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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夜黑如墨,貓頭鷹展翅低飛在樹梢之間,亥時,已經是普通百姓沉眠入夢的時分了,城牆上站崗的哨兵忍不住直打呵欠,眼皮子鉛沉似的往下墜。

草叢間,一隊人僞裝成草垛,悄無聲息地向城門方向靠近。

驟然號角響起,哨兵甚至來不及反應,就被箭風穿破,草叢之中,幾個身影驟起,轉瞬之間,守門的兵士命斷當場。

“殺!!!”

咆哮聲排山倒海,四面八方都有敵軍襲來,守城的士兵慌張後退,幾人試圖拿起武器抵擋,但是對方來勢洶洶,眼睜睜看見戰友死在刀下,那一點拼搏的心思被徹底澆滅,于是争先棄城逃跑。

幾乎不到一柱香的時間,城門大破。

烽火狼煙,山匪們高舉火把,哈哈大笑沖進城裏,寂靜的城轉瞬間淪為一片火場。

山匪們劫掠一切能看見的財寶,燒毀一切看見的房屋牛畜,将人間變為煉獄場。

“快逃!!!快逃啊!”

“救命!!!”

夜空中傳來人們凄厲的叫喊,孟清清猛然驚醒,窗外一片火海地獄。

梅州城破了?

“我家主人不在!你們要錢財盡管拿去,不要傷人性命!”

她來不及穿上鞋,聽到前院家仆們告饒求情的聲音。

回應的是一聲刀起頭落,和放肆的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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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死了!沒人管這個破地方了!乖乖受死吧!”

“武朝亡了!!!”

“就他娘的雍王敢反?老子也敢!!!”

“兄弟們饞梅州這麽久,總算開開葷了!!”

刀剁在人身上,發出的聲音和案板剁肉的聲音一樣,沉悶又果決。

是誰死了?

孟清清伏在窗底下,和屠宰場僅一牆之隔。

那些窗外喊叫的,有自小喂養她的乳母,有悉心照料她的管家,還有一起長大情同姐妹的侍女和仆從。

他們直到死前最後一刻還在為她掩護。

她第一次和死亡距離這麽近,手控制不住地發抖,一瞬間所有血液緊縮在心口,心髒跳動聲如擂鼓,四肢冰涼,大腦卻運轉地格外清晰。

看來是山匪的消息有誤,他們沒來得及看到遲來的邸報,以為皇帝已經駕崩,雍王造反,天下大亂,便迫不及待地惹了這麽一遭禍事。

此刻決不能出去,屠城之事已成定局,這是誅九族的死罪,他們不可能回頭了。現在出去,只是讓匪徒刀下多一條亡魂。

門外,血腥氣混着濃煙撲鼻,嗆得人要吐出來。

原來……遠在天邊的星子并不是冷冰冰的。所謂命運,飽含鮮血的溫度。

原來這就是她的死劫。

“清清!”

孟端年從身後拉住她胳膊,孟端年顯然也是在睡夢中被驚醒,他沒來得及披一件外袍,只穿着寝衣,揣了把匕首,就立刻從自己的屋子翻出來找妹妹。

前院悍匪沉溺在殺人的游戲裏,暫且還沒有注意到這裏的小廂房。

“趁現在!”

孟端年拉着妹妹的手,把她推到後窗前。

突遭變故,孟清清身體跟不上頭腦反應的速度,動作慢了半拍,孟端年抱着她的腰将人一把扯出窗子,就在落地的一瞬,孟清清聽到身後房間裏,木門被大力破開的聲音。

“人呢?!”

“都給爺滾出來!”

“別讓我發現你藏在哪……”

孟端年拉着妹妹的手,兩個人頭也不回地往前跑,他們不能回頭看。

白日,這裏還陽光明媚,燕雀落在地上,啄食落花。

此刻,鮮血流進修剪精致的小院子,浸透土地。

一個人頭骨碌碌滾到腳底下,是乳母,驚恐的眼睛沒有閉上,孟清清下意識想要伸出手去,幫她擦幹淨眼角的血滴。

這是她視如母親的人,是在無數個夜晚,輕聲唱着歌謠,溫柔地輕拍她後背,哄她入睡的人。

此刻死不瞑目,屍骨不全。

而被他們庇護着長大的兩個孩子,只能邁過他們的屍體,向遠處逃跑。

孟端年咽下眼淚,逼着自己強行調動起腦子,快速在心裏過了一遍地形:

“是烏頭山那幫匪,應該是從西門突破的,那裏離烏頭山最近,也最易攻。破城後第一站必然去太守府,兩點之間最近的是臨江路,要避開他們出城繞到東門……從瘦馬西巷走!逃出城!”

瘦馬西巷地方偏遠,而且是殘屋破瓦,只有一些乞丐流浪兒在那落腳,匪徒們進城,第一件事是搶劫富貴人家尋歡作樂,這種地方不會去,從那裏繞路比較安全。

府外,已經成了一片火海。

火海裏,人們奔走逃命,跑得慢的被一劍刺心,紮在吊在馬後,拖拽出長長血跡。

——那是白日裏給他們餅子的攤主嗎?

眼睛被什麽東西模糊,看不清。

人群如狂蜂亂逃,凄惶的叫喊,嬰兒啼哭和燒焦的氣味混成一團,他們随着龐大的人流,沖向瘦馬西巷。

小巷狹窄幽深,破敗的房屋在黑夜裏如鬼魅聳立,漆幽幽地盯着他們,仿佛目送一道送至口邊的晚餐。

孟清清已經跑得力竭,她幾乎跟不上哥哥的腳步,踉跄地被拖拽往前,孟端年不敢停下,他知道,這個時候絕不能停。

停下就完了。

“有人守城門,我去把他們引開,然後你趁機跑。”

“哥哥!”孟清清死死拉住哥哥的手,一步也不讓他離開。

孟端年揉揉妹妹的頭發,輕聲道:“乖,哥哥跑得快,你不要怕。”

“我沒有怕。”

孟清清的聲音很冷靜,冷靜到和這個焦灼的場景有些違和:“你不要出去。”

“你忘了嗎?清清,”孟端年摸了摸她的頭發,“你不能死,你和李若元約好了,要活過十七歲,不能輸給命運……本來想等天亮了再祝你生辰快樂,現在只好提前說了。”

孟清清根本聽不進一句話,她滿腦子都是那些死後也閉不上的眼睛,偏執道:“你不要想我放手,你如果出去,我會跟你一起出去。”

今晚,我已經放開太多人的手了,她想。

那些在黑夜裏掙紮着伸過來的手,我一個也握不住。現在還要我放開這一個嗎?

她從來沒有意識到,原來活着是一件讓人心生恐懼的事。

暴徒、屍體、鮮血、尖叫、離別時掌心的溫度,這些東西的陰影會覆蓋人的一生。

她不能再看見任何一個人死在眼前了,否則她終其一生都無法逃出這個夜晚。

而她決不允許自己被困住,無論鎖鏈的那端是死亡、命運還是痛苦的回憶。

孟端年知道妹妹犯起倔來誰都拗不過,他又何嘗放心她一個人跑出去?但是眼前這些守城的匪賊……

“喲!這還兩個喘氣的!”守門的匪賊已經遠遠瞧見,扛着長刀縱馬疾馳而來。

孟端年見勢不妙,臉色大變,立刻轉身要逃,孟清清卻伫立不動,好像吓傻了一樣,呆站原地,等着匪賊縱馬馳來。

“趁現在!快跑,我攔住他們!”

孟端年要把妹妹一把推出去,卻推了個空。

孟清清像被什麽吸引住了。

她專注的目光,就像在梅州城郊的破茅草屋裏計算牆上的術式時一樣,只頓了一息,驀地邁開步子,竟迎着馬匪走上前去!

剎那間,漫天星軌糾葛,屠刀當頭而下,孟清清安安靜靜地,仿佛被時光靜止,每個動作無限拉長,凝固在刀尖劈下的一刻——少女直面命運的終局,有如黑暗中行走一生的盲人,終于在命終時看見黎明的曙光。

“我看見了……”

孟端年撕心裂肺:“跑啊!孟清清!!!”

孟清清冷冷擡眸,清澈眸中映滿了硝煙背後的諸天星河,猶如神明冷酷的凝視,星河下,匪賊揚起馬刀,狂笑着作勢砍下——

我看見了星軌的裂痕,綿延向一條新生的方向。

轉瞬間,馬刀裹着風,沖向少女耳畔,孟清清毫不避退,揚聲喊道:

“你殺了我們,今夜必死無疑!”

馬上的匪賊心裏一突。

大刀在劈下時堪堪轉了一面,刀背反扣在孟清清頸側,把人砸了一個踉跄,鋒利刀刃蹭斷她的發縷,在頸邊擦出一條血痕。

“你說什麽?!”

孟清清被砸翻在地,還沒穩住身子站起來,緊緊盯着對方的臉,沒有絲毫懼色,立刻說道:

“你自幼喪母,後又喪父,父親臨死前将你托付給老友,他信任你,把所有家産都給你去做生意,你卻被人騙光錢財,走投無路下投靠山匪,想把家底掙回來再回去。”

扛刀的馬賊腦中一炸。

這個女子口中說的的确是他生平經歷,這些細節并不光彩,因此他誰都沒告訴過,這世上根本沒第二個人知道!

這個人是怎麽知道的?!

還沒等他說話,孟清清踉跄着爬起來,繼續道:

“你在短短幾年內就坐上了二把手的位子,在幫派裏一呼百應,甚至能和你們頭領平分秋色,也因此遭到了對方的忌憚,我說的是不是?”

一時間,場面陷入詭異的寂靜。

馬上的匪賊沉聲道:“是誰告訴你的?”

刀尖依舊對着孟清清,好像一個回答不滿意,她就會命斷當場。

孟清清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繼續道:

“這次攻城,你和你們頭領約好平分戰利品,他臨到關頭卻給你分派收尾戰場這種沒油水的差事,自己先帶兵沖殺進太守府搶奪財寶,你猜,是為什麽?”

少女的話不多,但每一句都直中要害。

馬賊心思千回百轉,面上并不顯露,接話道:“為什麽?”

孟清清見他發問,知道自己賭對了,心裏已經安下一半:“烏頭山匪最大的敵人就是梅州七衛所。如今梅州城破,七衛所潰不成軍,一山不容二虎,接下來便是狡兔死,走狗烹。”

匪賊身後跟着的傳信兵按捺不住,嚷嚷道:

“奶奶的,二哥!這女子說得對啊,大當家老早就看你不順眼了,我說這次攻城怎麽把你手下的人都給調走,原來在這等着呢!”

“要你馬後炮!”二當家怒斥,後知後覺發現不對,“老子進城時就感覺到不對勁,全他媽是他的人跟着我掃戰場,看我的眼神跟他媽看要宰的羊犢子似的!”

的确如這個女子所說,他這個二當家和大當家不合已久,明明他更擅長收攏人心,一呼百應,對兄弟講義氣,打殺都沖在最前頭,憑什麽那個人做大當家的位置?

他心裏也清楚,大當家對他提防已久,他們二人面和心不和,在匪幫裏只有幾個心腹知道。

這個女子是怎麽知道的?

孟清清這才不緊不慢解釋道:“我會相命,上曉天機。觀你面相頭頂紫氣凝聚,非尋常之輩,如今亂世已至,正是一展拳腳的好時機,只可惜……”

說到這,孟清清遺憾地搖了搖頭,欲言又止。

二當家心中如有狂風呼嘯而過。紫氣凝聚?那可是帝王之象!那些茶樓說書的都會講道,古來出身寒微的皇帝打天下前都會有這種奇遇,什麽被算命的點出命格不凡,或者出生時天有異象,沒想到,自己真的能碰上!

他心中狂喜,他就知道自己生來不凡,必定有一番成就,睥睨天下!哪裏還按捺得住心情,催促道:

“可惜什麽?!說啊!”

孟清清嘆息:“可惜,你命裏有一大劫,正應在今日。若過此劫,可平步青雲,若過不了,就到此為止了。”

“劫數?”二當家眉頭一皺,“要怎麽化解?”

“先下手為強。”

二當家聞言沉默片刻。

這話的意思很明顯,大當家已經将他當作肥羊來宰,那他也可以趁其不備,反殺上位。

這也是他想做很久,卻一直沒有機會實施的事情。

他仔細端詳面前這個女子。纖細柔弱,跟他想象中算命蔔卦的形象相差十萬八千裏,但是偏偏一開口,精準挑明了他隐藏最深的前塵往事,更是一語道破他現在的處境。

看來,是真人不露相!

如果真如對方所言,自己有一飛沖天的命格,對這樣的人才,是絕不能冒犯的。

于是二當家立刻收起馬刀,學着話本子裏的橋段下馬來,給孟清清整理好衣領,作出一副禮賢下士的模樣,語氣也客氣了幾分,甚至頗欣賞地拍了拍孟端年的肩膀。

“你說的這些,我也知道,但是我的人都被他調走,不知道分散在城裏的哪個角落,跟着我的就我身邊這一個小兄弟,怎麽先下手為強?”

夜風有點冷,孟清清的聲音卻很清晰。

“大可誘敵深入,而後誅殺。”

***

“大當家!大當家!”

太守府,大當家正坐在太守椅上,腳翹到桌子上,一邊品嘗地窖裏翻出來的美酒,一邊把玩庫房珠寶。

地上綁着幾個無頭屍首,是已經被殺的一衆梅州官員和親眷,腦袋不知道被踢去什麽地方。

“喊什麽?說!”

來人附到大當家耳邊,低語幾句,大當家面色一變:“當真?”

來人猛點頭,大當家哈哈大笑:“好!走!”

一衆匪賊想要跟上,大當家一擺手:“不必跟着!”

出了太守府,大當家小聲對傳話的人道:“找到了多少錢?”

傳話人喜形于色:“一整個地窖的黃金!二當家看見時眼睛都直了,囑咐我們不要說出去……他想獨吞!我趁他不注意跑出來通報您,可不能讓他得逞!”

大當家連連點頭:“啧,這些當官的就是有錢,這事兒都誰知道?”

傳話人心底一轉,明白老大想私藏了,當即讨好道:“沒多少人!除了二當家,就只有我了,我是不敢收這筆錢,只要跟着大當家您,以後自然吃香喝辣,這點錢,我不放在眼裏!”

大當家很滿意。

匪幫講究一個義字,每次繳獲戰利品,都要和手下弟兄們分享,算起來輪到他這個當家的頭上并不是很多,但如果照傳話的這個消息,知道這筆金子的人這麽少,他必然能狠狠賺一筆。

只要先除了二當家。

說話間,兩個人已經到了地方。

二當家舉着火把,鬼鬼祟祟守在地窖前,正在給地窖上鎖。

“老二!”大當家豪爽喊道,“我說怎麽找不見你!太守府翻出一堆好東西,等你去先挑呢!”

二當家被這一聲吓了一跳,回過頭來,臉色讪讪,看見傳信兵,眼神簡直要直接刀死他。

看這模樣,大當家對地窖黃金更深信不疑。

“大哥,你來的正好,我們也翻出來點東西,這孟府真有錢啊。”

大當家明知故問:“哦,二弟翻出來了什麽?”

二當家支支吾吾:“啊,地窖裏有些……花瓶古董,等與大哥和兄弟們平分。”

大當家笑容滿面,心裏暗罵,老二真不是個東西!若不是跟着他的傳信兵說地窖裏滿滿黃金,他必然被他糊弄過去了!

“既然如此,我便進去看看!可別是假冒的古董,把我二弟騙了!”

二當家當即慌神:“這、這地窖又黑又窄,怎麽勞動大哥進去,我進去把古董搬出來給你看就行!”

狡詐至極!他必然是想進了地窖後把不值錢的東西搬出來騙過自己,黃金自己獨吞!

大當家心裏惱火。幫裏弟兄都說二當家比他更仁義,對下屬更好,他眼看老二的聲名一天天高過自己,早就不舒服了!今天終于被他抓住一個把柄,他必須下這趟地窖,當場揭發老二的醜惡嘴臉,解他心頭之恨!

大當家朗聲道:“你我過命的交情,怎麽還這樣客氣?我哪舍得你跑這許多趟!”

說完,不顧阻攔,直接要往地窖裏鑽。

“大哥!你慢些!小心腳下!”

二當家一邊喊着,一邊将匕首悄悄握在手中,緊随其後,深入地窖。

地窖幽深,前路仿佛永無盡頭。

兩個人行至一半,大當家還沒看見黃金的影子:“老二,這地窖的路怎麽這麽長?”

二當家聲音飄忽不定:“是很長,你這輩子走不到盡頭了。”

大當家心裏一緊,暗叫不好,一道冷風迎面襲來。

圖窮匕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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