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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梅州的秋天陰冷,樹葉潤着一層薄薄的濕光,被風吹得瑟瑟發抖。

小城從早到晚都見不到太陽,黑瓦白牆青苔都罩着一層霧色,灰蒙蒙的雲洇出點光亮,約莫就到早晨了。

青衫少女撐着一把油紙傘,走過長長的青石板路,鞋子噠噠踩起一小灘水花,來到一座破敗的茅草屋前。

老破的屋子被黴菌腐蝕透了,門壞掉半邊,冷風呼呼往裏頭灌,實在想象不出是能住人的樣子。

孟清清收起傘,靠在破舊的門扉上,輕盈走進屋裏。

屋子裏比外頭更破舊,四面漏風,能稱得上家具的只有一張架着的破門板,上頭疊了一堆鼓鼓囊囊的爛被子,仔細看,被子裏裹着一個人。

“老師,我來上課了。”

被窩裏的人咳嗽一聲,不答話,從被窩裏伸出一只髒兮兮的手,指了指屋內的一個角落。

孟清清順着望過去,角落裏已經用碳條寫好了一排算數,用奇怪的符號串聯在一起,就像一個詭異的圖陣,或者什麽咒術。

她蹲在數字旁,随手拿起一根碳條,在地上寫寫畫畫,青梅色的羅裙垂在地上,弄髒了,她也沒注意。

老屋內,咳嗽聲不斷,時疾時緩,好像要将肺都咳出來才算完。

孟清清恍若未聞,專心致志在算式上,不知不覺列了半個地面的數字,地面寫不下了,又寫到牆上去。

不知過了多久,孟清清恍然:“原來是這樣。”

說完,她拿起最後一根被磨得不到指節長的碳條,列下最後的答案。

“赤星過五軌,天命歸終,萬象更新。老師,您就是這樣推導出武朝命數的,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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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子裏的人終于出聲,聲音沙啞蒼老,有進氣沒出氣,好像下一刻就要死了,良久,老者重重抽一口氣,道:

“不錯,七年前,你問我是怎麽算到武朝命數已盡,現在你知道了,還堅持你本來的想法嗎?”

“老師的數法精妙無比,由星象規則推世間萬物,物物相融,道道通天,一章算法包羅萬象,非凡人之智可以測度——但我還是堅持我的看法。”

老人從被子裏掙紮坐起來,露出一張枯黃幹巴的老臉,他擡起眼,只有一只混濁的眼球還能轉動:“你能在七年內學會我所有的本事,足證明你天資超凡,已入非人之境,饒是如此,還是冥頑不靈嗎?”

少女清麗的面容波瀾不驚,她五官不算傾國傾城,只是幹淨的和這間屋子格格不入。手中拿着墨條,就像尋常女兒家拿着繡花針。

她看老人的眼神不像是看一個智者,也不像是看一個病人,就如同看一個街邊路過的、再普通不過的普通人。

“老師的數算窮極天理,只怕世上沒有第二人可以比肩,但學生以為,天理之外,尚有其他。”

“冥頑不靈……冥頑不靈!冥頑不靈——哈哈哈哈哈!”

老人越笑越猖狂,最後像瘋了一樣,痩到可見肋骨形狀的胸口鼓風機一樣大起大伏,

孟清清依舊站在那裏,安靜的像一場雨,仿佛對這一幕習以為常。

七年前,她第一次踏進這間小屋,老者就是這般風燭殘年的模樣。

七年後,他還是這副随時都能斷氣的模樣。

雨滴順着漏雨的屋檐滴滴答答滲透進來,打濕地上列出的數式。

墨條的痕跡被暈染開,變得難以辨認。

老人的笑終于停下來,他茫然看着窗外,但天空陰雲密布,灰色的雲層好像要散發出死屍一樣腐爛的氣味,他愣愣道:“天将星……天将星落第幾軌了?”

孟清清擡手掐算片刻,冷靜道:“三軌十二道,已落紫微位。”

老人睜大了眼,望着濃雲密布的天空,幹涸的嘴唇讷讷翕動:“落在……紫微了?”

孟清清道:“七年前,老師告訴我,這世上過去、現在、未來發生的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秘密就藏在諸天星辰運行之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星,命星運行的軌跡,就昭示了未來将要發生的種種,人不過是局中困獸。”

老人緩緩道:“不錯,我畢生研究命理數算之道,對此胸有成竹。”

“這也是我與老師産生分歧的地方。”

李若元的眼珠轉動一圈,從窗外落在少女面龐上。

他記得七年前第一次碰見少女的情景。

那時候,他剛剛流落到這個茅草屋裏。小姑娘撐着一把油紙傘,好奇探進腦袋,像只誤入的小白貓。

“你這女子,活不過十七歲。”

當時李若元只看了一眼,就斷言道。

他一生判盡他人命數,算出的結果從不出錯,不論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

他見過許多人得知自己的結局之後的反應,有人欣喜若狂,有人憂愁郁結,有人怒火中燒。

但所有人,都逃不出命運的桎梏,落入既定的結局。

而這個小姑娘聽過後,只是眨了眨眼睛,說:“這樣啊。”

李若元心中驚異,問道:“你不信?”

小孟清清想了想道:“你這麽說,自然有你的道理。”

李若元道:“那麽,你是不怕死?”

孟清清搖搖頭:“我只是覺得,命是不能定下來的。”

李若元怔愣片刻,哈哈大笑道:“命算不準?你這女子不知天高地厚,狂悖得很!這世上的命數,前推五百年,後推五百年,皆在我掌心之中!小至門口的乞兒何時發家,大至整個武朝何時覆滅,一切結果早就命中注定!你竟不信?真是無知者無畏!”

少女完全沒有被他吓住,依舊是安安靜靜的,抱着白梅油紙傘:“你說命中注定,那麽是命由誰注定的呢?”

李若元朗聲道:“由天!”

孟清清緊接問道:“什麽是天?”

一時間,一萬個答案堵在喉嚨裏,竟蹦不出一個字。

什麽是天?

李若元知道很多說法,有人信仰天神,有人信仰天道,有人信仰天命。

那麽,到底什麽是天?

到底什麽天,主宰了這樣一場鬧哄哄的、早有預謀的戲劇,又是誰,在臺下看着一幕幕生死離別登場?

人生這場戲啊——他是戲子還是看客?

是誰編下了戲本,又是誰,執導這萬千星軌,從容不迫運轉如常?

小姑娘柔弱、安靜,看起來貓一樣溫順,靜谧的眼睛裏是說不出的固執。

“哈哈……哈哈哈!”李若元從這雙眸子裏,仿佛看見曾經的自己。

曾經他也是這樣跪在自己的老師面前,用這樣一份固執,訴說自己立志算盡天下事的決心。

小姑娘稚氣未脫,用最堅定也最天真的語氣說:

“倘若命有定數,那生有何義?先生學了一世星算,卻未勘破天道,和那迷信宿命的俗人一樣,看來是白學了。”

也就是那一刻,李若元想,他一生中所有意氣風發和狼狽不堪都躲不過一顆小小星子的運轉,如果能在将死之時為命軌埋下一顆變數種子,又何嘗不是一樁妙事呢?

七年時間轉瞬即逝,或許是教授孟清清的這個信念一直在支撐他,李若元沒想到自己會活這麽久。

但今日,最後一章算法已經教授完畢,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時候到了。

李若元道:“我快死了。”

孟清清低頭看着術式,仿若未聞:“劫星隕落了。”

“看不到你十七歲生辰那天了。”

“攝政王一死,武朝命數必然大變。”

“我這一生都被星命所困,深信命中注定,又想推翻我畢生所研的星算,乃至臨死也不能得到一個結果。”

“武朝不會亡在今年,我也不會。”

兩個人一人一句,像在聊天,卻完全沒有搭上話。

“我活該落到這步田地,死之後也不必埋,把我扔到山林裏喂野獸吧,生來受用天地滋養,卻無以饋贈,這介廢軀也算回饋自然。”

孟清清忽然道:“我會替你看下去。”

李若元陷在陰影裏的臉緩緩擡起來,渾濁的眼珠動了動:“什麽?”

“這場戲,我會替你看下去。”

好一場萬千人共同登場的舞臺,好一場恩恩怨怨糾葛不清的戲碼,舊的角兒下場了,輪到看客登臺唱戲。

少女起身,手執碳條如同握着審判天下的權柄。

“你要我替你殺了方省嗎?他害你落到這般田地,我繼承你畢生絕學,卻沒有行過拜師禮,你如果要我殺了他,我不會拒絕。”

纖柔的少女說起打打殺殺,語氣就像在說窗臺上落了灰,要擦幹淨一樣。有幾分懵懂的天真,是沒見過血的人才能說出的輕松語氣。

李若元沉默半晌,道:“不必,這條爛命,是我應得的。”

孟清清不再多言。這個老人如同神降一般出現在遺棄的茅草屋,帶着渾身的傷病和隐秘的過去,孟清清不在乎他是誰、從哪來、要她做什麽。她只知道,這人教她的東西很有趣。

大道萬千,盡攬于一心。明明懷揣最鋒利的工具,卻被工具本身框死到這步田地,孟清清不明白。

“你沒有什麽遺願了麽?”孟清清問道。

李若元緩緩道:“你曾說——命運是可以改變的。”

孟清清點頭,目光堅定:“我會證明這一點。”

李若元低聲呵笑,笑聲像鋸子鋸扯鐵片:

“我不是個東西……一生深恩負盡,活該落到此等田地!此乃天地報應,因果不虛,但你的路不止于此——孟清清,你如果真把我當老師,就不要困在梅州這個小小的地方,走出去……孟清清!走出去!去做個頂天立地的人!”

“去他娘的世道!去他娘的規矩!去他娘的命運! 讓李若元這個人和歷史葬在一起吧,什麽爛名……我都擔得起!”

“去吧,孟清清,去證明我是錯的!去證明我這一生……就是個笑話!”

李若元用盡全身力氣,嘶啞着吶喊出這一句話,他用畢生的心血踐行年輕時立下的宏志,也在死前,種下希望的火種。

那只混濁的眼睛怒目圓張,遲遲不能閉上,似乎要把自己的生命延伸到時光盡頭。

終于沒能再合上。

孟清清伸出手,輕輕阖上那只眼睛:

“你在天上看着吧,我遠比你出色得多。”

***

“李若元死了?”

茅草屋外,少年接過孟清清手裏油紙傘,為她撐起來。

孟清清提起裙擺,輕輕一跳,躍過一小潭積水:“嗯。”

少年感慨道:“也曾是一朝帝師,被師弟陷害到這個地步,不知一身本事學到哪裏去了。若不是他教你數算,我先殺他,省得被方省發現,找我們麻煩。”

孟清清只是道:“他們兩人同為青麓學宮宮主的學生,同門相殺,總要有一個落敗的。”

少年輕蔑道:“如此看來,方省勝過李若元了。”

孟清清搖搖頭:“只怕他是輸給了自己。”

孟端年挑眉:“哦?”

孟清清沒有繼續說,只是道:“邸報到了嗎?”

武朝的邸報記錄一些皇帝的旨意或者官員任免遷調一類重大的朝政消息,每日都發,從京城送到各地府衙,誰想看就可以花錢找人抄一份送家裏。

孟清清常用邸報上的消息來驗證自己的星算術的推演結果,但是最近已經連續好幾日沒有邸報送到梅州了。

“剛到的,不知為何晚了這麽些天。這幾日,人們都傳是京城宮裏那位出事了,雍王打算造反,才遲遲不發邸報,”孟端年從袖子裏抽出一張字跡工整的紙,遞給孟清清,“現在看來都是瞎傳。”

偶爾過路幾個撐傘的人,見到他們兄妹慢悠悠地,一邊兒走路一邊看報的模樣,也不驚異,只是投來友好的笑。

孟清清掃了一眼邸報,有陛下親政,重啓早朝的消息,還有雍王的死訊,繼續往下看,竟然還有梅州的事兒。

“上任梅州?什麽時候?”

“算上傳送邸報的時間,這位寧統帥應該已經在路上了,這兩日就能到吧。”

孟清清點點頭,合起邸報,歪着腦袋思量一會兒,道:“我的生辰快到了。”

孟端年道:“要什麽生辰禮?”

孟清清笑起來,很溫順地搖搖頭:“我只是在想,我的死因到底是什麽。”

孟端年臉色驟變:“少信那個算騙子胡說!你早要和他學術算時我就不同意,嘴裏沒一句吉利的話!你能活到七十八十九十!我絕不會讓你出事的!”

孟清清依舊安安靜靜的,仿佛被斷定死期的人不是自己:“李若元的星算之術出神入化,算無遺漏,我的确命盡于十七。不過,我既然不認命,就不會怕這個。躲避解決不了問題,懦弱也幫不到我。”

李若元一直試圖避開命運,卻反被命運困住。

孟清清只想直視命運,哪怕最後會死,她也要直視死亡。她想看清,殺死自己的究竟是什麽。

她不想死的不明不白。

孟端年沉默下來:“你要做什麽?”

孟清清搖搖頭:“不知道。我昨夜觀星象,天将星過紫微,劫星隕落,與老師算的并不相同。可見星軌并非一成不變,其中有改變的機竅,只是我還不知道罷了。”

“七年前,天将星還牢守在諸天星域之外,如同看客旁觀一切,今年卻忽然入局,落定紫微。我想,或許這就是最大的變數。”

紫微位乃人間皇位,歷代皇帝登基時,命星都會坐入此位。

然而十幾年前幼帝宋子明登基時,象征他命運的東宮星卻一直坐在空亡,昭示年少早夭。紫微位自先帝駕崩後長久空落,預示亂世無主之兆,怎麽會突然間叫天将星落入?

而且……東宮星,數月前就隕落了。

那麽,如今坐在帝位上的,到底是誰?

孟端年皺眉道:“你的意思是,帝位有變?”

孟清清道:“或許,只有天知道了。”

“孟家妹妹!又去喂貓了?”

路邊小攤攤主瞧見兄妹二人,熱情招呼,孟清清輕笑:“是。”

攤主說話間遞上來一塊剛出爐的蔥油餅,孟清清剛要拒絕,攤主卻強硬塞到她手裏,又塞給孟端年一塊。

“別跟我們這些街坊客氣!當年若不是你們爹娘,咱們梅州早叫洪水沖垮了,哪還能安生地在這兒過日子呢?”

當年孟家兄妹的父母任梅州地方太守,時年洪澇嚴重,孟太守夫婦為了治水東奔西走,日夜操勞,堅守抗洪救險的一線,以至于最後以身殉職。

那時孟端年才四五歲大,孟清清更是襁褓中的嬰兒,梅州的百姓記得他們的恩情,替他們撫育大了這一對兒女。

孟家兄妹可以說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彼此相依為命,但依靠父母留下來的家産田畝過活,加上梅州百姓的照應,活的并不辛苦。

孟端年不客氣,爽朗道謝,拿起餅子咬了一口,餅皮酥軟,蔥油香氣熱騰騰的,一口下去渾身熨帖,被寒雨濕透的五髒六腑都熱乎起來。

攤主喜歡這個英氣十足的青年人,剛要給人再加一塊餅,就聽見街道外一隊官兵吆喝:

“讓開!讓開讓開!趙太守出行!都長點眼!”

官兵們簇擁着一頂奢華闊氣的轎子,所過之處,攤販被掀了攤位,車馬被撞到一邊,街道上人仰馬翻,人人避之不及,轎子卻自始至終安然無恙,連轎簾都沒掀起來個角。

攤主嘆口氣,加快手下擀餅的速度:“這個趙太守……若是有孟太守當年一半盡心就好了。”

眼看着兵馬就要靠近,他趕緊收拾起家當:“孟家小妹妹,想吃餅子去瓦當街找我!”

說完,溜之大吉。

孟端年給妹妹撐着傘,轉身避進小巷裏。

雨季開始了。

油紙傘輕輕晃,一半雨滴落在少年肩上,少女被遮得嚴嚴實實。

“哥哥,梅州匪亂是不是更嚴重了?”

孟端年揉了揉妹妹的頭發:“不用擔心,他們不敢來這裏,這有衛所把守。”

孟清清固執道:“我知道,你一直想立志參軍抗匪。但是梅州官兵的兵刃不對準山匪,你報國無門。”

孟端年頓住一瞬,他這個看起來一心研究學問,不問世俗的妹妹,其實心裏比什麽都清楚。

孟清清停下腳步,眼神清亮:“哥哥,寧統帥就要到了,她從京城遠調而來,初掌衛所,對其中人情關節不甚了解,未必能夠服衆,你若是這個時候去助她一臂之力……”

孟端年搖搖頭道:“京城來的人,能好到哪裏去?我只護好你就行。”

孟清清抿抿唇,不再開口。

可他終究還是意難平的,不知是不是為了說服自己,孟端年又補上一句:

“天下人有天下人的命,我們……哪裏能管得了那麽多。”

彎彎的小河從黑瓦白牆間流淌而過。青石板橋後,一只烏篷船駛過渙衣的老婦、打盹的黃貓,竹竿一撐,駛向郊外屍橫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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