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四章

第四章：

彗星城稱為“雨城”是有道理的。

離開鳳凰餐廳兩天，阿萊狄沒見過太陽，擡首是烏雲，輪胎下是沒到腳踝的積水。道路兩旁的建築在雨水和狂風摧殘下東倒西歪，生長在泥土裏的植物七零八落。這裏的樹木不似正常的樹挺拔，樹根因為泥土松軟和雨水侵蝕，失去支撐力，破開泥土，全部倒下了。

與紮克萊克相比，彗星城的情況并不樂觀。

或者說世界亂成一鍋粥後，沒有一座城市情況樂觀。

每到陰天傍晚，阿萊狄的困意總是如影随形。自小養出的習慣，輕易改變不得。聽着車窗外嘩嘩雨聲，他掀開眼皮，見墨卡索腰杆板正，目不轉睛盯着前方，心裏油然而生愧疚。

墨卡索的風衣寬大到将他包裹起來，裹在裏面家一般安心。他睡得安穩，墨卡索卻還要費心勞神——哪怕對于仿生人來說，心髒大腦是冰冷的金屬制品和程序驅動，阿萊狄仍舊心疼。

“萊恩，換我來開。”阿萊狄說。

“道路情況不好，我來開。”墨卡索不留商量的餘地。如他所說，路面斷裂，物體阻擋，甚至有轟然倒塌的建築。越野在路上劃出各種線條，才能看看平穩向前。

阿萊狄撇嘴，夜晚趕路沒有燈光，的确只有墨卡索能夠駕駛。

他長嘆氣，“萊恩，到底什麽是你做不到的？你這樣厲害，沒有你我根本活不下去！”

“等我們抵達玻璃城，相信用不了多久，便能和在紮克萊克一樣。”

來自紮克萊克的富貴公子不僅幻想日後生活，

其實有墨卡索在他身邊，日子是好是壞都無所謂。

墨卡索是家人一樣的存在，當爸爸媽媽把他當做禮物送給自己那天，阿萊狄就明白了。

家人要相互依偎，保有濃厚的愛。

阿萊狄愛父母，愛他親手養大的貓和狗，

愛陪他長大的墨卡索——型號“3826”的仿生機器人。

但這愛與衆不同。

在他春心懵懂的年紀，偶然窺見皮膚蒼白，容貌刀削斧鑿般俊朗的墨卡索躺倒在春日随風蕩漾的草坪中，嫩芽掃過他的眼睫，輕蹭比玫瑰淺淡的唇瓣……那天風裏摻着山茶花的香氣，心髒的跳動比秒針快一秒。

阿萊狄愛上墨卡索，順理成章，事情大概理應如此。

沒有任何法律允許人與仿生人結為伴侶，沒有任何人會祝福這段春潮澎湃的暗戀。

阿萊狄了解仿生人的構造，在他們無堅不摧的鋼鐵胸膛裏跳動的是金屬制造的心髒。仿生人們沒有感情，只有服從。聽從指令。

可是阿萊狄認為，墨卡索不同。他有情有義，是最完美的人類。

相處時日漸多，有時阿萊狄會恍惚：墨卡索明白他的情感。

每到這時阿萊狄便痛不欲生。他不能為一己私欲，卑劣的命令墨卡索愛自己。

墨卡索不是沒有思想的仿生人，不是他的仆從，是與他人格平等，活生生的人。

阿萊狄痛苦不堪，并情願承受這份感情，獨自痛苦下去。

夜色漸濃，

隔着雨幕瞧不見遠處事物，幾分鐘後卻冒出隐隐約約的燈光。

伴随着機車轟鳴聲……

正在打瞌睡的阿萊狄猛然清醒，心裏不安慢慢加重。

“前面有人，”墨卡索說，“後面也有。”

簡而言之，他們被包圍了。

這種事在亂世不罕見，是為搶奪資源。運氣好能夠撿一條命，運氣不好命都丢了。不過，被搜刮幹淨和死了沒區別。首先，極端天氣能夠輕而易舉奪走你脆弱的生命。

現在阿萊狄在思考，将他們圍追堵截的人是誰。

逃離鳳凰餐廳的瑞克？還是随機作案的搶劫犯？

越野車速緩緩下降，

雨幕被熾白燈光映照成銀河一般的顏色，幕簾後影影綽綽，阿萊狄正在努力辨認，墨卡索已經給出答案。

“瑞克。”

懸着的心落下，阿萊狄沒感覺到害怕。

見不到瑞克來複仇才讓他提心吊膽，畢竟人們不會害怕抵在額頭的槍，卻會害怕看不見的鬼。

“萊恩。”阿萊狄将風衣還給墨卡索，“威脅到你生命的，不要手下留情。”

兩方人的距離終于縮短到能夠看清相貌。

越野猛禽的高度足以讓阿萊狄和墨卡索睥睨坐在機車上的衆人。

他們穿着各色雨衣，每人一架機車，身後載着東西或是人。

小孩瑞克身影矮小，在成年人中間十分明顯，他站在車隊最中間的機車旁邊，和騎在車上的人交談。

隔着雨帽，阿萊狄看不清為首之人的相貌。

瑞克上前敲響車門，阿萊狄降下窗戶，好心情的同他打招呼，“好久不見，瑞克。”

“我們是來報仇雪恨的，勸你識相一點。”

瑞克努力擡頭，從遠處看會以為這是一只昂首挺胸的公雞。他的年齡太小，以至于沒人将他放在眼裏。

阿萊狄手肘撐在車窗上，偏首去看，小拇指恰好抵在唇邊。銀發纏繞在指尖，零零散散遮住半張臉，有一兩簇跑出窗外，很快被淋濕了。

“廢話少說，直接進入正題吧。”

“瑞克，你們想要怎麽做。”

瑞克後退兩步，右手做出邀請的姿态，“我們老大請你們……不，請你過去。”

他無端露出令人生厭的笑容，視線貪婪掠過阿萊狄的臉龐，似乎這樣能夠将他藍寶石樣的眼睛挖掘出來。

阿萊狄聽見身旁的動靜，回身按住墨卡索的手。

“萊恩，不要沖動，讓我聽聽他們說什麽。別急躁，會讓你出場的。”

墨卡索轉動眼珠，深夜裏他的灰色眼睛冷得像冰，感受不到絲毫情緒流轉。阿萊狄生生品味出一絲擔憂來。

他再次安慰，“因為你在這裏，我才敢去。萊恩，你是我擁有一切勇氣的後盾。”

得到主人命令，墨卡索只能在駕駛位靜靜等待。

阿萊狄打開車門，撐開傘，黑靴“啪”的一聲踩在水坑裏。

他走向為首的人。

機車上的人向前手肘撐在機車蓋上，兩根手指撐起帽檐。

“來自紮克萊克的客人，恕我招待不周。”

“我是馬克，今日想要求你一件事。”

“什麽事？”阿萊狄佯裝好奇。

機車上的馬克饒有興趣，盯着美人的臉蛋，興奮感直沖天靈蓋。

他語言粗犷，“請你，做我□□之馬！”

話音落下，周圍立刻響起震天的機車引擎轟鳴聲和尖銳的笑鬧。

在雨裏，阿萊狄沒有感到絲毫冰涼。相反，血管裏的熱度在不斷上升。

他笑了。

“馬克先生，上一位對我說出這句話的人。”阿萊狄微笑，“已經長眠九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