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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青州城。

這場戰役武朝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傷兵營裏,到處能聽見“哎呦哎呦”的叫喚。

秦予成模模糊糊有意識的時候,感覺周圍有什麽聲音呼嚕呼嚕的,有些吵,聲音越來越清晰,他猛地睜開眼睛。

“什……嘶!”

動作扯到傷口,整個後背火辣辣地疼。

“秦千總!你醒啦?”

秦予成扭過頭,一條胳膊打了繃帶的戰友悠哉悠哉靠在傷員病床上,美滋滋地喝着一碗棗湯,碗裏還有剝好的雞蛋,幾口吃幹淨。

“什麽……千總?”

戰友砸吧砸吧嘴,吃的意猶未盡:“你因着這次的仗給封了千總,你還不知道吧?”

秦予成愣愣的:“因為我拿的那個人頭?那是霍格魯嗎?!”

“不是,還是讓那小子跑了……”戰友有點惋惜,“但你斬了一個高級将領,加上第一個登上城樓!首登之功可比斬殺敵将還高!”

攻城戰裏最難的是攻上對方城樓,城池只要稍微好守一點,就能耗死不少攻城軍隊,一多半的攻城戰都折在攻開城池的那一步上了。

因此,攻上城樓最能鼓舞士氣 ,歷代領兵打仗,對第一個攻上城樓的人向來不吝重賞,不僅可以升銜封爵,還能獲得大筆錢帛賞賜,為的就是激發出士兵攻城的氣勢來。

“青州城本就是武朝的一塊心病,你自請為先鋒,又第一個登城,還有個斬首敵軍頭目的功績,只給你個千總的官職,是因為魯副将說你性子冒失要壓一壓,不然将來上了戰場會吃虧。兄弟們還替你鳴不平呢!”

戰友擱下筷子豎起一個大拇指:“真牛啊秦千總,衆目睽睽下獨自攀上城牆斬殺敵将,居然還能撿回條命,兄弟們都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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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予成懵懵的,自己居然升官了?有職銜了?

那他是不是可以娶寧寒露了?

“啊……”他目光落在戰友吃得正香的碗裏,“你吃的什麽?”

戰友美滋滋地把吃剩的紅棗雞蛋湯給他瞧一眼,感慨道:

“咱們朔北軍也有人撐腰的了,你看看這個待遇,傷員專門的營帳,裏外都幹幹淨淨的,吃喝都不用操心,我連吃了三天的雞蛋和肉了,我們家往祖上數三代,加一起吃過的好東西都沒我這幾天吃得多!”

戰友說着說着感動的要哭:“這日子,我以前想都不敢想,聽說陛下不日就到,到時候還要特地來慰問咱們……真是臉上有光啊!這傷,值了!”

許多打仗打得多的地方,傷兵因為沒有繼續作戰的能力,多半會被抛棄,本來傷不至死,也能挨餓受凍,或者因為喪失勞動能力最後被耗死。

即使朔北軍一貫注重撫恤傷兵,也常常捉襟見肘。以往,他們是不可能住上這麽好的營帳的,還頓頓肉蛋奶,大夫日夜不分地守着,就差給安排點歌舞節目助興了。

戰友想起以前死去的弟兄,如果他們也能活到今天就好了。

“而且這次還特別給撥了一筆款子給我們,撫恤這幾日就能發下來,戰死的弟兄們家屬還有特別優待,這日子真是熬出頭了!”

秦予成張了張嘴,沒出聲,他的床頭也擱着一碗紅棗湯,裏頭滾了倆白雞蛋,熱氣騰騰。

秦予成真是睡久了,餓得胃裏空空,他喉結滾了滾,要伸出手,一動作就牽扯身後的大片疼痛,估計是被炸藥炸的,整個後背火辣辣的,刀削了一遍似的。

“你擱這吧,等你家那位來了給你喂呗?”

“我家那位?”

戰友眨巴眨巴眼:“這幾天有個小姑娘一直不眠不休守着你呢,剛出去沒一會兒……我以為是你媳婦兒,不是啊?”

寧寒露來了!

秦予成瞬間清醒,壞了,讓她看見自己這樣子,她心裏會不會難受?

“她人呢?哪兒去了?”

“出去左拐,才走不久……哎呦你慢點,別動着傷口了!”

戰友看着人一溜煙竄出去,動作跟沒受傷似的靈活,又低着頭扒拉碗裏的紅棗,眼睛瞥到秦予成剩下沒吃的:“年輕人就是有精力……哎,大夫,能再給我倆雞蛋不?沒吃夠!”

***

主将營帳外。

周公子端着一碗剛熬好的藥,走到營帳門口,看見有個熟悉的身影。

“寧姑娘?”

來人正是寧寒露,寧寒露瞥過他手裏的藥,問道:“她受傷了?”

不需要提名字,周公子知道她問的是誰。

“打仗哪有不受傷的,寧統帥身先士卒沖鋒陷陣,難免受傷,也是兵家常事。”

寧寒露“唔”一聲,眼神飄來飄去,一聲不吭,腳步就是不挪走。

周公子貼心問道:“寧姑娘是想進去看一看統帥?”

“誰想看她!”寧寒露擡起下巴,不屑一顧,“我有這麽閑麽?我只是……”

周公子“哎呀”一聲,道:“我沒記錯的話,你母親很恨寧統帥,你似乎也是。”

寧夫人恨寧鐵衣,這是擺在明面上的事,即使以前有人不知道,在那樁荒誕的婚事鬧出來之後,大家也都知道了。

但最早知道這件事的,還是寧寒露。

她從小到大聽過最多的話就是“寒露你要争氣,以後嫁個貴不可攀的好人家,踩死寧鐵衣,給母親出口氣。”

她是在這樣的環境裏長大的,她從小就知道,自己和寧鐵衣勢不兩立,一嫡一庶,非得你死我活不可。

寧寒露擡起下巴,道:“對,我也恨她。”

“為何恨她?”

為何恨她?

這還用問嗎!

寧寒露就是恨着寧鐵衣長大的,明明都是寧家的女兒,父親卻只能看見寧鐵衣,他的寵愛都是寧鐵衣的。

就連她的小娘看她的眼神都是充滿了欣賞和鼓勵,溫柔得要流出水來,和她的母親完全不一樣。

明明她也是寧家的女兒,可寧鐵衣那麽耀眼,光芒萬丈,所有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誰靠近都會被灼傷。

她什麽都沒有,只能在陰暗的角落裏偷窺姐姐的幸福。

小時候她一度希望寧鐵衣快點死,似乎只要她死了……她就可以取而代之了。

寧寒露守着秦予成,幾天沒有睡好覺了,疲倦又平靜道:“我本與她勢不兩立。”

周公子反而笑道:“既然如此,你為何站在這裏呢?”

是啊,為何呢?

可能是她碰到一個傻子,傻子告訴她……她很好,和寧鐵衣不一樣的好。

寧寒露垂下眼睫,靜默不語。

她想到了很久很久之前,一個受邀做客在寧府四處晃悠,誤入後院的小傻子,見到她的第一眼就拉着她的衣袖,死活不肯松手,非要她答應嫁給他才罷休。

還想到攢在妝匣最底下一疊疊信紙,有的日頭久了,已經泛黃,但是每年都在增多。

那個人照亮了自己最卑微的歲月,讓她知道了原來她在別人眼裏,并不一無是處,她也可以萬衆矚目。

只要想到他,寧寒露就覺得這世上沒什麽路是走不到頭的。歲月漫漫,人生多苦,有人彼此依靠支撐,是件很好的事。

“周公子,你寫過那麽多話本子,那麽多主角,那麽多配角。你說,在配角的人生裏,他們是不是也是自己的主角呢?”

“我不是寧鐵衣,也不想成為寧鐵衣。無論她死了還是活着,我都是寧寒露,那我要做最好的寧寒露,我要過我自己的人生。”

狹長的狐貍眼微微一挑:“你這話,并不像是在恨她。這麽些年,你對寧鐵衣,真的沒有一點姐妹的感情嗎?”

這話像是在問,這十幾年的人生,日積月累,難道就沒有一個瞬間,是足以動搖這些恨意的嗎?

寧寒露怔愣一下,一個陌生又熟悉的畫面沖進她的腦海裏。

那應該是久遠之前的一個下午,久遠到她已經記不清年歲。那時候後院的池塘還沒有填上,蟬聲拖的比時間更長,池塘邊拿着長槍的女孩兒擦掉額頭的汗,聲音和烈日一般,白得失真:

“你躲在後頭能看見什麽?想看到我面前來看啊!我又不會吃了你!”

她那時回了什麽?

不記得了。

漫長而瑣碎的記憶被堅定的恨填平,除了恨以外的歲月,都是泛白到模糊的。

現在連恨也模糊了。

寧寒露抿起嘴,轉過頭去不回答。

“寒露!”

秦予成一邊追一邊疼得面目扭曲,追上來才瞧見旁邊還站着一個周公子,慢半拍反應過來,“鐵衣是不是在裏頭,她受傷了嗎?”

周公子彎彎狐貍眼,撩開營帳:“是呢,想慰問病號就進來吧。”

進到營帳裏頭,就看見寧鐵衣坐在桌子邊,脖頸和手腕都露出一截繃帶,穿了一件寬松的外衣,連盔甲都沒綁,正試着用筷子夾住圓雞蛋,崩了自己一臉紅棗湯。

寧鐵衣搭眼瞧見秦予成,氣得一腳踹過去:“一人登城樓你挺帥啊?要不要命了!”

可惜沒踹出去,扯着腰上的傷,哎呦捂住。

寧寒露厲聲:“傷好了嗎你就動!”

一回頭,看見秦予成躲的呲牙咧嘴,又罵:“你也是!不好好在床上歇着,過來幹什麽!”

秦千總委委屈屈:“我不是想早點見你……”

寧統帥嘟嘟囔囔:“這點小傷礙不着我……”

“還說!”

一個大武開天辟地的第一女将,一個剛在重要戰役中力挽狂瀾的新貴千總,此刻并排乖乖挨訓。

周公子擱下藥碗,識趣地退出去。

真丢人。

不能看他們笑話,一會兒把人看毛了,找自己出氣可怎麽辦。

寧鐵衣厚着臉皮笑嘻嘻:“你是專門來看我的呀?”

“誰看你了,我是來看你傷得是不是太輕了,不然我還要補幾刀。”

寧統帥托着下巴,頗為自得:“其實你吧,倔起來挺像我的。”

寧寒露大怒,轉身掀開帳子就要走:“少往自己臉上貼金!我就是路過……這就走了!!!”

寧鐵衣撫掌哈哈大笑:

“寧寒露!你怎麽總是別別扭扭的,想來看我就到我面前來看啊!我又不會吃了你!”

熟悉的話,穿破模糊的回憶重新響起在耳畔,一瞬間,新舊時光于此刻短暫交疊,仿佛命運的轉輪回歸起始點。

而後沉重又決然地重新駛向另一個方向。

寧寒露動作微微一頓,拽着秦予成的後衣領,擡腳就走,臨走扔下一個要刀死人的眼神:

“再廢話往你藥裏下毒,趕緊趁熱喝了……傷情變重我可沒空來照顧你!”

是,毋庸置疑的,她們倆當然像。

她們血脈相連,同氣連枝。她當然了解寧鐵衣,她是院牆困不住,棍棒打不服的寧鐵衣,只要有一口氣在,就能闖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就像她是寧寒露,一旦想清楚要做什麽,就再也沒人能阻止的寧寒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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