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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弗格的凜冬

長期奔波受累,不知今日幾何,阿萊狄忘了自己的生日快要到來。

他驚訝于墨卡索突然的浪漫,又不免春潮澎湃。

墨卡索極致刻板,每年的生日禮物不是胸針就是袖扣,或者一些稀罕玩意,包在精致美麗的包裹中,和其他人的禮物放在一起。阿萊狄善于安慰自己,就當拆盲盒了,墨卡索的禮物就是隐藏款。

可這次……

阿萊狄緊握手中花束,來不及震驚落在額頭上的吻,用力埋進墨卡索懷中。

“謝謝。”

前路積雪融化,阿萊狄天真以為前路通往希望。

他擡眸,蔚藍色雙眼略微發暗,眼睫止不住顫抖,喉嚨發幹,身體因為激動而發顫。阿萊狄雙唇微張,試探着将視線落在墨卡索淺如紅色山茶花的唇,他渴望擁有親吻。

他能夠感受到那雙灰色眼眸同樣在凝視着他,帶着渴望,帶着壓抑。

“萊恩,我……”

“休,”墨卡索脫下風衣罩在阿萊狄身上,“穿上衣服,別着涼。”

墨卡索放開搭在阿萊狄腰間的手掌,後退兩步,視線落在阿萊狄敞開的潔白胸膛上,随後移開了。他彎腰拎起小汀尼——弄了一身泥巴,“我去給他換衣服。”

阿萊狄獨自留在原地,渾身上下被墨卡索的氣味包裹。

很好聞,聞一輩子都不會膩。

慢吞吞地将手伸進袖管,花束從左手移到右手,阿萊狄不肯放開,甚至上車以後,還是将他抱在懷裏。

柔軟的花瓣不經意間掉落,撒在身上,像是要将他當做土壤肥料。

阿萊狄坐在後排,小汀尼靠在他身上睡着了。

車廂裏安安靜靜,只有小家夥的呼吸聲。

“萊恩,”阿萊狄輕聲道,“我想了想,等我們到達玻璃城,要買一座前面是水池,後面是竹林的房子。”

“這個小家夥,我們可以共同撫養。你覺得如何?”

墨卡索通過前後視鏡看他,“你喜歡就好。”

直覺是不會騙人的。

兩人相處近十年,哪怕墨卡索是仿生人,阿萊狄依舊知道他是有情緒的。墨卡索會開心,會憤怒,會悲傷,會難過。他從不是冰冷的機器人,而是有血有肉的,真正的人。盡管世界上許多人不承認,或者仇恨仿生人當年的背叛。

阿萊狄足夠了解墨卡索,知道沉默寡言的男人有了心事。

“萊恩,”阿萊狄說,“我們就要到玻璃城了。”

“我突然想起,當初我們出發時,我并沒有詢問過你的意見,你願意去往玻璃城嗎。”

他也在通過前後視鏡觀察墨卡索的神情。

“願意。”墨卡索不假思索。

正是如此,讓阿萊狄心裏湧起極大的不滿。驕傲任性的小少爺不允許身邊的人欺騙自己,阿萊狄沉聲,“前面靠邊停車。”

墨卡索乖乖照做。

阿萊狄将汀尼放倒在車座上,動作輕輕下了車。

他穿着單薄,繞過車身,拉開駕駛座的門,對墨卡索吐出兩個字,“下車。”

墨卡索照做。

兩人身高有差距,阿萊狄的發頂堪堪到他鼻尖,需要仰頭才能看清對方神情。

阿萊狄緊繃着美麗臉龐,晦暗不明。

他們已經進入弗格城地界,等到明天早晨他們就能夠進入弗格城市中心。

弗格天氣冷的厲害,汀尼城正是秋濃,這裏則是凜冬。雪花飄飄灑灑,落在銀發上,渾然一體,瞧不出細微差別。

“你有事情瞞着我。”阿萊狄皺眉,他很少做這個神情,因此眉中間的皮膚舒展柔嫩,不會因為偶爾皺起而有難看的痕跡,“墨卡索,你的秘密是什麽?”

乍聽起來有歧義,阿萊狄忙說,“我不是要窺什麽,只是覺得、覺得你并不開心。”

“前面就是玻璃城,”阿萊狄指向北方,雙眼與墨卡索對視,語氣不容置喙,“他們都說那裏是人類最後的淨土,是人類的天堂。但是……”

墨卡索想要拉阿萊狄的手,讓他別再說下去,卻被一把甩開。

“但是,沒人說過那裏是屬于仿生人的天堂。”阿萊狄面露不忍,“你的憂慮亦是我的憂慮。”

“萊恩,我們回去吧。”他上前一步握住墨卡索的手,“回到紮克萊克,随便怎樣都能活下去。是我考慮不周,是我一意孤行,我們別再走下去了。”

墨卡索打斷他的話,“休,我們不回去。”

他攏上阿萊狄身上的風衣領口,慢慢說:“沒人說過仿生人不許進入玻璃城,我們可以一起生活,按照你說的,買下一座房子,共同撫養汀尼。休,我們能做到的。”

“永遠不要擔心,”墨卡索将阿萊狄擁入懷中,“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弗格城真冷啊。

阿萊狄環着墨卡索的腰身,卻感覺不到任何溫暖。

雪越來越大,轉瞬成了鵝毛大雪。

除了呼呼風聲,四下寂靜,再也沒有聲響。

弗格城比其他任何城都要荒涼,沒有生機,觸目皆白。

阿萊狄睡着了,倚在墨卡索懷裏。

墨卡索不需要睡眠,是夜間最好的守衛。

他的視力在黑暗中也是極好的,夜深人靜,放心大膽描繪阿萊狄的面龐,像是要刻進程序裏。

天将白,明日過後便是永別。

墨卡索第一次感受到什麽是心悸,他為阿萊狄而生,此生的任務便是守護阿萊狄。所以,他不能用阿萊狄的生命來冒險。

僞裝成人類進入玻璃城,一旦被發現絕無好下場。

何況他有私心,阿萊狄不應與仿生人厮混,要正正常常的活在人類社會中。

阿萊狄的感情他何嘗不明白,如上所說。

他到底是拖累。

懷裏人呼吸平和,汀尼睡醒一覺坐了起來。

這是墨卡索第一次認真打量他。

黑發灰眸,純潔如紙,如果阿萊狄還需要一個人類護衛,那麽這個尚未接受開化的孩子再合适不過。

他會成為下一個有力量守護阿萊狄的人。

墨卡索将手掌放在汀尼頭頂,輕輕撫摸,

第一次對這個可憐的孩子說話,“汀尼為名,阿萊狄為姓,從今以後,你要傾盡所有,将崇高的敬意、英勇守衛全部奉獻給你的父親——休·阿萊狄。”

話音落下,墨卡索灰眸暗淡下來,汀尼的眸子閃動幾下,再次歸于平靜。

今夜這個男人的話,将會影響他的一生,他的子孫後代。

----

天亮之後,繼續出發。

雪地慢行,越野身後拉出長長一道痕跡,越靠近城鎮中心,漸漸見到幾個人影。

他們行色匆匆。

阿萊狄親眼目睹一人殺害另一人,只為搶奪棉衣。

溫熱的鮮血濺落在白雪上,融化一些,很快在低溫下凍結了。

被雪覆蓋的樹幹,每隔幾個便有僵硬青紫的屍體,有男有女,神色不一,他們的透露不約而同偏向北方,似乎在眺望什麽。

阿萊狄順着他們的視線望過去,隐隐約約在灰蒙蒙中窺見高不見頂的發光物——玻璃城的穹頂。

他們快要抵達目的地了。

“萊恩,你不覺奇怪嗎。”

墨卡索:“人太少了。”

玻璃城是人類的避難所,任何想要活命的人,除去bobbi那樣自立為王,或者甘願在他手下發展的人類,大部分都會選擇來到玻璃城。

人求生意志比任何欲望都要強。

死在玻璃城腳下,距離目标不過幾十千米,阿萊狄能夠體會到那些死人的怨念。

或許就是他們的怨念,變為了連綿不絕的雪。

看不清道路,甚至離開中心城市時,雪厚到快要無法通行。

走過最艱難的一段,前面的路平坦了。

阿萊狄也終于知道為什麽會有許多死在弗格城中的人。

十幾把黑壓壓的槍口對準他們的車,就像是守株待兔的農民。

他們組織龐大,這是第一道防線,專門讓人措手不及,後面還不知道有幾條阻礙。

沒辦法,他們只能硬闖。

阿萊狄取出手槍,拉開保險,有點懊惱,“我後悔沒和bobbi換炸藥了。”

兩方沒有任何交談,在越野和v8引擎轟鳴,混亂的槍聲中,幾人應聲倒地,有人鮮血如注。

阿萊狄宛如受到上天眷顧,毫發未傷。他心有餘悸的喘息,身後的毒蛇狂追不舍,“子彈不多了。”

他們有的,bobbi贈與的,加在一起還有幾十發。

但不可能全部用在這裏。

不幸中他們又是幸運的。

前方并沒有人阻攔,得以一路向前。

風雪驟停,迷霧散開,阿萊狄看見了。

前面巨大的玻璃穹頂裏,是溫暖的春天。

“萊恩,我們到了。”阿萊狄心頭湧動着說不清的蠢蠢欲動。

只要再行進三千米,他們就能夠得到渴望已久的安寧。

但是車緩緩停下了。

“萊恩?”阿萊狄瞳孔收縮,藍色眼睛在這刻一點兒也不漂亮了。

“抱歉。”墨卡索低聲說,他不敢面對阿萊狄,于是将頭轉向一邊,“休,我騙了你。”

“你的願望,無法達成了。”

“什麽意思?”阿萊狄眼眶發紅,銀發不知不覺間已經淩亂。

墨卡索灰眸閃動,對上阿萊狄視線的瞬間,他第一次感覺到胸膛裏的心髒不是擺設。阿萊狄讓他懂得感情,讓他懂得什麽是愛。

“休,我不能進入玻璃城。”

“前面的路,你要自己走下去。別急着反駁,你能夠做到。”

後面的匪徒已經跟上來,阿萊狄卻即将陷入崩潰。

他聲淚俱下,藍眸裏充斥着不解的痛苦,和哀怨的愁,“萊恩,我們回紮克萊克。”

“現在,馬上,這是命令!”

墨卡索解開安全帶,手掌撫上阿萊狄的臉龐,為他抹去眼淚,“指令錯誤,無法遵從。”

他轉身下車,探身強硬将阿萊狄扯在駕駛座上。

灰色眼眸望着藍色眼眸,墨卡索閉上雙眼,在阿萊狄唇上輕輕輕吻。

“去吧,不要害怕。”

“你是最兇猛的鷹,勇敢的獅,我會永遠為你祝福。”

他再次擦掉阿萊狄淚水,第一次體會到什麽是心痛。

“我為你而生。”

“你是我在人類世界唯一的牽連。”

“抱歉主人,我背叛忠誠,只能止步于此。剩下的路您需要自行前往。我的使命尚未完成,在您離開後,将會啓動自毀程序。尊敬的主人,我是序列3826號仿生機器人,很榮幸與您共處1825天。未來或許其他機器人接替我的位置,但是我希望,您永遠将我銘記,我們之間的感情純真不渝。臨別之時,3826號機器人萊恩·墨卡索祝您前路通暢,幸福安康。我最後的請求是,請您務必在玻璃城內存活下來。”

“親愛的主人,3826向您告別,祝您生活愉快。”

墨卡索最後在阿萊狄唇上點吻,“我明白你對我的愛,我亦愛你。”

“向前走,不要怕。”

“我會在永恒之間等你歸來。”

車門關上,帶走墨卡索最後一絲味道。

阿萊狄想要追出去,被墨卡索的眼神制止。他已經身心麻木,操控着車,穩穩向前。

他盯着後視鏡,墨卡索風衣飄揚。

巨大聲響後,那片地方只餘雪白。

墨卡索去了永恒之間。

而他,沿着彎彎曲曲的路,行過三千米,

抵達玻璃城。

————————

牛皮紙卷緩緩合上,書案後的中年男子摘下眼鏡放在寫好的手稿上。

書房門被敲響,老管家進來,“汀尼老爺,阿萊狄先生的葬禮已經快要開始了。”

汀尼轉動灰色眼珠,點了點頭。

他的父親,休·阿萊狄于三日之前死于謀殺。

父親并未當場死亡,或許就是在等他。

父親吊着最後一口氣,對他說:“汀尼,送我回到那裏去。”

汀尼明白他的意思。

在他的注視下,父親撫摸了他的頭發、眼睛,帶着笑容離世。

汀尼也在笑,他知道父親赴約去了。

赴等待了幾十年的約。

去見他一輩子念念不忘的人。

玻璃城內,阿萊狄是個大人物。

自他來到玻璃城,美麗的外貌引人矚目,身旁的孩子令人遐想,從未有人見過他的夫人,孩子卻稱呼他為父親。他手握資源,富可敵國,追求者無數,卻從未見他對誰動心。

阿萊狄終身未娶。

他死後,全城靜默。

有人提議應将偉大的阿萊狄先生葬在玻璃城的最高處,汀尼拒絕了,執意要将阿萊狄葬在玻璃城外。

汀尼說:“玻璃城外三千米處,父親的愛人葬身于此。”

三千米的距離,阿萊狄走了一生。

他用一生等待與墨卡索再次見面。

阿萊狄的墓志銘:吾與吾愛。

上方是一張照片,人們在他的遺物中找到的——年輕恣意的阿萊狄和英俊挺拔的墨卡索。

玻璃城外仍不安定,亂世還在繼續。

前來祭奠的人寥寥無幾。

汀尼卻認為這是父親想要的,他絕對不喜歡被人打擾和墨卡索的見面。

他甚至拒絕用最新科技為父親的墳墓蓋上穹頂。

就這樣随時間流逝吧。

葬禮結束,汀尼回到家中。

手稿還在書桌上放着,上面記錄了阿萊狄和墨卡索的故事。

他漸漸老了,希望能用一些事情緬懷兩位父親。

但是……

汀尼起身,将手稿放進了壁爐裏。火焰将阿萊狄和墨卡索的往事吞沒,他們的故事也随着變成灰燼。

有的人需要緬懷,

有的人則不需要。

為什麽還要讓後人打擾他們呢?

汀尼轉身,離開了房間。

房裏只剩壁爐的聲響。

阿萊狄和墨卡索已經得到了畢生所願。

他們沉默無言的相愛,在永恒中得到永生。

他們的故事就到他為止吧。

前塵往事俱為煙,

愛恨如何,無需後人評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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