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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鞭炮齊鳴,禮花齊放,寧府門前車水馬龍,聘禮一箱箱地擡進大門,紅燈籠挂了整一條街,人人面露喜色,好像過節一樣。

“迎親隊伍來了嗎?”

“還沒呢。”

“新郎官怎麽這麽遲?再晚該誤了吉時了!”

“你們幾個!去迎一迎!”

前院熱鬧成一團,寧家下人從側門探出頭去,悄悄瞄了一眼,立刻縮回腦袋,小聲啧啧搖頭:“這陣勢大的仿佛是嫁嫡生女一樣,巴不得全京城都知道姑娘以後和寧家沒關系了。”

“你快閉嘴吧!”同伴拍他一巴掌:“誰讓姑娘捅了這麽大的簍子?”

人人都知道天下宰丞出方門,偏偏中秋宮宴後,奉命率隊監管方府的正是寧家庶出長女。

這樣的姑娘誰敢娶?娶了不就是明擺着要和方門作對、和京城官場作對?

于是大夫人雷厲風行,調轉目标直接找了與京城相隔甚遠的一個地方落魄貴族。

婚事從商議到敲定,總共不到兩天時間,連吉時都沒測,就差把寧鐵衣頭頂貼上“麻煩”的字條打包扔出去了。

不知情的小貴族還以為自己走了大運,能攀上京城顯貴做親家,等到婚後得知真相,只怕親家變成仇家都有可能。

那個時候,寧家可能站出來給女兒撐腰嗎?

說話的下人直搖頭:“只怕姑娘過去沒好果子吃,我聽我當地的親戚說,今日結親那公子,平日花天酒地,不務正業,私生子都有好幾個了,鬧得滿城皆知,又嗜酒好賭……”

“你管那麽多!”同伴捅他一肘,低聲道,“這樣的女婿,大夫人高興還來不及呢,不要再說了!當心下個打死的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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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校尉和寧夫人自知理虧,也是怕了這個敢把天捅出窟窿的女兒,訂婚的整個過程都瞞着寧鐵衣,沒走漏絲毫風聲。有下人想偷偷給寧鐵衣透露消息,被抓到直接杖斃。

等寧鐵衣知道的時候,已經是成親當天了。

唢吶震天,寧府一派歡天喜地。

“寧府嫁女!設流水席!諸位去同沾喜氣啊!”

“哦!!”

衆人擁簇着往流水席去,流水席上菜品豐盛,連乞丐都能吃個肚兒圓,人人都誇寧家老爺夫人是大善人,寧家長女嫁的真是好。

在寧府後院,卻是另一副景象。

“你敢踏出去一步!”

寧校尉爆喝一聲。

身着大紅嫁袍的人停在門檻前,她頭戴璀璨金冠,珠簾碰撞,泠泠之聲不絕于耳,回眸冷冷道:“我若出去了,如何?”

“你若出門一步……我就将你母親的墓遷去京郊亂墳崗。”

寧鐵衣不可置信道:“你拿我母親要挾我?”

“是你不孝在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有你成親之日悔婚的道理?!”

寧鐵衣好像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卻根本笑不出來。

“我以為,哪怕你不在乎我,起碼對我母親曾是真心的。在你眼中,還有什麽不能拿來當籌碼?”

寧校尉卻被她這番話激怒了,喝道:“我把你從小寵到大!早給你寵壞了!你見過誰家庶女像你一般,目無尊長,不守女訓!別以為傍着陛下這座大山就能肆無忌憚,陛下又不能娶了你!”

“……在你眼裏,我最大的價值是嫁給皇帝,是嗎?”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前朝康貴妃是自小愛好武藝,博得皇帝青眼,連帶母族一路青雲直上,這的确是個讨巧的辦法,”寧校尉冷冷道,“但你大可死了這條心,且不論皇後之位輪不輪得到你,即使陛下看上你了,方門勢力根深蒂固,我們得罪不起,你沒有康貴妃這條命,我們寧家需要的是一個安分的女兒,守規矩的女兒。”

“我從沒這麽想過。”

真諷刺,寧鐵衣終于明白,有時候成見之深堪比銅牆鐵壁,非三言兩語可以更改,她不論怎麽解釋,都是徒勞。

“我誰都不會嫁。你真以為一紙婚書能困得住我?”

“這由不得你,”寧校尉武斷道,“今天就是綁也會把你綁上花轎,你已經過了任意妄為的年紀了,往後進了別人家,好好侍奉公婆和丈夫,別總想些不該想的,也算對得起你母親。”

寧鐵衣只覺得從這個男人嘴裏聽見她母親是件無比荒誕的事。

她的母親妝娘,溫柔、痩弱,是攀附大樹生長的菟絲子,也是世上最了解她的人。

她會抱着小寧鐵衣說,希望她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永遠自由而一往無前,将她的快樂一起活出來。

她不懂刀槍棍棒,因為女兒喜歡,去學刻小木刀,刻得雙手布滿傷口,笑意盈盈看女兒跌跌撞撞舞木刀的模樣,遺憾地輕聲道:

“我們鐵衣以後會有更好的刀。”

“比這把更鋒利、更漂亮。”

——這個人,怎麽好意思提起自己的母親?!

“如果我不聽呢?”

“你是我的女兒!你的命是我給的!你有什麽資格不聽!”寧校尉怒喝,“你若悔婚,就是給我寧家丢人!你妹妹以後也嫁不出去,你多有半分為她考慮過?!她可是你親妹妹,你從小驕橫自大,有沒有盡過一點當姐姐的責任?!”

你小時候明明不是這麽對我說的。

你批評的驕橫,是你從前贊許的嬌蠻,你貶斥的放任,是你從前默許的自由。

到底是我變了還是你變了?

寧鐵衣心裏湧上一股酸澀。

這就是她的父親啊。

她也曾承歡膝下,像每一個愛撒嬌的女兒一樣,向父親讨要獎賞,她的父親會送給她刀和弓箭當禮物。她以為自己能這樣肆無忌憚度過一生,直到母親的死亡打破了一切,讓她真正看清自己的處境。

明明曾經是最親密無間的人——為何如今他看她的眼神那麽陌生?

這種陌生就像一把利劍,從她的身體裏刺出來,離她最近,也最鮮血淋漓。

她終于明白了。

原來在他的眼中,她只是寧家的一個女兒,不是寧鐵衣,她的抱負只是身份上的一個小小點綴。

他的寵和愛都是有條件的,是需要争取的獎勵,是有條件的施舍,是需要感激的憐憫。

這不是她想要的。

寧鐵衣緩緩點頭:“好。”

寧校尉剛要松一口氣,就見她從抽屜裏抽出一把剪刀,寧校尉猝不及防後退半步,還沒反應過來,咔嚓一聲。

璀璨金冠摔在地上,金珠火花般濺落一地,随之飄落的,是一縷縷烏黑長發。

再擡起頭,短發齊肩的少女,雙目赤紅,隐含星霜。

“我的命,是我母親給的。至于你——我寧鐵衣今日割發以斷父恩。我與你京城寧家,再無半分瓜葛!”

“自此以後,我不再是誰的女兒、誰的妻子或者誰的姐妹,我是我自己!我是寧鐵衣!”

寧校尉被這大逆不道的舉動氣得發抖,“好”了許多聲,一揮手,命令家丁道:“把蓋頭給她披上!我看她今天還敢在這裏自戕不成?!”

幾個家丁被吓的不敢動作,他們自小看着寧鐵衣長大,知道這位的性子出奇烈,什麽都做的出來。

只有一個楞膽的家丁真拿出大紅蓋頭打算給寧鐵衣蓋上,他們都在警惕着寧鐵衣的下一個動作,好像眼前的不是姑娘,而是一個妖怪,随時吃人似的。

就在劍拔弩張的時刻,一道聲音破空穿來。

“寧鐵衣何在?”

聲音遙遠,震懾人心,當下所有人都被這一聲喝震住。

衆人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不知何時,前院的熱鬧停了。

鞭炮聲、唢吶聲、賀喜聲和賓客交談聲都靜止了。

寂靜的如同一片空白。

聲音第二次響起。

“寧鐵衣何在?”

前院的人群開始小聲騷動,有人想上去問話,那聲音卻直接繞過了他們。

衆人目光随着聲音聚集在院門之外,聲音第三次響起,近得如同空中炸雷。

“寧鐵衣何在!”

一聲厲喝當空爆開:

“寧鐵衣在此!”

木門應聲破開,門外是一位笑得狐貍似的公子哥,只身長立,風姿翩然,他身側的随侍手捧一柄長刀,刀身通體玄黑,在陽光下泛着令人膽寒的冷光。

別人不認識,但寧鐵衣認出了這把刀。

寧校尉怒喝:“哪來的混小子,給我打出去!”

周公子笑吟吟道:“哎,寧校尉,你打我倒不要緊,可若不小心碰到了我手裏的聖旨,便是誅九族的死罪了。”

聖旨?!

寧校尉心中一凜,被鎮在當場,滿腹狐疑,卻不敢真有什麽動作。

周狐貍披了好大一張老虎皮,笑容如沐春風,單手接過侍從手裏的刀,托舉向前:

“此刀名為斬邪,乃是千年之前刀聖龔自陳所制,經手七位主人,每一位都是青史留名的名将,除逆臣、護國君、保百姓,守一方國土安寧。藏在宮中多年,陛下覺得,今日是時候啓封了——寧鐵衣聽旨!”

寧鐵衣重重跪在地上。

在場衆人心神震顫,皇帝今日剛剛開朝,下的第一道旨意,居然是給一個女子?

他們不由側耳去聽,寧校尉心裏直犯嘀咕,難不成皇帝真看上他女兒了,還敢在大婚當天來搶親?

歷朝歷代的皇帝也沒有荒唐到這個地步的!

就見周公子不緊不慢展開聖旨,清潤的嗓音高聲朗讀,每個字音都标準的無可挑剔,聽到人耳朵裏,卻讓人懷疑自己是不是出了幻覺。

“梅州匪亂禍國殃民,逆賊當誅,罪不容赦!今授寧鐵衣為汝南十二衛所統帥,奉命剿匪,領旨即往,不得有誤!”

寧校尉大驚!

皇帝今日剛剛臨朝,下的第一道旨意,居然是讓一個女子率軍剿匪?!

他怎麽敢?!

寧鐵衣深深閉上眼,她終于等到了。

周公子卷起聖旨:“接旨吧,寧統帥。”

他把人扶起來,摸摸下巴打趣道:“這把刀失傳很久了,江湖上多少人費盡心思找它的蹤跡都找不到,托你的福我才能看上一眼。看來宮裏藏了不少好東西,這次得勝回來,不如問陛下要那把冰玉九弦琴當賞賜吧,我可饞很久了,他連碰都不給我碰一下。”

一如既往的不着調,卻比這個冷冰冰的寧府還多幾分溫度,寧鐵衣心口回暖,果斷回絕道:

“你自己想法子去讨,我要那把後羿弓。”

“啧。”

明明剛領旨,兩個人都開始商讨封賞的事了!何其狂悖!何其傲慢!

寧校尉滿心滿腹的怒意,卻只能跪在地上,不敢說出來。

“哦對了,陛下托我給你帶句話。”接刀時,周公子忽然開口,目光悠悠掃過地上跪着的諸人。

寧鐵衣握着刀,擡眸駐足。

“如果全天下都覺得你是只裝成鳳凰的禿毛雞,那就飛出去,讓他們看看什麽是真正的鲲鵬之翼——足以丈量天地!”

寧鐵衣能想象得出那個人說出這番話時的模樣。

那人總是很溫和的笑着,仿佛與世無争。遺世獨立的像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輕聲緩語,說出的話卻能夠點燃人內心最深處的火焰。

寧鐵衣笑了,她低下頭,一滴眼淚悄無聲息從眼角滑落,淚痕很快幹涸,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

幸好,她從不活在別人的眼光裏。

覺得她是想攀附皇帝也罷,覺得她離經叛道也罷,她不在乎別人怎麽看。

她只要一個機會。

別讓她抓到機會,否則,哪怕只有一絲可能性——

她都會掀翻一切。

“锃——”

千年古刀出鞘,黑暗中塵封漫長歲月後依舊鋒利如新,刃若秋霜,斬金斷玉,寧鐵衣當空斬下,血紅蓋頭被當空劈成兩半!

澄明的刀身,映出少女清晰眉眼。

“一介薄軀,願為陛下效死。”

***

前院。

“怎麽回事兒……”

“怎麽皇帝也派人來了。”

“許是賀喜呢。”

“寧家真有面子,皇帝來賀喜呢!”

奏樂助興的隊伍不知道是繼續還是停止,卡在當處。

議論聲起,主家的面子逐漸有些挂不住,管家正要派人去探聽消息,就見後院走來一個身着嫁衣、手執黑匣長刀的短發女子。

衆人倒吸一口涼氣,這不就是今日的新娘子——寧家長女寧鐵衣嗎!

“這、這這……”

“罔顧禮節”和“夫人您看”沒在管家嘴裏颠倒出個順序,就見寧鐵衣徑直走過他,目光甚至沒在院中任何一個人身上停留。

無人注意的院子角落裏,一身荷粉衣裳的姑娘,松開手中缰繩,驕健馬匹嘶鳴一聲,立刻飛馳往主人的方向。

“滾了就別回來了,看見你就讨厭……死在外頭好了。”

愛馬突然出現,寧鐵衣頗感意外,四下掃了一圈。

一群被驚傻了的看客指着她,舌頭打結到說不出一句話,寧鐵衣仰天大笑三聲,負刀上馬,動作利索幹脆,頭也不回沖出小院,向更廣闊天地馳去。

管家瞠目結舌,一時間,竟沒人想得起來要攔她。

赤紅色嫁衣比晚霞更豔麗奪目,馬上的少女高吆一聲,馬匹揚蹄踏去,嫁衣上繁複交織的耀目金線如火焰般升騰燃燒起來,燒出這方窄院,燒徹這片腐朽大地,燒破一切污穢和黑暗,新的力量洞徹天地,潑灑人間。

去時紅妝猶鮮潤,歸來鐵甲血未幹。

在後世,人們争相傳唱這段“嫁衣出征”的橋段,編成曲目、戲劇、詩詞等等,百般演繹、千般贊頌也不厭煩。

而此刻,在寧鐵衣離開之後,狐貍公子大咧咧坐在上席,從桌子上順手抓了兩把瓜子,一邊磕着一邊說:“行了,送走寧統帥,咱們再來聊聊這樁婚事。”

大夫人還沒反應過來“寧統帥”指的誰,就見這只狐貍從随從人員手裏拿過一張紙。

“婚書!”大夫人驚叫。

婚書一式兩份,周狐貍手上那張是本該由男方保存的婚書。

難怪男方遲遲未到,是半路被他們攔截了!

周狐貍道:“寧統帥心系前線,為國效力,陛下不忍她分神擔憂後方,便做了個主,把這門婚事取消了。”

寧校尉還在掙紮:“自古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周公子瞥他一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一個比得過天子金口玉言?”

“陛下親口宣說,我大武朝的将軍,絕非旁人想嫁就嫁,想娶就娶,得老天答應才行,今兒陛下早朝的時候替寧統帥抓了個阄,卦象顯示老天爺不答應,所以這婚事啊——”

可惡的狐貍捏着婚書兩角,輕輕一扯,當着寧家夫妻兩人的面,把這樁精心籌謀的婚事撕成兩半。

“天子覺得不行。”

說完,他随手扔掉廢紙,站起身來,雙手背在身後,老大爺遛彎兒似的笑眯眯地從衆人間穿行出去。看呆了的賓客們竟沒一個人敢擋他的道,自覺讓出了一條路。

“愣什麽呀,散了吧,沒戲唱咯——”

舊戲落幕,也是新戲開場之時。

十五年前,第一包毒藥從遙遠的朔北運進京城,頭戴孝巾的少年拔出寒鐵長刀,鮮血染紅莽莽荒原。

十年前,少女秉燭徹夜苦讀晦澀的兵書,寫下這本書的老将被東海浪濤卷走骸骨,他留下的虎符一分為二,握在兩張相似的面孔手中。

遙遠的嶺南,春暖花開,有人扛起包袱最後回頭看了一眼故土,從此再不後退一步。一山之隔,梅州冷雨淅瀝,一衫青羅裙敲響破舊的門扉,一頭紮進這個亂世,與共沉浮。

深山雪靜,有少年拿起掃帚,沿着山路一路掃下,新的臺階幹淨了,舊的臺階又被雪掩埋,人間煙塵彌漫,輾轉無有始終。他仰起頭,呼出白色的霧,輕嘆息四千年時光,為何歷史永遠是舊模樣。

那個時候,稚嫩的他們尚且不知未來的大武會成為什麽樣子,也不知道,自己會在史冊留下怎樣一筆。

命運的星子散落世界各地,當風浪襲來時,脆弱的力量彙成一股洪流,足以讓世界傾聽他們的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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