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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周公子揣着敲定的修路方案從京城出發的時候,春天的柳枝還沒有發芽,春闱已經早早舉行了。

科舉考試持續了九天,期間考場嚴格戒備,禁中軍把考場圍了嚴嚴實實,巡場的考官之外,還另外安排了禁中軍輪流值班,抓了七八個夾帶紙條的,還有一個居然想當場賄賂監考官,說話又是暗示又是擠眼的,禁中軍幹脆連監考官一起連帶着拎走了。

羅湛出考場時,感覺命都丢了半條。重新呼吸到自由的新鮮空氣,才松了一口氣。

不得不說,這次出的題目真的難。

而且嚴重超綱。不僅考驗學生對于深奧經義的理解,策論還考到了時局分析和對于一些突發災荒瘟疫的應對措施,此外甚至還有數算題目。

重要的是,出卷人膽子極大,甚至把方省的思想觀點拿出來當反例,要求學生作駁論。

這跟出師當天掀了飯碗罵祖師爺有什麽區別,羅湛差點沒敢下筆。

走在街上,都是從考場上放出來的學子,考完試心情放松,有人站在街邊就讨論起來。

“居然恢複了策論題……我根本沒有學過啊,老師說早就不考策論了……”

“做學問怎麽能不懂策論?”

“這是誰出的卷子?!膽子太大了!居然敢挑釁方太傅!王兄,你怎麽答的?”

“這還用問嗎?肯定是陷阱,方太傅想考較我們身為學生謙恭之心是否堅固,我空着了,沒有答。”

“王兄說的有理啊!該死,我居然答了!”

“啊!幸好我也沒打答!我實在不敢寫!”

“可萬一不是這樣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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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今年是加的一場恩科,就當練手了!下次一定不會這麽難的!”

寧鐵衣率領禁中軍看護試卷,聽到議論聲,憐憫地看了說話的人一眼。

樂觀挺好的,可惜,今年只是個開始而已,以後科舉如無意外應該都是魏如雪出題了。

“把試卷送進宮裏,交給蕭将軍之前,禁止任何人靠近,違者立斬不赦。”

“是!”

“等等……等等!”幾個年紀大的考官趕忙跑來,氣喘籲籲,沒喘過來,就要攔住運送試卷的車。

誰知他剛靠進一步,為首的統領拔刀架到他脖子上,聲音冷冷。

“禁止任何人靠近試卷,違者立斬不赦。”

考官當即不敢動,氣急敗壞道:“你們要把試卷送哪去!你們只是維持考場秩序的,怎麽敢亂動試卷!閱卷考官已經在閱卷室久等了,你們立刻把試卷送……”

寧鐵衣根本懶得看他一眼,清清冷冷丢下一句話道:“我們奉陛下的命令,把試卷送進宮裏,閱卷官久候了。有話找陛下說去吧,統領,勞煩了。”

“得令!”

一行人護送試卷離開,把目瞪口呆的考官扔在原地。

先是皇帝自己出卷替換掉了他們早準備好的卷子,現在閱卷權也剝奪了,他們方門還怎麽挑選自己想要的人?

閱卷官在宮裏?那考場後等着的算什麽?

小皇帝從哪兒找來的人幫他閱卷?滿京城誰不聽方省的……等等。

他忽然想起前段時間京城流傳的一個傳言——青麓學宮的人返京了。

受這個流言號召,這些時日以來,陸陸續續有各地隐居的名士出山,前來京城訪問舊友。

方門中人沒有将這些無權無勢的人放在心上,但是現在想來,他們隐居深山幾十年,哪來的京城故友?

那他們到底哪兒去了?

考官心中一凜,細想下去,難不成……小皇帝真自立門戶了?

***

皇宮內。

大殿上,以往站着文武百官的地方擺上了一排排桌椅,宮人穿行其中,為忙于閱卷的考官加水添茶。

這是一場皇帝監管的閱卷,閱卷人正是通過青麓學宮的號召力請來的隐居學士,大多在隐居前身有官職,更有前幾屆的狀元榜眼和探花就在其中,最差也是個名流學派的傳人,加一起,足以撐出半個文壇盛世。

此刻,這些學者們眉頭緊皺,匆匆翻閱手中的試卷,不時撚須晃頭,口中念念有詞,偶爾目露喜色,撚着小筆在試卷上寫下批語。

滿場寂靜,只有紙張嘩啦啦的聲音和宮人行走的腳步聲。宋然坐在皇位上,手邊一疊豆花糕和栗子酥。他在等閱卷結果的同時,也在觀察這些考官。

在閱卷進行的這幾天裏,閱卷室之外,禁中軍和天眼也在行動。

該殺的、該流放的、該入獄的,一個不留。

等到閱卷結束的那一天,京城的官場也會面貌一新。

而接任官員将從殿中的這些人,和他們手中的答卷裏誕生。

那會是新的一番氣象。

春雨從金瓦檐上滴滴答答落下,預示着春的伊始。同樣的雨滴落在京城成千上百戶屋檐上,落在泥坑和監獄,落在一朝失勢、當街痛哭的朝廷官員們身上,絕望的呼喊和打罵改不了他們做過的惡事,鐐铐扣上的瞬間,圍觀百姓無一不揮拳叫好,更有甚者涕淚橫流,向着宮城的方向遙遙跪拜。

雨幕中,有人撐起傘,對輪椅上的老人焦急的說着什麽。

“方大人!皇帝這一手來的太快太絕,根本沒給我們留反應的時間!咱們在戶部和吏部的人全沒了!兵部和刑部的人也被抓了一半,工部和禮部的聽見風聲,居然自己先跑了!大人!我們可怎麽辦啊!”

方省渾身散發着寒氣,他的兩條腿已經全部被廢,蕭欽延是個說到做到的人,自從去年中秋以來,只要他出一次門,就必定會被抓起來廢掉一處關節,兩處腳腕和膝蓋都嚴重受損,一下雨就刺骨鑽心的疼,行動只能依靠輪椅,連大門都不敢邁出一步,日常上朝只能告假,哪裏知道該怎麽辦?

“輕易不出手,出手就不留餘地。”

方省喃喃自語。

他早該想到的,設立禁中軍針對的根本不是秦家,而是他方門。

小皇帝的行事作風從去年中秋晚宴上就能看出端倪,他是個城府極深的人,在能一招制敵前,絕不露出一絲端倪,這次出手,必然是把後路全部想好了。

以他缜密的心思,只怕沒給他什麽反擊的餘地。

“我們要怎麽辦啊!大人!”

京城太守嚎啕大哭,他自己做的龌龊事不在少數,此刻心裏又驚又怕,連覺也睡不安穩,生怕一睜眼,床頭站着的就是拿着刀的禁中軍了。

沒等方省回答,外頭一陣喧鬧。

“京城太守可在此處?!“

“你們幹什麽?這裏可是太傅府!就是陛下來了,也不能這般無禮……”

“我等禁中軍左所千戶,奉命率隊捉人,請無關人等讓一讓!”

房門被一腳踹開,穿甲配刀的一幹人馬逆光而立,為首的人揮了揮手,立刻有人上前按住京城太守,在哭喊聲裏将人壓了下去。

直到京城太守消失在視野,方省才淡淡說出一句:“你們這般行事,未免太過張揚。”

“我們奉聖命,順民意,為何不能張揚?”為首的禁中軍咧嘴一笑,“太傅做多了見不得人的事,和我們是不一樣的。”

方省忽然擡頭,惡狠狠盯住禁中軍首領,冷笑:“你們以為這樣能動到我?他們自己做的孽,跟我可沒半點關系。”

禁中軍首領自然不信:“他們可都是你的人……“

“以我的名頭去做的事,我就要認了?沒有證據,陛下動不得我。“

“方大人是覺得我們審不出來證據?”

方省露出一個陰恻的笑:“你們不可能有證據,我從未指使過任何一個人,為我做任何事。”

他能一步步爬到現在這個位置,髒事做盡卻沒有絲毫污點,靠的是遠超常人的謹小慎微。

所有事都與他有關,但沒有任何證據能和他挂鈎。皇帝坐不實他的罪名。

“我只知道多行不義必自斃,即使你沒有栽在今天,也會是明天。”

禁中軍統領臨走前,回頭頗促狹地瞟一眼方省的腿,笑道:“雨天不宜出行,方太傅留步,說不定過不了多久,我還得再來一次呢。”

這明晃晃的威脅,方省立刻變了臉色,他上位幾十年,已經太久沒人敢用這種語氣和他說話了。

等人走後,屋子裏只剩一片冷清。

“他們……會來審你嗎?”

怯怯的女聲傳來,方省回頭,看見夫人拿着一件厚袍,蹲下身來披在他腿上,擔憂地看着方省。

“給一個人潑髒水,容易的很。如果皇帝真的想你死,有太多方法了。”

方省反握住她的手,輕輕拍了拍:“不會的……皇帝不會做那種事。”

如果要給他潑髒水,早在葉阚死後就會那麽做了。

但皇帝一直沒有那麽做。不知是因為怕落人口舌,還是愛護自己的名聲,皇帝行事顧慮太多。又或者,其實皇帝也拿不準,他到底都做過些什麽。

所以皇帝沒辦法給他定罪。

皇帝只是懷疑方省,卻因為沒有證據而不敢放任自己的懷疑,更不敢任由野心牽引,去放手施為。

簡直愚蠢至極。

也正因如此,方省才如此冷靜。

自古得勝者從來是不擇手段的人。眼前只是一時勝負而已,還沒到結束的時候。

夫人替他掖好腿腳,試圖規避寒風,讓腿上的疼痛減輕一些,丈夫近來越來越不愛言語,每次出門都會莫名其妙遇上禍事,最後幹脆閉門不出,可不出門,竟也能引得禁中軍上門,真是流年不利,或許該去上柱香?

“你有事不必藏在心裏,盡管對我說,我也能為你分擔一些。”

方省目光微微柔軟下來,這是他結發數十年相濡以沫的妻子,也只有她會在這種時候說出想替他分擔的話來。

旁人不是想除掉他,就是想求助他。

方省最後只是搖了搖頭,篤定道:“無妨,皇帝動不了我,我就有東山再起的那天。不必擔心……廚房裏煨的羹該好了,是你喜歡的菜式,去瞧瞧吧,不必再為這個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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