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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女學?

這個詞很新鮮。

一時間,鍋裏的肉居然沒人去搶了,咕嘟咕嘟的薄肉片在鍋裏翻滾,奶白霧氣缭繞,幾個人停下筷子,仔細思索這件事的可行性。

周公子率先開口:“從前青麓學宮從前便在汝南梅州,汝南受其遺風影響,據說在青麓學宮鼎盛時期,就連路邊的叫花子都會吟詩作賦,守城士兵都懂五經七說。是武朝學風最濃郁的地方,女子求學再正常不過,在梅州開設女學,倒也不足為奇。“

孟清清補充道:“也正因青麓學宮,武朝的其他地方或許還以女子讀書識字為恥,但是梅州卻沒有這種風氣,無論找數算老師還是醫術老師都很方便,但是習武的女子卻不多。”

寧鐵衣道:“無名別院有,老師總是不缺的。”

宋然已經在腦海裏有了一個初步的規劃:“若是想立刻培養出來全才未免天方夜譚,但若教些養家糊口或者保命的本領,自然不會缺人來學。從入門到深造,次第學起,對外開放聽課,不分年齡皆可入學,總能吸引到生源。”

武朝地廣,人情複雜。汝南崇學,女學不足為奇,京城這一類的地方卻只提倡《女德》、《女訓》一類的書了,更有地方以女子識字為恥,但是凡事一旦打開了一個口子,之後的發展就會順其自然了。

這是一個戰亂的年代,人人都想活下去,家裏多一份收入,誰會不願意?什麽大道理都比不過挨餓的人想吃一口飽飯。

而待到戰亂平定,商路打通,城池間往來交流,民風互相影響沖擊,人們的觀念自然會發生變化。

女學之風,遲早會風靡大武。

沒有人懷疑這一點。

窗外風雪如沙,傾覆天地,屋內火爐烘熱,羊肉火鍋煮成了羊肉湯,碗裏的菜涼了,茶水卻續了一壺又一壺,幾個人就學館的問題商量起來,從學生束脩課程安排,談到教師薪資院校規模,無一不細。

寒風凜冽,大武朝未來希望的種子悄然發芽。

再過上幾天,過了年,冬天就過去了,然後是冰雪消融,百鳥歸巢,萬獸複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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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會是一個繁花似錦的春天。

不知多少個這樣的春天過後,東海的海上商路進一步打通,武朝率領世界進入大航海時代,大量武朝女學的師生随船前往外邦授課教書,成為傳播武朝文化知識的第一波先鋒。

為了紀念她們不畏艱險傳播知識的勇氣,許多海外國家的院校裏都立着一手拿書,一手持藥秤的女性雕像,将她們譽為散播智慧和健康的女神,世代崇敬。直到千百年後依舊是文化傳播交流領域的一樁美談,載入史冊的榮耀傳奇。

但卻沒多少人知道,在這樣輝煌的傳奇的起端,是一方風雪天地,幾個聚在一起烤火閑話、紮堆過年的年輕人。

***

到了夜裏,京城反而熱鬧起來。

過年期間沒有宵禁,從尚武堂走出來的禁中軍頭一次取代缇騎在年假時巡夜,禁中軍統領格外重視,燈街繁華,處處可見崗哨的身影,暗哨明哨互相配合,熱熱鬧鬧的街市居然連一個小偷都瞧不見。

聊完了女學的事,回頭發現鍋裏的肉都煮化了,幾個人幹脆從山莊裏出來找點吃的。

夜風挺冷,宋然坐在浣溪閣的店裏,掌櫃的早早回去陪家人過年了,此刻屋裏只有他和寸步不離的蕭欽延,桌子上擺着寧鐵衣和周公子尋覓來的一些吃食,熱氣騰騰。

宋然拿一塊棗子糕慢慢吃:“他們又去買什麽了?”

蕭欽延終于把火爐點起來,赤紅色火焰映亮側臉:“荷花燈。”

熱鬧的夜市街道上,星星點點的燈籠順着泗水河的這頭排到那頭,周公子捧着一堆荷花燈:“不是……怎麽還買?”

孟清清一個一個數:“這是鐵衣的、這是陛……公子的,這是蕭欽延的,這是我的,這是你的,還要給我哥哥買一盞,給他寫身體健康,萬事順意。”

商鋪老板笑得合不攏嘴:“好嘞好嘞!”

周公子哭笑不得:“荷花燈不是這樣放的,得自己親自放才有用。”

孟清清睜大眼:“可在我們梅州就是可以替親人放荷花燈,祈求來年平安。”

“但這裏是京城……而且我快拿不下了,不如先去放了吧?”

寧鐵衣伸手一勾孟清清脖子,把人拽遠了,戲笑道:“我們梅州人是要子時才能放燈的,現在時間還早,走,吃雪乳酪去!這兒有一家最好吃的。”

孟清清聽見甜食眼睛都亮了起來,被一拐就跑:“是你之前同我說過的那家麽?”

“你們等等……你算哪裏的梅州人!”周公子手忙腳亂,亂中有序地鑽進臨街一家浣溪閣的鋪子,把一懷抱的荷花燈都塞給那兩個人,扔下一句話:“她們身上沒帶銀子,我去付錢去!”

宋然眼瞧着他很有賬房自覺,也不提醒他以寧鐵衣的身份只要記賬就行,從桌上拿起一盞燈:“這就是荷花燈?”

浣溪閣臨着泗水河,窗下河面上無數荷花燈蜿蜒流過,仿佛星河流到人間。

蕭欽延道:“在朔北,跨年時放荷花燈順流而下,祈求心願,無有不靈。”

“真的?”

荷花燈有兩只手攏在一起那麽大,中間一盞矮矮的嫩黃色燈燭,做成荷花芯的樣子,用糯米紙染色紮成花瓣,看上去栩栩如生,若是點了燈,在燈光下一定晶瑩剔透,更加好看。

蕭欽延道:“或許,誰知道。”

戰死的人沒有因為放過荷花燈躲過一劫,但他也不知道那些人的心願是不是平安回家,或許他們其實只是希望家裏父母更健康一點,孩子活潑一點,妻子不要太操勞,來年五谷豐登而已。

“你許過心願?”

蕭欽延:“我沒什麽心願。”

他想做的事會自己完成,不需要依靠一盞燈。

“那我替你許一個吧!”

宋然挑挑揀揀,在一堆無比雷同的荷花燈裏選出一盞顏色微微鮮亮些的,好像特地對蕭欽延偏心似的。

蕭欽延心尖暖烘過的黃油似的軟塌下一塊:“你要許什麽願?”

宋然提起筆,在荷花燈的花瓣上寫小字,寫的是歲歲平安。

倘若蕭欽延在親長護佑下長大,他應該年年都有一盞燈,順着泗水河,飄出一年又一年的歲歲平安。

但他沒有,所以至今也只有一盞歲歲平安而已。

蕭欽延忽然不想放荷燈了。冬天的泗水河太冷,燈的燭火會被寒風吹到熄滅,然後被河水吞沒,沉進江底。

他就又沒有燈了。

宋然突發奇想:“不如這樣,我放你的,你放我的。”

蕭欽延的大腦空了一瞬。

在朔北,彼此愛慕的人會交換放荷花燈,私定終身。

“快,給我寫荷燈。”宋然已經把自己的那盞推過來,托着臉期待地看他。

“……好。”

……京城未必有這樣的習俗。蕭欽延想。因為這個開口拒絕太奇怪了,他只是不便解釋,才沒有拒絕的。

蕭欽延提起筆,筆杆上還有小皇帝握過的溫度,提筆又停,斟酌了半晌,久的讓人以為要寫下什麽長篇大論,終歸也只是寫下了“歲歲平安”四個字。

“你怎麽和我寫的一樣!”

蕭欽延不吭聲。

看起來很敷衍,但是他心頭幾次糾結反複,能想到的,世間最美好的,也就是宋然送他的這四個字。

願世間波折不擾君心,苦痛勞疾不近君身。歲歲平安,年年如是。

蕭欽延的字很漂亮,鐵畫銀鈎,舒展有力,宋然看了看,勉勉強強算是很滿意,又看了一會兒,覺得放河裏有點可惜。

“有一件禮物,一直想給你,卻沒來得及,不如我用它交換小将軍的荷花燈,這一盞我就不放了,我要收藏起來,放在書閣裏,日日批閱奏折時都能瞧見。”

宋然從櫃臺後拿出一柄木匣子。蕭欽延打開匣子,裏邊是一把弓箭,處處可見修補的痕跡,用玄鐵彌補了原本木料燒壞的地方,連接處還能隐約看見一點被火燒過的痕跡,弓弦清透堅韌,

這是在中秋夜裏燒壞的那把弓箭。

蕭欽延當時匆忙遺落在火場,沒來得及去找,以為已經燒壞,也就算了。

沒想到還能看見。

宋然仔細觀察蕭欽延的表情,心裏很得意。為了修複這把弓箭,他先後找了宋晚意五次,讓他搜遍東海能工巧匠,功夫不負有心人,才在年前把弓箭修好。

就是不知道還能不能拉開,還是不是和原來一樣好用。

“聽說這把是老侯爺留給你的,雖然估計不能用了,留着總是個念想。”

這是一把傷痕累累的弓。

它曾跟着老侯爺在戰場上撕殺拼搏,後來到蕭欽延手中,飲飽鮮血,為了救宋然被燒斷,蕭欽延本來不打算找了。一把弓箭最好的歸宿就是爛在戰場,能為救皇帝而毀,算它善終。

但看見這個模樣的弓,蕭欽延覺得,能在木匣子裏安穩腐朽也很好。

哪怕被遺忘、被擱置,在漫長的歲月裏生血腥味的鐵鏽。

安安穩穩總是很好的。

他輕輕撫摸過冰冷的玄鐵紋路,宋然很有心思地讓人鑄了花紋上去,仔細分辨是一個“蕭”字,冰冰冷冷的,怎麽也捂不熱。

宋然又說的什麽,蕭欽延沒聽清。

午夜子時,窗外車水馬龍,人聲喧鬧,煙花在夜空中炸開,碎成無數耀眼奪目的碎片,每一片都窮盡燃燒,滋滋地灼他耳膜。

蕭欽延發現了,自己不太對勁。他一直想忽視掉,但是越是想忽視,那股情感就越清晰,比煙花還耀眼,燒痛他的心髒。

“……你怎麽不說話?不給換?”宋然打斷他,有點不滿意,“一盞荷燈都不換,小氣不小氣?”

蕭欽延這才回過神:“換。”

漫天煙火在呼嘯聲裏墜落,人群發出驚喜地歡呼,新一年到了,數以千百計的燈沿着窄窄河道緩慢飄向遠方。

小将軍湛黑的眸子裏映出黑夜,還有黑夜中一道明亮的身影。

“既然你不放了,我也不放了。”

我也想收起來,放在一個風吹不到,雨淋不着的地方,日日能瞧見,歲歲護我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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