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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可惜啊,來晚了。”

殘垣斷壁外傳出一聲遺憾的嘆息。

蕭欽延順着看過去,火場外站着一位錦衣公子。

望着那張和東海如出一轍的臉,蕭欽延毫不費力認出了來人。

“宋晚意。”

宋晚意笑眯眯的:“不錯,你見過朝鳴了?”

見過宋朝鳴,就能認出宋晚意,這兄弟二人雖然長相一模一樣,但是氣質天差地別。

“你來做什麽。”

“來獻禮,可惜了,這禮今夜獻上最合适,陛下卻看不到了。”

蕭欽延此時才注意到,他身邊還站着一個矮矮的小胖墩,小胖墩費力拖着一個等人高的大麻袋,吭哧吭哧喘個不停。

蕭欽延對他賣的關子毫不關心,他只想先将懷裏的人抱回去找禦醫:“那你便改日……”

話還沒說完,宋晚意松開麻袋口,随手一甩,從麻袋裏滾出一個五花大綁的人來。

小胖墩吃了一驚,率先跳起腳:“公子!你不說這裏頭是驢子嗎!怎麽是個人!”

宋晚意不以為然:“這就是驢子,只是長成人樣罷了。”

蕭欽延立刻認出了這個人:“方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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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對我的禮物還滿意嗎?蕭侯爺。”

蕭欽延目光深沉:“我以為宋朝鳴長在東海,對京城諸事一無所知,沒想到他長了個七竅玲珑心,連這個關節都能看破,看來你們二人籌謀缜密。”

依着宋晚意的性格,他斷不可能對朝劇各派勢力傾軋如此上心,更無法意識到這種博弈中,哪一枚棋子至關重要。

但這是宋朝鳴的拿手好戲。他最擅長在多者博弈間,看穿其中至關重要的那一條線。

想必在來京城前,宋朝鳴就将葉阚和方省的意圖猜了七七八八,并且提點過自己的哥哥了。

只是……夜闖府邸偷偷綁架一國太傅這種事,只怕不是出自宋朝鳴的授意。

蕭欽延想起那個少年溫潤端方的模樣,很難和這種土匪做派聯合起來。

真是配合默契又風格迥異的兩兄弟。

宋晚意哈哈大笑:“不錯!我弟弟算無遺策,倘若不是你來攪了我的好戲,今夜無論如何也該是我火場救美才對!”

蕭欽延不欲和他多糾纏,擡腳要走:“等陛下醒了你再和他說吧。”

“你确定今夜不殺他麽?”

蕭欽延頓住腳步。

太傅,論職位,是個實打實的清貴官職,不像雍王一樣直接掌權,按道理沒必要如此忌憚,宋晚意此舉太出格了。

可他這麽一提醒,蕭欽延忽然意識到了問題在哪。

世人都說方省是讀書人的榜樣,是行走的聖人君子,是忠臣良相的代名詞,更是先皇托孤大臣之一。其忠烈程度即使比不上前朝諸葛侯,也能和鎮邊數百年、滿門忠烈的蕭家相提并論。

可如果方省真的像外界傳言的那樣剛正不阿,公正嚴明,那他是如何坐到三朝元老,還能在葉阚血洗前朝時逃過一劫的?

要知道,葉阚下手時可是斬盡殺絕,絲毫後患不留,先帝留下來的人幾乎全被流放、誅族或者遠調,可方省卻能穩坐太傅之位安然無恙,連根頭發絲都沒被波及到。

葉阚與方省,必然一丘之貉!

宋晚意繼續提點道:

“而且,方省是葉阚的老師,是天下讀書人的老師,也是陛下的老師。”

蕭欽延臉色頓變!

不錯,這個禮獻得太及時、太要命了。

官場是讀書人的名利場,而方省桃李遍天下,掌握着重要的輿論勢力,也是武朝朝堂上勢力頗大的一個黨派。

上到顯貴權要,下到地方小官,都出方門。方省想做什麽事,甚至不需要他親自動手,就有人為他鞍前馬後。

而陛下将來親政,在用人上免不了要用到他的學生。

倘若老師和皇帝起了矛盾,他們能站在小皇帝這邊嗎?

怎麽可能!只要方省在,小皇帝永遠束手束腳,遭人掣肘,屆時滿朝文武皆是對準他的武器。他這個皇帝只會當的有名無實。

歷史上遭到大臣們聯手威逼而不得不退讓示弱的皇帝不在少數。小皇帝拼上性命送走一個葉阚,豈能再容下一個方省?!

想到這裏,蕭欽延眼中殺意畢露。

“你不能殺我!”

方省終于吐掉塞嘴的布團,他氣喘籲籲,不見往日氣定神閑的風姿。

宋晚意“啧”一聲,又要去給他塞上嘴。

方省急道:“我沒有參加此次宮宴,倘若不明不白死在宮裏,家人學生都會為我讨個公道!到時候,你們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世人都會猜到這次火災是宋子明的陰謀!這場火裏燒死的所有人都會算在他頭上!後世史書裏,他永遠洗不清嗜殺的罪名。我死了,他也別想幹幹淨淨!”

蕭欽延目光冷下來,看方省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死人。

方省卻在片刻間摸清了他的忌諱,蕭欽延的軟肋就是皇帝。

一頁史書,三兩行字,說盡一生。是忠是奸,是善是惡,誰掌握筆,誰就掌握了話語權。

武朝的筆,掌握在方門的人手中。他們想給一個人潑髒水,當朝皇帝也得顧忌三分。

方省得意起來,哈哈大笑:“你殺不了我,你不敢……他宋子明要做個明君,想要好名聲,就不能得罪天下讀書人!否則後人說起他,都要戳着他脊梁骨罵!如若我有半點差池,他就等着遺臭萬年吧!”

方省很會給自己經營形象,他若死的不明不白,後世史書上,皇帝定要留個濫殺忠良的嫌疑。

蕭欽延見不得小皇帝沾上半點髒污,哪怕只是捕風捉影的傳言。

他的小皇帝,要幹幹淨淨坐在皇位上,明槍暗箭都傷不到,只需全心全意做他想做的事就好。

“宋子明的名聲本來就糟透了,再加上一條嗜殺的暴名,我倒要看看,他如何讓天下人信服他!皇帝兇惡,天理不容,四方豪傑怎會坐視不理?百姓早就受夠了盤剝壓榨之苦,一旦有人揭竿而起,這江山——他宋子明坐不穩!”

“你殺不了我!”

方省痛快大笑,蕭欽延目光森寒,有如實質要紮在他身上。

方省說的沒錯,如今小皇帝明面上的勢力只有朔北軍和東海軍,雖是兩支強勁的武裝,但迫于邊疆戰事頻發,不能輕易調動入京,否則和自棄疆土無異。

而放眼天下,汝南十二衛各自為營,虎踞一地,地方豪強蠢蠢欲動,随時準備揭竿而起。真論起來,一旦落他人口實,挑起戰事,小皇帝讨不着好。

所以,在世人看穿方省的真面目前,他還不能死。

不能殺,又不能用。

要怎麽辦?

“你的确不能死,你現在若是死了,還可以頂着後人的敬仰贊嘆,流芳千古。這種死法,你不配。”

蕭欽延反手卸掉方省的下巴,看人痛得嗷嗷大叫,卻罵不出一個字,言簡意赅道:

“我不會殺你。但是太傅年老體弱,行動不便,不小心摔折條胳膊斷條腿也正常——既然這麽想活,那就看你活的舒服不舒服。”

說完,他踩在方省的腳踝上,随着力道加重,方省能清晰聽見自己骨骼碎裂的聲音,他痛哭哀嚎,卻只能發出“嗬嗬”的聲音。

“人身上有多少關節來着……方太傅日後出門,可得小心些。”

你讓小皇帝難受,自己也別想好受。

不能殺是吧?比死還讓人痛苦的方法多的是。朔北軍中對付間諜的法子都可以一一拿出來,保證不留痕跡,又讓他刻骨銘心。

蕭欽延不介意陪他慢慢玩。

他要方省從今以後提心吊膽到不敢出門,重重守備也寝食難安,時刻提防不敢有一絲疏忽,坐擁錦衣玉食卻無法坦然享受,最後還是要眼睜睜看着自己被廢掉各個關節,最後名譽盡毀,癱瘓到死,死後還要遭人唾罵,遺臭萬年。

這個過程,自然越長越磨人,越出其不意越令人心生恐懼。

說完,蕭欽延轉過頭,對宋晚意道:

“你這禮物的确是今夜獻上最合适。若是等陛下親政後再站位,便有投機取巧之嫌。但是方省現在不能殺,你得換個方式表誠心。”

宋晚意沒有驚訝,這個結果不出弟弟所料,方省雖然能在朝中一呼百應,但京城的勢力不止他一股,秦家、呂家、還有盤踞京城數百年的王公貴族們,殺了方省,還會有下一個暗中作亂的人,在徹底培植起自己的勢力前,小皇帝永遠只能依靠別人。

東海倒是很樂意被依靠。就是不知道,小皇帝到底開始養自己的人了沒有?

宋晚意笑起來:“蕭侯爺有何高見?”

“領兵駐守京城,直到陛下醒了為止。”

宋晚意苦笑:“蕭侯爺燒糊塗了?駐邊軍隊非旨不得入京,你在京城哪來的兵?”

“我找人去借。”

宋晚意似有意會:“你與秦家相熟?”

在宋晚意眼裏,京城缇騎那些三腳貓功夫根本不夠看的。但蕭欽延知道,缇騎裏有一支兵的素質出類拔萃。

“我不熟,但有人熟。”

***

一片無盡黑暗之中,宋然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不斷下落、下落。

墜落好像永無盡頭,宋然閉着眼睛,感覺身體久違的放松下來。

短短幾個月的時間,他卻好像透支到了極限,身心俱疲。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有聲音由遠及近,一團光線逐漸清晰。

艙門打開了?終于能回家了……

他朦朦胧胧地想要睜眼睛,但劇烈的疼痛感先一步從四肢百骸席卷來,如同狂暴針雨紮向他身上每個角落!

身體痛完全不受控制,只能本能縮緊,想要避開無處不在的疼痛。

還要忍多久?他已經痛夠了……!

病痛比酷刑更折磨人,他已經受夠這一切,為什麽還不能回家?為什麽還不能回家!

冼桐厲聲道:“将陛下的手綁起來!瘾症發作時會傷到你的!”

綁起來會勒着他的手。

“不用,”蕭欽延将人整個縛在懷裏,強行克制住他的動作,撥開宋然面頰邊濕透的頭發,手指有力的掐住他颌骨,将人的嘴硬生生掰開,将手腕塞進他口中,聲音沉緩,“咬我,別忍着。”

意識混亂間,只有這一句最清晰。

宋然一口咬下去,齒尖深可觸骨,蕭欽延神色如常,問道:“太醫什麽時候到?”

“太醫來了!”

侯太醫揣着小藥盒,一路小跑,氣喘籲籲跑到榻前,看見榻上的人臉色慘白,如同死人。

“診脈。”蕭欽延命令道。

“哎……哎!”

侯太醫連忙搭上腕,沉吟道:“是一品仙,陛下中一品仙了。”

和猜想的一樣,蕭欽延問道:“毒性還有多久能揮發完?”

侯太醫擦擦額頭上的汗,惶恐道:“陛下這次服下的藥量太大,瘾症極重,換作平時,這必然是致死的藥量,還好陛下戒藥已久,身體又養了些時日,否則早就……這一次将身體裏積累的毒素都激發出來了,只怕這幾日都要難熬,得用重藥吊着命。”

随後他立刻補充道:“但陛下身體本來就虛弱,倘若找不到治病的方法……只怕就算這次挺過來,也撐不過下一次發作。”

蕭欽延聞言不語,将下巴輕輕貼在宋然發上。

冼桐道:“太醫署今日開始由你全權代管,抓藥熬藥到送藥全過程必須一眼不錯的盯着,但凡出了一點岔子我拿你是問!”

侯太醫極有眼色,立刻禮下去:“遵女官命!”

待人退出去,蕭欽延才開口:“這幾日至關重要,不到天亮,宮中大火的消息就會傳出去。若讓人知道葉阚已死、皇帝病重,四方兵馬怕是都會起異心,宮內上下必須嚴防死守,不能走漏一點消息。陛下醒來之前,進宮的官員一個都不許出去。”

冼桐冷靜權衡:“封不了幾日。否則夜半大火、扣押官員,足以讓天下人想入非非了。”

蕭欽延眉頭緊鎖,抱着小皇帝的動作卻很輕。

如果小皇帝盡快醒是最好的。

倘若一直不醒……他們必須做好最壞打算。

***

皇宮內苑。

火災幸存的官員家眷都暫時安置在此處,嘴上是皇恩浩蕩,讓他們留住宮中方便太醫診治,實際上是變相囚禁。

一方守衛重重的小院內。

“逆子!跪下!”

寧鐵衣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怎麽,我的話也不聽了?你眼裏還有我這個父親嗎!”

寧校尉抽出皮帶抽過去,寧鐵衣向後側閃避半步,鞭稍擦過面頰,留下一道淺淡血痕。

大夫人和寧家侍女小厮站在一旁,沒人伸出援手,她們還對昨晚發生的事心有餘悸,一場大火焚毀了整座宮殿,近百名顯貴高官,生還的連一半也不到。

但更令她們驚恐的是,寧老爺說昨晚宴會上刺殺葉阚的正是寧鐵衣訓練出的舞姬!

真是膽大包天,幸好葉阚死了,否則她們豈不是都要被連累!

她們現在想起來,還後怕不已。

“你要麽殺了我,不殺我,我就要出去辦事了。”寧鐵衣面無波瀾。

寧校尉氣得面色漲紅,只能眼睜睜看着寧鐵衣走出院門。他雖然氣女兒不經他同意暗投帝黨,但他知道,風雲未定前,皇帝一派的人暫且得罪不得。

晚宴一幕歷歷在目,誰能想到叱咤武朝二十年的葉阚居然就這麽死了?這皇帝隐忍幾十年,一朝出手,不留餘地,顯然城府極深!

“你就這麽放她走了?”

寧校尉沒好氣:“難不成你真要我殺了她?這可是在皇宮!”

大夫人憤憤不平:“我看就是你以前把她慣的太嬌氣,性子都野了,她有半分把你當做父親的樣子嗎!我早說過,青州蠻夷之地,那裏來的小妾能教出什麽好女兒……”

寧校尉像被踩了尾巴,立刻暴跳如雷:“以前以前!你又提以前!妝娘已經死了!你還要記多久!”

大夫人冷笑:“她是死了!她一死了之,可以前你怎麽薄待我與我女兒,我記得清清楚楚!那些年,京中人人恥笑我這個正妻做的和妾一樣。這幾年你需要靠山,想起我娘家來了,可我告訴你,過去的事兒抹不掉!”

寧校尉怒道:“我這幾年給你補償的還不夠嗎!平日裏你怎麽折騰她,我都當看不見,更未給過她半分好臉色過,你怎麽還不滿意!”

大夫人看着他猙獰的面孔,只覺得還不解氣:“只恨我還是心腸軟,折騰得遠遠不夠,倘若一早狠下心來将她打死,也不會惹來今日的禍端!”

寧校尉指着大夫人,“你、你”了半天,又無處反駁,無力垂下手去。

寧鐵衣真是惹來了好大一個麻煩。

寧校尉好像被大夫人的話提醒了,長久寂靜後,猶猶豫豫:“不然……給她的飲食裏加點□□,也算了結了這個孽障。免得禍害我寧家滿族老小。”

大夫人眼睛一亮,道:“□□的症狀太過明顯,若是能從藥房弄點藥物,對外就說突發惡疾,神不知鬼不覺!”

寧校尉奇道:“還有這種藥?當真能瞞過陛下?”

大夫人道:“到時只要早早入棺埋了,自然我們說是什麽病,就是什麽病,難不成還能有人替她開棺驗屍?若是老爺不放心,就一把火燒了,什麽都沒有,自然看不出來。”

寧校尉點頭:“這倒是個好辦……”

話沒說完,一直沉默的寧寒露忽然張口:“爹爹,娘親,依我看,寧鐵衣不能殺。”

兩個人的目光齊聚在她身上,寧寒露低着眉眼,一副溫順的模樣,不緊不慢,穩穩道:“姐姐是帝黨得力助手,倘若方家最後真的不成……殺了她,豈不是斷我們自己後路?”

這句話戳中寧校尉的心窩。他當然想往上爬,如果方家真不行了,寧鐵衣或許真的有用。

這個時候,大夫人的腦子轉過來,醒悟道:

“不錯,宮中大火的隐情只有昨夜赴宴的官員知曉,品階不夠的官員此刻還蒙在鼓裏。方氏與皇帝鹬蚌相争,鐵衣作為帝黨,若是留在家中,只怕會給家裏引禍,但若莫名暴斃,又會惹陛下嫌隙,為今之計,找個不知情沒背景的外地小官把她嫁出去。姑娘到了年紀,男婚女嫁人之常情,皇帝也說不得半分不是。如此,老爺還能博一個嫁女不攀門第的好名聲。”

此話一出,寧校尉恍然,覺得似有幾分道理。

“不錯,這是最好的辦法。”

嫁出去的寧鐵衣惹了什麽麻煩,他們可以将過錯都能推到夫家頭上,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自然能撇清關系,但如果帝黨在這場博弈中活獲勝,他們作為寧鐵衣的娘家也能沾光。

真是兩全其美。

寧校尉當即一錘定音:“那就這樣吧,夫人,這件事還要勞你去操辦。”

大夫人笑道:“我自然會為鐵衣找一個極好的夫家。”

她為了這一天,可等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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