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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方知吾早猜到會有這麽一着。

誠如十七所說,那張拜帖是他多此一舉、打草驚蛇了,想要探聽蕭欽延的值崗時間,有許多其他渠道,但是方知吾偏偏挑了這麽一種。

十七不知道的是,方知吾早在等着和蕭欽延見面的這一天了。

在大武,蕭姓意味着什麽?

這個姓是世世代代蕭家人用血寫成的。每一代蕭家人都為國守疆,戰死沙場。老一輩的棺椁返京,小一輩戴着孝巾騎上去朔北的馬,城門擦肩而過,只來得及遙遙磕一個頭。

蕭欽延将蕭家的這種特質發揮到了極致,他好像根本不在乎得到什麽,看這個蕭府就知道了。

方知吾跟随管家的腳步,走過庭院,整個蕭府一覽無餘。

蕭家從前也是大戶,院子修建的穩重典雅,能看得出來祖上很有地位。屋子很大,賜下這座院子的人貼心地給華貴的裝飾品們留足了地方。但現在,那些地方都空着,花園一眼能望到頭,沒有奇花異草也沒有亭臺樓閣,主人透過府裏的一切毫不遮掩地告訴所有來訪者——你們熱衷的那些東西,我根本不在乎。

屋子裏什麽珍貴漂亮的擺設都沒有,只有最簡單的桌椅板凳,桌上一壺很普通的茉莉翠,是到路邊小攤吃馄饨面線時,攤主會給客人倒一杯解渴的那種茶水。

整個蕭家只剩了這麽一個框架苦苦支撐着,但是還沒有死。

居然還沒有死。

方知吾不信一個人會真的別無所求。

如果他表現出別無所求的樣子,一定是因為他想得到的東西很難到手。

蕭欽延有什麽東西會得不到手?

他是武朝第一異姓王,統帥邊疆幾十萬兵馬,有權有名,他還想要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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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內心深處,是什麽東西在支撐着他?什麽樣的野心?什麽樣的欲丨望?讓他把其他東西統統不放在眼裏,連一點欲求都不敢表露,擺足了純臣的架子。

是……皇位嗎?

蕭欽延作為葉阚的義子,為葉阚效命多年,卻能一朝反水制葉阚于死地。心思夠狠,這樣的人,方知吾不信他沒有野心。

只要有野心,就能夠利用。

自古君臣之間最難的就是信任二字,君怕臣不忠,臣怕君不信,這就像一個無解的題目,只要有一個人因為恐懼走到先下手為強的道路上來,岌岌可危的平衡就會被徹底打破。

不論蕭欽延對皇位有沒有心思,只要他還有一絲猶豫和懷疑的心,方知吾都有自信引他上路。

君臣相殺的路。

那想必會是一場極有趣的好戲。

走到正堂,蕭欽延恭候已久。

“蕭侯爺。”

方知吾一見面,先深深一拜道:“蕭侯爺請受方某一拜。”

“方公子這是何意?”

方知吾直起身,慨然道:“蕭家世代忠良,忠國忠民。卻因為家父錯信葉阚,連累朔北數十萬将士,知吾心懷欠愧,請蕭侯爺受我一禮。“

說完,又是一拜。

“你是來替方省說情的?”

“家父與朔北隔着幾十萬人命,不是三言兩語可以消解,蕭侯爺恨家父,我是明白的。我此行也并非為家父開脫,只是想提醒蕭侯爺一件事。”

蕭欽延有點想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什麽事?”

“若蕭侯爺因為恨家父而錯信皇位之上的人,只怕将來身死沙場,也只能做個糊塗鬼。蕭侯爺以為,以武朝當今的局勢,陛下為什麽不急着殺家父,反而要先從軍隊入手,先後培植兩股勢力,來分你的威勢?”

蕭欽延頓了幾秒,緩聲道:“你的意思是,陛下信不過我?”

“自古狡兔死,走狗烹,陛下想用你殺葉阚,除家父,但他真的信得過你嗎?若真信得過你,為何不将十二衛交給趙安!他的戰場經驗遠勝寧鐵衣,比寧鐵衣更夠格當十二衛統帥,他若接手十二衛,朔北的後勤線才算真的穩了。寧願任用一個未至而立的女兒家,都不肯給朔北半點甜頭,蕭大人,你以為我們的陛下比葉阚好多少?他只不過還沒有機會展露自己的算計罷了!”

如同期待中的那樣,蕭欽延半晌沒有回話。

方知吾眉頭疏展,吐出一口郁結已久的氣,道:“蕭大人,你現在醒悟不算太晚,不要等陛下對你棄若敝履時,再追悔莫及啊。”

“看來我只有謀反一條路可以走了。”

方知吾不答反道:“蕭大人,敢問蕭家的忠,是忠國的忠,還是忠君的忠?”

蕭欽延漆黑的眸子定定看着他,分辨不出來一絲多餘的情緒,沒有答話。

方知吾循循善誘道:“陛下雖然年少英才,但是身子太差。若他能活上五六十年,或許真能令大武起死回生,但是以現在的情況來看……這種大刀闊斧的改革,他在時,那些貪官污吏都可以鎮壓。但他能壓幾年呢?等人一沒了,只會反彈得更厲害!武朝病重,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大病需緩治,陛下的方子不适合武朝。若蕭大人真的忠國,應該走一條真正利國利民的道路才是。”

蕭欽延的眼神冷的像鐵。

是不是将士們都有這種眼神?方知吾不太清楚,他長居京城安樂鄉,沒見過多少邊疆風雪。但是想來,能摧煉出這種眼神的地方,不會是什麽讓人心向往之的桃源。

蕭欽延看了他一會兒,緩慢笑了:“方公子是個讀書人,讀書人說話和平常人是不太一樣的。”

蕭欽延熟悉的讀書人也不多,一個周澤一個魏如雪,兩人是正兒八經典型的武朝讀書人,即使想使什麽壞主意,也都留着一分良心的餘地,君子有所不為。

直到今天和方知吾一番話,他才明白了什麽叫三寸之舌可颠倒黑白,三言兩語之間,天地都能掉了一個個兒。

先是動搖了蕭欽延對宋然的信任,再闡述宋然不利國政的原因,一番話連消帶打,簡直把造反說成是利益萬民的好事。

試探別人心裏的欲念,用正義的詞彙巧加裝點,假若蕭欽延存在哪怕一絲不忠的念頭,被方知吾這樣一番話激勵下來,只怕都要堅定舉起反旗了。

方知吾沒等到确定的回答,道:“蕭侯爺有顧慮?”

蕭欽延笑了:“方公子話說得再好聽,也是要讓我做方家的擋箭牌,那麽只靠嘴皮子是不夠的。還是拿出誠意來吧。”

方知吾:“蕭大人希望?”

蕭欽延道:“我們朔北人只認看得見摸得着的東西。”

***

“你問他要了錢?”方知吾起身告退,等人走後,宋然才從隔壁的房間走過來。

宋然不理解,他覺得蕭小侯爺看上去挺朗月清風一人啊,怎麽像掉錢眼裏了似的,當朝武官第一人談交易,居然伸手要錢?

真接地氣。

蕭欽延伸出手去,宋然娴熟地将手塞他掌心讓人暖,現在春花剛開,京城的行人都換上了春衫,不怕冷的甚至穿上了夏衣。宋然要慢半拍,剛剛把寝宮的火爐撤掉,吹久了風,身上還是會發冷。

但蕭欽延卻不是要給他暖手,而是耐心地給他掰手指算賬目:

“汝南商道剛開始修,這是一筆錢,前期少說要這個數。研理院去年兩個月的研發經費花了不少,今年人員擴張,保守估計也要翻倍。青麓學宮選址剛定下來,招募生源加上各方面的花費都按照最省的來,加上女學和青麓書閣的投入,短時間之內都是回不了本的……但是白家一年的進項只有這麽多,稅收就按去年的數目算,粗略算下來,我們還差……”

宋然趕緊心驚肉跳地捂住蕭欽延的手指,把那個石破天驚的數字給按了回去。

他突然覺得英姿飒爽的小侯爺更英姿飒爽了,有錢真好,要錢太明智了,就該把方知吾的衣服都給扒下來,讓他光着滾回府。

他深深閉上眼,感覺這個皇帝當的……下一秒就要出門要飯。

“方知吾……答應給你這筆錢了?”宋然小心翼翼問。

蕭欽延點點頭。實際上方知吾答應的很幹脆,他有點後悔自己是不是要少了。

……啧,該死,更想抄他家了。

不行,得先想個辦法搞錢。

治國真燒錢啊。

“我什麽時候能……”

“去方知吾家提錢?”蕭欽延忍笑,“等捉到方省的馬腳,就有理由抄家了。”

宋然嘆一口氣,從椅子上滑下去。

方省太難搞了,簡直比泥鳅還滑手,哪怕他知道對方的真面目,還是沒有絲毫證據能将他問罪。

“方知吾圖謀不小,外邦刺客的事,很有可能是方家故意為之。”蕭欽延确信道,“他的态度和方省如出一轍,反心太重。”

“可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宋然皺眉思索,“但如果方省和外邦有聯絡,早在中秋晚宴宋晚意離開東海時,就該聯系他們突襲東海。東海一亂,宋晚意必定要率兵返程。失去東海援軍,朕又昏迷,京城自然回到他的掌控中。可他沒有那麽做,說明方省應該并不知情。”

“……真的會毫不知情嗎?”

“朕也很好奇,如果刺殺之事是方知吾自己的手筆,方太傅這樣一個聰明人,怎麽會連自己兒子私下裏在做什麽小動作都沒發現?勾結外邦,意圖謀反,不可能一點痕跡都沒有,這太古怪了。”

加上那個弑父的預言,這對方家父子究竟是什麽關系?

到底是有意縱容,還是另有隐情?

“可以讓天眼滲透進方家一探究竟。”

“試過,最近也只能接近到每日送菜的菜農和外聘的廚子,方家封的鐵桶一樣,仆役都只用家生子,不在外頭買,天眼也沒辦法。”

蕭欽延沉思,道:“能接觸到菜農……也有菜農可以拿到的情報。”

宋然豎起耳朵,明澈的雙瞳瞬間湊近:“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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