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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青麓宮主有兩件信物,一件是青金腰牌,一件是青金簪。兩件信物歷代相傳,象征着宮主的身份。

魏如雪下山那天拿走了腰牌,把簪子留了下來。

老頭兒望着年輕人離去的身影,挑了挑眉:“有意思,青鷺學宮建立至今,還沒出現過兩位宮主……真是年紀大了什麽事都能看見。”

山裏深雪未化,山下碧泉桃花。

大武已經到了春暖花開的日子,離京城遠的考生已經準備好了幹糧和馬匹準備上京趕考。

這注定是一個不平凡的春天。

無數青樓楚館被夷為平地,一條樹立千年的商道悄無聲息地從汝南開始修建,民間開始流行女子學堂,街道上多了許多行色匆匆的羅裳。農田裏多了許多樣式古怪的器具,農民播種耕田時笑容洋溢,處處透露着生機盎然。

魏如雪沒有選擇最快的馬,而是買了一只小毛驢,騎在驢背上,拿本詩集頂在頭上擋太陽,一路晃晃悠悠地往京城去。

宋子明治下的大武就這樣生機勃勃地映入眼簾。

他剛下山的時候沒報太大期望。

一個半死不活的江山,就算力挽狂瀾,又能做到什麽地步?茍延殘喘罷了。

但這樣一路看過來,魏如雪原本傲慢的心情慢慢落地,最後沉默起來。

他小時候下過一次山,那時的梅州城屢遭匪賊侵擾,百姓幾乎無法正常生活,夜晚不到就大門緊鎖,不敢點燈,生怕被發現家裏有人。在路上行走要捂好錢包口袋,一個不留神就會丢失財物,報官是沒有用的,官府屍位素餐,也因着上梁不正,哪兒都沒好人,騙子橫行霸道,強盜遍地都是,出去一趟能囫囵回來都算是好事。

但現在的梅州城很不一樣。

距離屠城過去不到半年,半個梅州城還是廢墟,但來往的人眼裏映着希望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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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都有高唱山歌的漢子來往街巷,運送建造樓房的石料木材。女兒家把紡好的新布運上馬車,送到鄰城去賣,還有小孩兒在街頭玩耍,鑽進戰火燒過的廢墟裏,扒拉亮晶晶的小石頭。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們不是在苦苦求生,而是在建設自己的家鄉。

越往京城去,這種變化越明顯。

就在半年前,被疫情侵襲到幾乎空城的江州,早已經恢複了往常的生活,老人帶着孩子坐在樹下擇野菜,街頭是沿街叫賣的貨郎,漁翁撐船劃向江心,将細小的魚苗放回江河裏。

更不要說市面上多出許多他沒見過的新鮮玩意兒,據說是什麽研理院還是浣溪閣研制的,吃喝穿用一應俱全,重要的是物美價廉。

這個皇帝真的遠超他想象。

如果原本魏如雪只是來看看情況,不行再回山裏啃老,一路走到京城,他收起了所有試探的心思,定下了歸順的心。

宮老頭兒說的沒錯,此等良主,千載難逢。

等站到人聲喧鬧的泗水河畔,魏如雪才想起來一件事。

他要怎麽見皇帝啊?

方省恨青麓學宮入骨,當初如果不是宮老頭兒算到這一劫,提前躲起來,青麓學宮真就成歷史了,學宮裏的藏書也将再無重見天日的一天,傳承會就此毀于一旦。

想在躲開方省的情況下還能見到皇帝,要找誰引薦呢……

魏如雪琢磨來琢磨去,想到一個人。

***

寧鐵衣回京後和孟清清一起住在無名別院。開春後孟清清正式任職研理院院長之位,日程逐漸忙了起來,昨夜忙到淩晨才回別院,寧鐵衣沒驚擾她,照舊起床先晨練,經過門口時聽見大門被敲響。

無名別院的門衛被她打發一早去買豆漿油條當早點,寧鐵衣自己去開門,就見門口站着一位布衣少年,衣着普通,牽着一頭小毛驢,等門的功夫從布口袋裏掏出一個蘋果,在袖子上擦了擦喂驢。

見到開門,躊躇道:“寧統帥住在這兒麽?”

京城消息四通八達,寧鐵衣不是神出鬼沒的人,打聽她的住處不是難事,看開門之人一身簡單幹練的裝扮,魏如雪猜測此人應該就是寧鐵衣了。

“有事?”寧鐵衣道。

魏如雪道:“我乃現任青麓宮宮主之一,魏如雪,奉師命來助陛下重續前聖絕學,還望寧統帥引薦。”

說完,拿出一枚青金腰牌。

他能找到的就只有寧鐵衣了,據他所知當初梅州匪禍就是這位寧統帥一手強力鎮壓下來,不僅挽救屠城危機,事後重整十二衛所,将汝南的山匪幾乎剿絕跡。

重要的是她是皇帝欽點去汝南的,想必是皇帝信得過的人,找她不會出錯。

寧鐵衣光顧着看小毛驢吃蘋果,她沒吃早飯,蘋果看起來挺香的,走神沒聽清:“什麽鹿什麽宮?”

魏如雪大驚,他以為自己眼高于頂的性格已經很招人怨恨了,沒想到這位寧統帥開口就把他踩到泥地裏去!

能短短數月內收攏汝南十二衛,果然不是好相與的人!

魏如雪隐忍重複道:“青麓宮。”

寧鐵衣收回目光,誠懇搖頭:“沒聽過。”

魏如雪踉跄兩步。

青麓宮隐世不過二十年!竟然淪落到被世人遺忘的地步!

不、不會吧!

魏如雪心裏想,完了,宮老頭兒,時代變了,青麓學宮不值錢了,皇帝可能見都不見我,我還得回山啃老。

……早知道出來的時候就不往他鞋裏塞冰塊兒了,回去還得挨嘲。

魏如雪面上八風不動,又放低了三分姿态,争取道:“青麓學宮宮主與皇家宋氏有約定,可以随時憑借腰牌面聖,請替我将這塊腰牌交給陛下。”

寧鐵衣接過腰牌看了一眼,看紋飾是皇宮工匠出的東西沒錯,不過青鹿學宮?沒聽過啊。

年前溫泉山莊才鬧過刺客,還是要謹慎點。

“你是哪兒人?”

“梅州。”

“梅州?”一道聲音從寧鐵衣身後傳來。

寧鐵衣回頭,看見孟清清已經穿戴齊整,抱着一包圖紙,顯然早飯都沒吃,又要去研理院了。

“梅州來人了?是軍情有變?”

寧鐵衣失笑:“汝南不在邊疆,能有什麽軍情,那幫臭小子不惹事就好了。是什麽青鹿學宮的人。”

寧鐵衣和孟清清的年紀都不大,出生時青鷺學宮已經銷聲匿跡有幾年了,寧鐵衣京城長大,是方省重點監控的地方,對青麓學宮一無所知。但孟清清自己就是青鷺學宮的傳承,對來龍去脈完全清楚,聞言原本的瞌睡沒了一半。

“進來說!”

一只纖手揪住魏如雪的衣領子,把人揪進門裏,小毛驢哀哀叫了一聲,惋惜自己沒吃完就掉在地上的小蘋果。

……

“所以,青麓學宮沒有被屠盡?書也沒被燒完?”孟清清端詳青金腰牌,的确和老師提起過的腰牌一樣,細節處也對得上,不像作僞。

“那你應該喊我一聲師叔?”魏如雪還沉浸在輩分裏,“沒想到若元師兄沒有死,一直就在梅州,宮老頭兒要是知道若元師兄就死在自己身邊……唉,算了,還是不告訴他了,你以後遇到他,也不要在他面前提這件事。就說他走的很安詳吧。”

李若元是宮老頭年輕時嘔心瀝血培養的第一位弟子。老頭兒對同門相殘這件事一直耿耿于懷,後半生都常念叨是不是自己年輕時對徒弟們關懷少了,才讓他們自相殘殺。

直到隐世後,培養出魏如雪和宮子香兩個徒弟,才稍微心開意解。

孟清反問:“我還能認祖歸宗?”

李若元對同門師弟下殺手,無論哪個門派都不可能再認他。孟清清作為他的弟子,真論起來是不能自稱青麓學子的,只道是星算門人。

魏如雪嘆口氣:“宮老頭兒年紀大了,說不好還有幾年……人年紀大了就懷舊,不愛去分是非對錯,只想找個能說話的人,青麓學宮如今也就我們三人,沒那麽大規矩,你若是願意,回梅州時去山裏看看他。他要是看到若元師兄有你這樣一個學生,也會欣慰的。”

孟清清想起李若元臨死時的樣子,若是他知道自己愧疚的老師沒有死,青麓學宮沒有毀,自己還多了一個師弟一個師妹,會是什麽心情?

可能,死時多少能閉上眼了吧。

寧鐵衣也聽了一耳朵二十年前的情仇愛恨,跟着嘆一口氣。

孟清清收拾一下情緒道:“我正要進宮,你跟我一起面見陛下吧。”

寧鐵衣提醒道:“把你的腰牌收好,別讓方省的人看見,我給你們駕車。”

***

開春後事務比去年更忙,宋然和蕭欽延一起處理朝政,一分鐘恨不得掰成四瓣花。

“開商道的錢不夠了?!”宋然現在聽到錢這個字就頭疼,恨不得裝死,“和汝南的商會溝通……凡是捐錢贊助商道的商家,三年免稅,且在商道開通之後,免十年的過路費,或者給他們抽成十年的過路費,周公子,你明日就啓程去商議這件事,朕的底線是二十年內回本,五十年內盈利,至少要把朔北養起來。”

現在武朝裏凡是和商字沾邊的都是周公子負責,宋然索性也将這件事推給了他:“年底之前,商道要修到白涯關,朕會把研理院地理館和數算館的師生都派過去一起幫你……先讓地理館的把修路方案改了,他們沒考慮到排水和安全隔離的問題。”

周公子欣然受命,他不覺得這件事有多難,相反,難沒有難度的事情做起來就沒意思了。

蕭欽延在地圖上标注出來幾個地方,提醒道:“這都是北蠻常出沒的地點,修到這裏的時候,讓十二衛重點警惕,不要讓他們暗中作梗,破壞我們的進度。”

周公子把地點記在心裏,剛想說是不是要把寧鐵衣一起帶走,就看見寧鐵衣跟着孟清清一起來了。

寧鐵衣一眼瞟到牆上挂着的圖紙:“開始修路了?”

蕭欽延道:“對,白涯關之前的道路由十二衛負責守路,白涯關後,我會讓朔北軍去守。”

對于這等事,寧鐵衣有着和蕭欽延一樣的軍事敏銳度,無需多言就領會了意思。白涯關是一道險關,那之前的路還在十二衛的能力範圍內,那之後的路,就屬于朔北境內,兩方分工明晰。

孟清清适時地将青金腰牌遞上來:“陛下,青麓學宮宮主魏如雪求見。”

宋然還滿腦子財政怎麽收支平衡,是不是要從金手指裏再榨點賺錢的東西出來,乍一聽青麓學宮,沒轉過來念頭:“誰?”

話剛問完也反應過來,眼睛瞬間睜大:“青麓學宮還在?”

“青金腰牌是真的。”

言下之意就是,人是不是真的還待核實。

若真是青麓學宮來人,那可真是瞌睡給枕頭,宋然手下急缺文臣,尤其是有號召力的、可以和方省比肩的文臣。

青麓學宮的牌子好用,就連方省也是青麓學宮門人,就知道這個地方在武朝人的心裏占據多重要的地位了。

只要人沒問題,當然可以一用!

孟清清道:“據他所說,青麓學宮如今的宮主有兩位,一位宮子香,留守梅州助力女學,來的這位是魏如雪,自稱代青麓學宮前來面聖,希望繼往聖絕學,普傳聖人之道。”

宋然整理了下衣衫,他依舊一副随性散漫的裝扮,但此刻再去收拾來不及了,迫不及待道:“請見。”

魏如雪一身目中無人的清傲氣度,跨進房間,看見皇帝左邊的孟清清時軟下去兩分,看見皇帝右邊的寧鐵衣時動搖了兩分,看見皇帝身後站着位殺伐果決看起來就不好惹的人時,“嗞啦”一聲就剩股煙了。

再開口時居然不是那股讓宮老頭兒氣急敗壞的欠揍勁兒,聽起來還有點乖:

“草民魏如雪叩見陛下。”

“魏宮主看着很年輕,真是年少有為。這一路過來,路上辛苦了?”宋然微微笑。

魏如雪不卑不亢:“承蒙陛下誇贊,愧不敢當,家師在下山前叮囑過,為國事盡心,不敢言苦。“

宋然擡手,宮人立刻前去奉座請茶,宋然斟酌着語氣問:“從前諸事,朕也聽孟院長提起過一些,方省之惡,罄竹難書,只是如今國事尚且離不開方門,即便朕有意找人取而代之,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選,魏宮主有何建議麽?”

魏如雪坦然道:“昔日方省打擊異己,青麓學宮深受其害,大多學子被迫遁入深林隐居,其中不乏名士清流,如果能以陛下的名義重新将他們請出來,可以取代一部分。”

宋然聞言十分滿意,方門派系官員橫行霸道已久,幹的那些貪贓枉法的事早被天眼在暗中盯上了,人證物證一個不缺,只等最後推一把,就能将他們挨個鏟除。

只要有後備人選,宋然就可以放手施為了。

“至于另一部分……我聽說,陛下打算今年開設恩科?”

“是有此意。”

武朝五年一科舉,去年才考完一次,宋然打算在今年加考,是給落榜的考生一個機會,也是想對武朝的科舉考綱做一個調整。

在方省任太傅後,将原本考綱中涵蓋的諸子百家學說逐漸删減出去,變成他方門中人著作的一家之言,題型裏最能分辨出學生學問水平的策論直接删掉,加大了貼經、墨義這類題目的考核。

宋然打算重啓策論,還要将策論的題目和民生實事關聯起來,把只會死讀書的人篩下去,真正能做事的人選出來。

魏如雪當然明白,即使皇帝再大度,也不可能讓滿朝官員都是青麓學宮出身,科舉考試才是最正統的方式,青麓學宮只是權宜之計:“我可以為陛下參詳科舉考試的考綱。”

宋然微微眯眸,沒有應下,而是轉開話題:“久聞青麓學宮藏書頗豐,有勞魏宮主辛勞一趟……此行可是将書也一起帶來了?朕打算在京城啓建藏書閣,聘講師每日公開講課,一切藏書面向百姓開放,令聖賢之道不必束之高閣。”

他等到現在,沒看見有書搬上來。

也是,青鷺學宮百年傳承,藏書甚廣,不僅有傳承完整的聖人經典,包括各類農牧耕織和機巧學說,數不勝數,還有很多秘而不宣的部分,加起來幾千部都有可能,用馬車運來未免太異想天開了,應該是偷偷藏在哪裏了吧。

魏如雪不急,科舉考試幹系重大,說是關系到一個國家的興旺衰亡也不為過,他知道皇帝現在還有疑慮,畢竟即使青金腰牌在自己這兒,也不能代表他就是青麓學宮的宮主,早在方省之亂中,宮主信物就和宮主一起不知所蹤,他一面之詞毫無憑據,說是繼承來的,誰知是不是偷來的搶來的,或者幹脆就是方省派他來卧底的也有可能。

他還是要證明自己的誠意。

于是魏如雪答道:“自然是帶來了。”

“在何處?”

只見魏如雪輕輕一點自己的太陽穴,露出一個矜持的笑,道:

“在這兒。”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寧鐵衣忍不住懷疑自己的理解能力。

周公子還想确認:“魏宮主,你的意思是,你記得經典放在哪兒,還是說……”

“四千部聖人經典,俱在我腦中。”魏如雪淡淡道。

全場寂靜。

四千部是什麽概念?

不是四千張紙,也不是四千本書,是四千部著作,夠在京城建一座豪華圖書館了!

宋然看魏如雪的眼神都變了。

這是什麽人體照相機移動儲存卡啊!?

這記憶力……這記憶力他好羨慕!

“如若陛下不信……”魏如雪的目光掃過牆上挂着的地圖,其中用朱筆從汝南畫了一條線,經白崖關到朔北荒城。

這無疑是一條商道。

他微微一笑:“我可以将四千部著作中關于修路架橋的部分默出來給陛下看,其中或許有更好的修路法子能讓陛下滿意呢?”

宋然立刻來了精神。

如果真的能給出一個兼顧耐久、排水和安全隔離的修路法子,那簡直就是瞌睡來給送枕頭!還需要懷疑什麽身份?哪怕你不是青麓學宮的人,朕都認你是。

“如果魏宮主真能為朕解憂,科舉一事大可放手施為,朕自當信得過青麓學宮。”

兩人對視一眼,宋然的意思依然很明顯。

宋然需要的是真正有用的人,而魏如雪恰好很擅長證明自己的能力。

于是他自信道:“敢借陛下紙筆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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