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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嶺南。

嶺南太守聽說要等禦派欽差來,當即慌了神:“給谏這是何意?你不就是來查羅湛案的欽差嗎?”

周澤溫和一笑:“我本是苦主,如何再能擔任主審呢?”

被騙了!

周母臉色一變,當即喊道:“太守!以我家主君與太守的情誼……太守當知我家冤枉!”

這是變相提醒兩方的關系了,周家倒黴,太守也跑不了。

這一筆爛賬!

嶺南太守頭疼,見兩方決裂到如此地步,不願意淌這趟渾水,兩邊都不想招惹,悄聲問道:“給谏可有證據?這樁樁件件,都得要證據才行,沒有證據的話……還是算了吧?”

周澤看他:“人證物證具在,太守要從哪一樁開始審?啊,我忘了,這其中還牽扯到太守。至于這太守之位麽……太守怕是坐不得了。”

嶺南太守一愣,他沒想到周澤居然要硬把他拉下水,當即惱羞成怒:“周澤!本官可是為了你好,這是嶺南,不是你的一言堂,不要得寸進尺!”

瞧瞧,“本官”,這會兒知道使官威了。

周公子依舊笑眯眯的:“太守覺得陛下派來的兩位主審,一位生死不明,一位至今不知蹤跡,便可以掌控嶺南、威脅我了?”

嶺南太守目光暗下來,他咬緊牙,還是不願意放棄最後的機會:“周澤,倘若你願意坐下來好好談,本官還給你這個機會……”

“否則如何?像刺殺秦予成一樣刺殺我?太守,我雖不是此案主審,也是陛下親派大臣,你敢動我,就是坐實嶺南叛亂之名。”

嶺南太守面色陰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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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秦予成死了還能推到周澤身上,周澤要是都死了,那就只有他背鍋了。

如果兩位欽派大臣在他的地盤上接連出事,在皇帝眼裏就等同于謀反,那不要說調任京城,只怕想繼續活着都難。

周澤卡準了他的死穴。

周公子見他閉口不言,反而上前幾步,低聲道:“不如,我們做個交易。”

“太守,你要的不過是調任京城,這個機會,周家給不了你,但我能。周家背後是我,但我背後可是陛下啊。”

嶺南太守心裏一動,面上不露聲色。

狐貍晃着尾巴,循循善誘:

“嶺南皆知我與周家早已決裂,太守替我除了周家,拿回我的科舉名額,我若平步青雲,如何敢忘了太守?可若是你執意和我作對……我可不好替太守開脫。”

從周家的船跳到周澤的船上麽……也不是不行。

嶺南太守一向唯利是圖,與周家結盟本也是沖着周澤去的,被周澤連着棒子帶顆棗地一哄,又覺得這才是自己想走的路。

嶺南太守細細一琢磨,他就算掰倒了周澤又有什麽好處呢?不僅調京不可能了,還可能得罪皇帝,周家失去了倚仗,日後還能不能起來也不好說。

但如果能在這時候幫周澤一把……豈不是火中送炭之情?

何況周家知道的事太多了,有礙他的仕途。

周澤這麽一推一拉,把嶺南太守的心思拿捏得如同掌中玩物,原本想裝糊塗糊弄過去的太守開始重新掂量起來。

“給谏說話,算數?”

周公子彎彎眼:“太守,事已至此,不如信一信我?”

“咳咳,”嶺南太守直身坐回椅子上,拿起兩張狀子眯眼仔細瞧,目光在周夫人和周澤山上來回轉。

周夫人察覺不好,剛想再提醒,嶺南太守,一拍驚堂木:“依本官看,這兩張狀子分明說的一回事兒,大可一起審了,來人啊,傳周漾、周任!”

***

“只要周澤這麽說,嶺南太守多半會站在他那一邊,之前火燒試卷庫,他們以為做的天衣無縫,天眼的人早就暗中調換了試卷,證據都捏在手裏,只等一樣樣放出來,這堂案子有的審,時間絕對夠……看,他們出來了。”

周府前,周父和周漾在一群衙役的看守下邁出大門,面色不善地離開。

孟清清立刻把手中地圖抖落開:“這是周澤畫的地圖,書房和卧房的位置你記好了,把私通外寇的證據搜出來就撤,不要多留。”

秦予成摸了摸胸前還沒好的傷口,他才到嶺南幾天,自己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孟清清居然把什麽都安排好了。

他愈發慚愧于自己的無能,簡直就像個瞎子聾子一樣。

“你會找暗格嗎?”孟清清問道。

“會。”

秦予成有些心虛,他長這麽大還沒做過這種偷雞摸狗的事呢,希望不會剛偷溜進去就被抓了。

“好,一旦搜到證據,立刻到太守府去。”孟清清說完起身。

“哎,你去哪?”

孟清清奇怪看他:“自然去料理證人,怎麽,你還要我陪你去偷證據?”

“不是……”秦予成心裏忐忑,又不好意思說,孟清清看着年歲比他還小,只好道,“那你去吧。”

孟清清果斷頭也不回地離開。

秦予成盯着周家的圍牆好半天,最終嘆一口氣,硬着頭皮翻身入院。

希望周家沒養護院狗。

前腳秦予成翻牆入院,後腳孟清清就換上了卦師的衣服,站在了周府後院小門處。

沒過一會兒,一個賊頭賊腦的小仆役從小門探出頭來。

“大師!東西我拿來了,怎麽化解啊?”

孟清清一番高人風範,廣袖掩手,一點煙火氣不帶:“給我。”

雙福忙不疊把一摞書信遞上前:“大師,您算的我家中老母被賊人克的病弱将死,我原本還不信,托人回家問才知道竟然是真的……大師務必救我母親!把克我母親的人找出來!”

孟清清淡淡“嗯”一聲,随手抽出兩封書信看過:“這便是你寫過的全部書信了?”

雙福猛點頭:“正是!大師,您說只要見了我這些年來的書信往來就能找到克我母親之人的蹤跡,此話當真?”

孟清清:“自然當真。”

雙福睜大雙眼:“那賊子到底是誰?!”

孟清清簡單翻了幾頁信件,掃視幾行,把書信往袖子裏一攏,随口道:“就是你。”

雙福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

孟清清不帶絲毫感情地擡眼:“背信棄義,栽贓舊主,罔顧法理,天理不容,何談孝敬,這不是最大的克母?随我太守府走一趟吧。”

***

“你說,你是親眼看見周澤在袖子上打小抄?”太守又問了一遍。

周漾信誓旦旦:“我當時看見他偷偷摸摸寫了什麽在衣服上,考完試我偷了那件打小抄的衣服,才知道他科舉舞弊,第一時間就将他舉報了!”

周澤一邊聽一邊若有所思地點頭,太守看他吊兒郎當的樣子頭疼:“周給谏?你點頭是……這總不是真的吧!”

周澤噗嗤一聲笑出來:“抱歉,我在梨園也沒聽過這樣荒謬的戲,一時入迷了。只是這出戲給我安排的角色太蠢了些,打小抄不僅能事先叫人看見,看見了還不換個方式,也不怕讓人舉報,事後更堂而皇之把證據留着讓人拿……太守,你說荒謬不荒謬?”

嶺南太守聞言疑慮:“這……”

周漾斬釘截鐵:“我有證據!太守!就是那件衣服!上頭清清楚楚是周澤的字!”

太守點頭,又偷偷看周澤眼色,低聲問:“周給谏,确有證物,這怎麽辦?”

周公子笑吟吟,商量的語氣低聲問道:“不如太守幫我把證物燒了吧?就像燒了羅湛的試卷一樣?”

太守只裝作不知道:“這個麽……得等晚些時候了。”

周公子唇角的笑意冷下來,嶺南太守這副模樣,就是在明擺着告訴他火燒試卷有他一份力了。

那就一個也跑不掉。

“正是!物證人證齊全,太守,不要偏聽他……”周母連忙替兒子争辯。

“住口!”嶺南太守鐵了心要幫周澤,呵斥周母閉嘴。

周父在旁冷冷注視着這一切。

太守用眼神求助,表達忠心,周公子玩耍一樣擺弄着證物,好似将這一出審案玩弄鼓掌之中,直到堂外傳來騷動,一個人影被丢進來。

“大膽!誰敢擾亂公堂?!”

“太守息怒,是我的證人到了。”

雙福被揪到公堂之上,還沒反應過來子醜寅卯,就見抓自己的那夥人瞬間隐匿進了人群之中,只剩那個招搖撞騙的卦師還站在自己身後。

再看公堂上,周家夫婦和周漾、還有他的舊主周澤站在一起,哪還有不明白的,兩腿抖得篩糠似的,頭都擡不起來。

“汝南衛副指揮使孟清清,見過嶺南太守。”孟清清淡淡道。

嶺南太守愣住,不知道這出案子怎麽連最近風頭正盛的汝南衛給招來了,但人來都來了,連忙問道:“孟副指揮使有何貴幹?”

“我奉陛下之命為本案主審之一,如今秦少将軍生死不明,當由我來主持此案審理。這,是我找到的證據,”孟清清把書信扔到桌子上,徑直走到太守身側,随手一點雙福。

“那,是我找到的證人。”

孟清清的身份亮出來,嶺南太守就坐不住了,連忙站一旁去,把主審的位置讓出來。

孟清清不推讓,甩開外袍,直接坐下來。

摘下卦師袍的帽子,衆人才發現這位主審是一個娉婷少女。

“雙福,你是自己招,還是本官替你說一遍?”

雙福吓得癱軟在地,說話結結巴巴,剛想抵死不認,又看到證據已經被自己親手交了出去,就在主審官的桌子上放着。

雙福涕淚橫流,對周澤不住磕頭:“主子,雙福對不住你……雙福對不住你!”

周公子卻仿佛局外人一樣,看着雙福磕腫了腦袋,也一言不發,眉眼間都是雲淡風輕,仿佛被冤害這麽些年的人不是他一樣。

“如何對不住的,自己招來。”

雙福戰戰兢兢,偷看周父周母的臉色,周母一看雙福被揪了出來,已經面色煞白,癱軟在一旁。

“我、我自小跟着澤哥兒長大,看着他讀書寫字,我們這些下人不配認字的,我也沒有錢買書讀,所以我想學字的時候,澤哥兒總把他寫的字給我當字帖用,時間久了,我的字和澤哥兒的字就很像了。”

“這事兒周澤知道嗎?”

雙福不敢看周澤:“知道。”

只怕當年冤弊案一出,周澤就知道是誰出賣他了。

但按照澤哥兒的倔脾氣,斷不可能把自己當成受害者跑到太守府擊鼓鳴冤。事實也如他想的那樣,周澤背着包直接離開了周家,這麽些年連句口信都沒捎回來過,竟是一刀兩斷了。

“繼續說。”

“漾哥兒嫉妒澤哥兒書讀的好,成績出來後就買通我,把澤哥兒科舉那天穿的衣服寫上小抄,冤他是舞弊……。”

周漾氣的牙齒發抖:“你……你胡說!你冤枉我!你這個背主賣榮的東西!你連你主子都能冤枉,何況是我!!”

雙福嚎啕大哭:“就是你!前幾日澤哥兒回嶺南,我還第一時間報給你,誰知你當初說好找人替我母親養老都是騙我的,我母親如今都快病死了!若不是我托人去打聽,我都不知道!”

“那個老不死的活太久了!她該享的福早享完了!”周漾幾乎癫狂,發了瘋似的指着周澤叫道,“你!是你!你想陷害我……你寒窗苦讀數載,一朝夢碎,只能窩在市井裏混日子,一定很不甘心吧!你想報複我!你陷害我!”

周公子輕輕嘆息一聲,有些憐憫地看着周漾。

“寒窗苦讀數載?呵,我讀書,可從沒費過功夫。”

“做官也好,不做官也好,我只是找個樂子,哪裏好玩,自然去哪裏。什麽科舉啊周家啊的,其實我不是很感興趣。只是我家陛下說了,他不高興自己人受委屈,沒辦法,我才來翻翻舊賬。”

過目不忘,經耳便記。讀書對周公子來說從不是難事。做官也好,做生意也好,搞情報也好,都是游戲而已。他做事只求一個自個兒高興。

至于周澤是誰,在史書裏留下什麽名聲,又能有一個怎樣的結局。他都不在乎。

周漾仿佛聽到什麽驚天笑話,笑得止不住眼淚。原來他畢生所求,只是他人随手棄置。

場面亂成一團,周澤就站在這場鬧劇之外,冷眼看着他們互相推诿吵罵,崩潰哭嚎。

好一出鬧劇,比他的話本子精彩多了。

當初周漾構陷他的手段堪稱幼稚,只需要據理力争,自然能夠澄清真相,他懶得争,是因為他發現周父周母似乎更願意信周漾的話。

在他們心裏,親生的孩子總是更近一層,更偏愛一些,畢竟血濃于水。

當那些審判和排斥的目光投射過來時,周澤完全可以猜到他們是怎麽想的:過繼來的孩子怎麽能養得熟呢?當然得護着自家的孩子。

那就沒什麽好争的了。

區區一紙功名,唾手可得。他想要的,是偏向和信任。

周澤本是一個不屑于辯駁争論的人。他知道自己是清白的,一百盆髒水都潑不髒他,更不屑于看那些努力潑髒水的人一眼。

但現在,好像多了一些比他自己還在意他名聲的人。

沒辦法,周公子只好纡尊降貴地把自己的名字從地上撿起來,仔細撣幹淨,才好跟那些人放在一起。

想到這,周澤那雙看似總是含笑的眼睛裏,除了冷漠的疲憊,多了點不一樣的神采。

孟清清像是沒看見,随手翻了翻書信,和衣服上的字跡比對一番:“即便是仿字,細微之處也有不同,嶺南沒有更精确的鑒證,本官會将證物送到京城,交給專人來做。還有給雙福母親養老的證人,本官也會一一傳喚,問問他到底是誰的指使,因何指使,不會冤枉了任何一個人。”

說到“冤枉”兩個字,冷冷的眼風剮過太守。

“下一案,傳苦主羅湛。”

羅湛的名字一出來,周漾渾身一激靈,就見原本該生死不明的人,好整以暇地站在他的面前。

羅湛雙目含恨,死死盯着周漾,他在外逃命一夜,被孟清清的車技颠去了半條命,此刻臉色煞白,真像鬼魂索命一樣,把周漾看得不敢和他對視。

“欽差大人,學生羅湛,告周漾買通考官,奪學生名次,與嶺南太守沆瀣一氣,毀學生仕途!”

“你敢!”太守怒罵出聲。

孟清清還沒出聲,太守立刻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連忙收斂怒氣,解釋道:“孟副指揮,你未曾來過嶺南,不知道此子是個考試考傻了的瘋子,明明沒考上,非說自己考上了,還說別人陷害他……本官也是不得已,才給了他一點小教訓。”

羅湛整個臉頰都是燙傷的痕跡,燒疤至今沒有好全,這便是太守口中“小教訓”了。

“成績如何,看過試卷自然能評定。”

太守嘆息道:“是,本官也這麽想,只是不巧,儲存試卷的庫房走了水……”

孟清清聽了這話,反而笑起來,她生的模樣清麗,本不算出衆,但一笑起來如同霧籠月,水映星,讓人片刻怔愣。

“還好寧統帥考慮周全,在本官來嶺南前,就點了一波人替我暗中看好試卷庫,太守不必擔心,這些試卷都好好的,只等專人查驗就是了。”

周漾聞言,面如死灰,跌坐在地。嶺南太守也呆若木雞,半天說不出話來。

試卷被調包了?什麽時候?

那可是在太守府眼皮子底下的試卷庫!重重把守、關關護衛,誰有那個本事可以偷天換日?!

但看孟清清的臉色,她很顯然不是在說笑。

難道……寧鐵衣已經料理完了汝南的軍務,甚至有閑心插手嶺南來了?

不可能!汝南的爛攤子絕不可能一朝一夕間收拾出來,別的衛所不說,單是九衛所那個指揮使,就不是好相與的人,寧鐵衣一個毫無經驗的新官上任,怎麽可能鬥得過一幫經驗豐富的兵油子?

周漾的目光落回孟清清身上。

手段果決,幹淨利落,輕易不出手,出手就是死穴。

周漾開始懷疑,剛進嶺南時,那個看起來一點心機都沒有的秦予成秦少将軍,該不會就是皇帝專門派來給孟清清打掩護的吧?

兩個主審,一個在明一個在暗。

他們把更多的精力都用在對付秦予成這張明牌身上,甚至出動了刺客,誰知孟清清在背地裏,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該做的事一件不落都做完了。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這皇帝,分明就是什麽都算好了!

周漾再看孟清清的眼神,已經有了幾分懼色。

孟清清卻渾不在意,因為接下來這第三告,才是她要辦的重頭戲。

她看了一眼天色,如果沒有估錯時間,這會兒秦小将軍該從周府裏出來了吧?

此時周府內院,人影嘈雜,腳步慌亂,來來往往,隐約能聽見家仆呵斥“把賊捉出來”“千萬別放走”一類的話。

院牆之上,一個身影跌跌撞撞攀牆躍下,狼狽不堪,悲憤交加,一身矜貴的衣裳破破爛爛。

他們院裏居然養了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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