模樣,實際上和誰都隔着一層似的,十分疏離,店裏都不知道他到底住在哪,又是何方人氏,白老板要找人,一時還真找不到頭緒。

白有財慌了,入京以來商會上的事都是周公子在打理,他一個奴隸,飯桌上的規矩都捋不齊全,尤其京城的水這麽深,生意場上各個人精,他就是個紙糊的老虎,怎麽在高門顯貴面前裝內行?

萬一露怯,被看出來他根本搞不懂生意場上的事,周公子的謀劃可不就全完了?

眼瞅着晚宴時刻将近,白有財急得一腦袋汗:“遣人都出去找!若是找到了,就說我在春風樓等他!”

***

春風樓是京城最大的酒樓,也是僅次于皇宮的第二高樓,據說背後是雍王葉家在經營,每到夜裏,賓客如雲,小厮仆役們穿梭在金燈明瓦間,提着紅纓八角燈籠接引來客,腳步輕慢,靡靡琴曲從高樓上繞梁而下,綿延不絕。

其實白有財入京後應酬,有一層白家主人的身份在,他吃過好些酒席,也懂得如何裝裝顏面,但在春風樓裏吃酒卻是頭一次。

因為這裏不是尋常人能進得來的,單是有錢可沒用。

小厮在前頭引路,顯然訓練有素,腳步穩健,八角燈籠上綴的紅纓連個晃都不打,笑容滿面地和白有財說着客氣話:

“老爺頭一次來咱們春風樓吧?咱們這兒的佛手金卷可是一絕,掌勺大廚可是當初宮裏的禦廚,咱們老板費了老勁兒給請出來的,一天就做五盤,多了沒有,回頭您在桌上可多嘗嘗!”

白有財摸着蓄出來那撮小山羊胡,一副不在意的樣子。他記牢了周公子的話,想裝富人,就不能動辄表現出稀罕東西的樣子,才會讓人覺得他見過世面。

“我來得遲了些,諸位老板可久等了?”

小厮笑道:“您哪裏的話,貴人相聚,等多久都值得,來,這裏拐個彎就到了。”

商會老板們聚餐,訂得自然是上等餐廳,位于春風樓最高一層,一整層樓只有這一間房,五步一位小厮,十步一個侍女,白有才踏上樓階,就見一位衣帶如煙,面容似玉的侍女捧着一碟精致菜肴,步履款款,每路過一位小厮,就有悠遠清亮的聲音響起:“玉桂釀鳳到——”

一路走過去,重重報菜聲如清波慢起,此起彼伏,直到雅間門口,侍女低垂修長脖頸,溫聲同守門小厮說道:“給貴人們上菜。”

小厮用銀針沾一下湯汁,試了毒,才給人放進去。

白有財直在心裏咋舌:“好大的排場!皇宮裏用餐也不過如此了吧!”

他嘴上沒表露,但面上一閃而過的錯愕和震撼還是被引路小厮捕捉到了。

“老板請。”

白有財鎮定地推門進去,室內的裝修卻要樸素很多,多是顏色深沉的桌椅,桌邊已經坐好了人,皆是衣冠樸素,乍看不出什麽富貴模樣,實際上若是懂行的人,一眼便能看出他們的衣裝低調但不流俗,用料皆是貢品的級別。

相比較之下,連鞋底都是銀線繡成的白有財就像個暴發戶,渾身上下寫滿了有錢兩個字,若是不帶兩三個身強體壯的家奴都不能随便上街。

不過周公子說過,給他的人設就是這樣。

雖然白有財不太懂什麽叫人設,但是周公子有句話他聽懂了,論家族底蘊,誰都拼不過京城的富戶,所以圈子不同不必強融,幹脆就當個偏僻城鎮來的土大款,只要把“有錢”兩個字裝到底就行。

反正嘛,生意人,只要有共同利益,哪怕身價天差地別也能喝成一桌兄弟。

思及此,白有財把貴氣逼人的金鑲玉扇子一甩,像在給自己打氣,朗聲笑起來:“叫諸位久等了,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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