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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捌）

時至七月，夏日炎炎酷暑中。

無衣吸了一口冷飲，身上吹着冷氣，随手取來旅游雜志翻閱，享受悠閑的下午時光。

想想兩人相識至今，總是在自家附近散步逛街，連稍遠一點的地方都沒去過，正好幼兒園放暑假，不用天天早起去上班，可趁這段假期和青年去旅行。

可，對于長年沒什麽時間與心思在娛樂上的人，跟團雖然很方便，但不方便的地方更多，所以完全不考慮。自由行比較符合需求，可以自己決定行程與時間，只是事前功課要做足，免得到時浪費時間金錢不說，敗興而回才冤枉。于是無衣找來四處玩透透的楓岫一起讨論，讓他幫忙出主意，時間允許的話，打算兩家一起出去旅游，連絡一下感情。

兩人研究了一下午，将地點路線大致拟好，就等各自的另一半同意，之後便可開始訂購機票與飯店，期待出國渡假去。

當晚，無衣興高采烈地在沙發上等待，想告訴青年這個好消息，但是等了又等，等了又等，等到他都不小心睡了一覺，天色微微發白了還沒等到人，昨晚傳的訊息與電話也沒回，教他擔心不已，折騰到天亮，終于撐不住昏昏睡去。

人是在床上醒來的，翻過身摸了一把旁邊位置，如故事裏的老梗一樣無人在側被窩涼，略微失落地躺回原位，懶洋洋有些倦怠，阖上眼卻又沒睡意，抱着枕頭滾了幾圈，掙紮良久，放棄睡回籠覺，起床活動。

梳洗完畢，随意挽了頭發，走到廚房，不意外看到桌上留下的早餐。

以往青年若是有事出門，估算無法即時趕回，再忙也會替他做好餐點，沒讓他餓過半餐，讓無衣窩心又擔心——擔心自己被養得習慣，以後會變成懶惰的阿蘭，大麥町出門前若是沒在他脖子上挂幾圈餅，等他回家，自己會不會餓死在床上？

「嗯……這是？」

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發現透明盤子下壓了一張紙條，抽起一看，上面潦草寫了幾個字，不外乎是「冰箱裏有準備好的餐點，熱一下就能吃」之類的簡單字句。無衣「嗯」了一聲，并未留心在上面，随手一擱，卻瞄到背後還有字跡，仔細瞧去，眉驀地挑個老高。

「別等我，不準熬夜，也不準在沙發上睡……哼。」

會擔心，就不要晚回來啊！

對着紙條啐了一口，嗤之以鼻，用力啃着三明治，指尖卻在末尾的「Missing You」上，徘徊不去。

當晚，青年還是沒回來。

翌日，依然不見人影，只留了一張寫着「有事，勿念」的紙條。

再隔天，連紙條都沒了，手機打了又打，簡訊line發了又發，就是沒回應。

——該不會讓他料中，大麥町混黑道，不小心卷入事件，被灌水泥丢到東京灣了吧？

于是無衣翻遍各大報，電視搖控器轉了又轉，仔細看着每條新聞，幸好都沒有黑道幫派鬥毆傷亡消息，讓他稍微安心一些。

「唉……」到底上哪去了呢？

◇◆◇ ◇◆◇ ◇◆◇

幾日過去，大麥町人間蒸發，完全沒消沒息，要不是他的衣物行李還在，都要讓人以為之前的日子只是南柯一夢，如今只是夢醒了。

擔心了幾天，想打電話給其他人追問下落，卻不知道該打給誰，看着空白的來電記錄與訊息資料夾，最後輕嘆一聲，關上電源，将手機扔入抽屜，不再等待鈴聲響起。

這日，楓岫來訪。

「你臉色很差，怎麽了？」

一開門，看着那張明顯消瘦不少的臉龐，怔愣過後，趕忙關心詢問。

「我沒事。」倒杯茶給客人，坐回沙發，本想敷衍了事，眼角瞟見那人擰眉，一臉擔心，只得再開口解釋。「只是天氣太熱沒胃口，不好睡。」

不過是恢複以往淺眠狀況，晚上睡不安穩，白天沒精神，導致食慾不佳，才會看起來臉色蒼白、眼眶泛青，有點吓人罷了。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啊。」楓岫随口打趣着，眼角瞟瞟那人神情，平淡靜默無反應，沒心情和他說笑打鬧……這下子難辦了。

長指敲了敲杯緣，「我記得你以前也是這樣……對了，那只呢？」

「誰？」

「小狼狗啊。我特地來玩……看他的。」轉身探頭瞧瞧四周，這屋裏只有他們兩個，不見傳言中的賢慧忠犬。

「是大麥町。」無衣直覺反應地糾正着，對上促狹視線，努努嘴，狀似不在意道：「他不在。」

「還不都一樣，随便啦。」原來失蹤了，難怪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這人什麽都好，就是內斂過火，不想旁人為他煩惱，是故明明自己心急得要死，嘴上卻滿不在意，夜裏再背着人難過，之前對即鹿是，現在的大麥町也是，人做到如此悶，憋都憋死了。

将身體湊近，挑眉故意道：「嘿，他不會跑去偷吃了吧？」

瞪了一眼滿臉八卦之人，想也不想便駁斥道：「別亂說，他不會的。」

說完，自己也愣了一下，有些讪讪。

那只大麥町都不管他了，自己幹嘛還要替他找藉口說話？

「這麽肯定篤定加确定？像他那樣的型很受女人喜歡，容易半路被姐姐們拐去溫柔鄉，來個金屋藏犬，然後就樂不思蜀不回來了。」抱胸點頭，說得繪聲繪影，好似親眼瞧見一般。

「喂，你倒底是來安慰我還是來添亂的？」湛藍眼眸細細眯起，悻悻不滿。

「來關愛你的。」見好就收是他的優點，玩夠了就該辦正事。楓岫笑了笑，安慰道：「放心啦，狗走丢了都會自己跑回來，像是什麽靈犬萊西，你家那只小……大麥町一定會回家的。」

「哼。」我還忠犬八公咧。

這麽一攪和，原本郁悶的心情緩和許多。臉上雖是不悅，心裏卻是感激的。

「無衣。」

「嗯？」

突來喚聲，無衣随口一應，卻聽楓岫語氣一轉，嚴肅正經。

「你真的喜歡他？」

「……」擱下杯子的手有些遲疑，沉默不語。

「還是因為即鹿離開得突然，你覺得空虛寂寞冷，想找個伴求溫暖，恰好他的出現補上了這個缺，于是順手推舟？」

「……」楓岫問得辛辣直接，挑出一直以來不想深思的問題，無衣一時無言，仍是沉默以對。

「他的來歷身份……就連名字你都不知道，這樣的人……你不怕嗎？」

「我怕什麽？」

「騙財騙色啊。」橫了一眼不以為然的人，放面鏡子在他面前，提醒道：「我知道你每天照鏡子看膩了，但是別人很愛看的。」

「無聊。」拍去持鏡之手，嗤之以鼻。

當這世界處處都是基友甲甲嗎？并不是人人都和他一樣生葷不計，男女通吃的好呗！就算他頸部以上生得再好，頸部以下仍是男人，縱使身邊有着許多與他一樣不拘性向的人，但這世上只接受異性的人依然占了大半。再者，這是個有法治的社會，不會随時上演前一秒告白下一刻就被撲倒推倒還對折的激情畫面……看來楓大手被逼得狗急跳牆，腦子不大清楚了。

才想吐嘈諷刺，順便提醒他死線時間，又聞那人一本正色地恐吓他。

「就算不為色，身為慈光學習教育事業執行長兼流光晚榭薰香企業負責人，別跟我說你不知道自己身價多少。」

慈光學習教育事業，從幼兒園、小學安親班、中學補習班、大學研究所輔導、公職補教，以及個人家教派遣等等，現今社會想得到的補習課程，在慈光學習教育事業體中都能找得到，是繼儒門天下與學海無涯之後，補教業的一支新生代績優股，且正在持續上漲發展中。

慈光名義上的最高領導者是董事長珥界主，事實上，珥界主年屆耳順，體力大不如前，鮮少過問業務，只是偶爾聽聽會報，給予指導，近年已将大半權力下放到無衣與楓岫手中，自己挂個名風光風光，順便替他們擋去媒體狗仔，敵明我暗好辦事。

至于在幼兒園上班，僅是無衣與楓岫的興趣。

兩人大學研究所雖是念了教育學系，但畢業後并沒有非要教書不可，也曾經想要獨自創業，可大環境下生意難做，資金又不夠燒，最後還是選擇重操舊業，進了補教界當老師。

果然注定是吃這行飯，不多時就混得風生水起，到處兼課跑家教，忙得不亦樂乎。某次因緣際會下，無衣認識了珥界主，雙方交談過後認為可行，便拉了楓岫投入慈光學習教育事業一起打拼，而後一路直升，兩人又有些手腕，持股比例越來越多，穩穩坐上董事之位，在家翹腳等收錢就好。

只是兩人閑不下，怕太過清閑早早得了老人癡呆，加上內心其實十分喜歡小孩，卻礙于性向以至這輩子大概沒有望了，于是便把希望打在他人身上，搞了特權将幼兒園的事務抓在手上，一邊工作一邊和小孩玩，就算不是自己的也能過過幹瘾，聊勝于無，還能創造雙贏局面，豈不樂哉。

至于流光晚榭，原是無衣大學時無心插柳的一場意外，公司高層認為人才難尋，雙方便簽了合約，進行長期合作，無衣只需負責研發，其他一切交由公司處理即可。但因總經理不善經營，弄得財務虧空，差點就要倒閉。流光晚榭對無衣來說極有意義，也有一定的感情，趁着手邊還有些餘錢，便出面将其頂下，轉為自己經營，只是臺面上負責人仍挂着他人名號，自己依然低調過日，除了少數親友以外，沒人知道實際情形罷了。

「你不要幫我放送宣傳就沒人知道了。」喝着茶，仍是不以為意。

「紙包不住火，找人查一下就知道了。」現今科技太發達，世上沒有絕對的秘密，被挖出來是必然，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那就當他有心，會事前做功課。」看着杯裏漣漪，半晌道：「要是能從我手裏騙到錢，也算他厲害。」

「錢是小事，但感情呢？」

「……我想睡了。」擱下杯子，傾斜靠在椅背上，抓過靠枕抱着。

「才過中午而已睡什麽，別逃避現實。」翻翻眼，将人拉回坐好，皺眉不悅。「即鹿很擔心你。」

「會擔心我就不要這麽早嫁人。」悶悶應着，有些賭氣。

「女孩子養大了總是別人的……你別岔開話題，我在說你呢！」

「沒什麽好說的。」偏過頭，将臉埋在抱枕裏。

「無衣！」對方如此不合作，楓岫不禁一陣惱火，吼道：「難道你就不怕舊事重演……」

語一出，楓岫頓感不妙，立即截斷未竟之語，懊惱地搔發抱頭，卻聞輕噫幽幽，聲音不大，卻如針錐刺心。

「你放心，我不會像以前一樣，好傻好天真……」

念研究所的時候，無衣暗戀系上某位教授，專挑該教授的課上，下了課自願加入研究團隊，熱心地幫忙做論文兼跑腿，偶爾教授有事沒來替他代課，還不支薪，簡直比菲傭還好用。

無衣從沒說出口，教授亦不曾提過，卻也沒有拒絕心意，彼此之間保持着暧昧不明的情愫。直到某天無衣發現教授身邊早有另一半，孩子也成年了，一家三口和樂融融，沒有他能介入之處，于是他選擇沉默，靜靜轉身離去。而後，無衣用最快的速度結束課程，拿到畢業證書，離開研究室與學校，将過往記憶封入心底，此後不再提起。

瞧那人眼裏掩不住黯然，楓岫原先的不悅頓時消失殆盡，嗫嚅讪讪。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在你傷口撒鹽，我只是……」

「只是關心而已，我知道。」勉強笑了笑，搖搖頭，要他別介意。

「那他……」繞回正題，該叮咛的還是得說。「我覺得你還是……」

知道對方想說什麽，無衣打斷話語，再三保證道：「我會小心，一發現不對馬上抽身，ＯＫ？」

「……」Ｏ你個大頭Ｋ，人都掉進沼澤快淹死了還想跑？

翻翻白眼，不理會那人故作無事，想要敷衍打發他的意圖，仍是擇善固執。

「我覺得你還是派人查一下他的底比較好，如果你不方便出面，我可以……」

「不可以。」直接了當地拒絕。看着楓岫眉頭擰得似要擠出水，下一秒就要揮拳沖來打醒他的模樣，趕忙補充道：「看懸疑劇就是要随着主角去抽絲剝繭，才能享受看劇的刺激感，查維基偷看劇透會少了很多樂趣，所以不行。」

再說，大麥町雖然總是冷着一張臉，想空想縫想占他便宜，态度倒是挺認真，不像時下年輕人只是玩玩而已。話少但是不說謊，不想說或不能說的時候寧可閉嘴讓他糾纏，也不會說些甜言蜜語來哄騙欺瞞，應該還有幾分可信度。

對方都做到這樣了，那他也該拿出什麽當回報。

所以，他願意再一次，相信「所謂的愛情」一回。

……大麥町，可別讓我失望啊。

「最好是。」還人生如戲咧，切。

見那人露出招牌微笑，肯定又在神游太虛，楓岫沒好氣地提醒着。

「小心駛得萬年船啊，賭徒先生。」要是翻船了別想來找交替，麻煩死了。

「不到最後，誰輸誰贏還不知道呢。」無衣坐直身子，舒服地靠着椅背，斜睨挑釁道：「你呢？要不要和我賭一把，若我贏，豪華郵輪七天六夜？」

「哇靠！獅子大開口啊你，小心和柯南金田一同船，渡個蜜月還上頭條。」

「好像也不錯，難得的經驗。要是有命回來，我會提供你新刊的梗。」

「那還真是感謝喔。」說好不提新刊的。

「不用客氣。」

「哼哼。」

有心情和他打嘴炮互嗆，精神不錯，想必已經恢複不少，剩下的……解鈴還需系鈴人，不是他能插手的了。

既然人沒事，任務完成，該是打道回府時。

「我要回去了，不用送我自己走。」拎起外套，揮手走向玄關。

「楓岫。」

「幹嘛？」

突來喚聲，楓岫未回頭，兀自穿着鞋子，等了許久不見下文，疑惑地轉頭望去，卻見自沙發椅背後探出顆腦袋來，沖着他燦爛一笑。

「謝謝你。」

「……謝什麽，三八兄弟。」愣了一下，随之跟着笑起。

「路上走好啊，幫我問候櫻櫻。」

「好。」口裏應着，眼珠子轉了轉，突然擊掌叫了一聲。「啊，對了。」

「什麽事？」

「你這張臉美歸美，但對我沒效，我心裏只有櫻櫻一個人，色誘什麽的，你留給小狼狗看吧。」

「……滾吧你！」還以為要說什麽，居然消遣他，可惡。

「哈哈哈……」

接過那人扔來的枕頭，靈活地在指上轉了幾圈丢還給他，趁第二波攻擊來襲前速速離去。

送走楓岫，無衣一人躺在沙發上，看着天花板發呆。

——真的……愛上他了嗎？

說不懷疑大麥町是騙人的，現在社會案件太多，金光黨詐騙集團滿街跑，若無一點防人之心怎能生存下去？

婚宴隔日醒來，看到一個陌生男子與自己赤身裸體睡在一起，直覺反應就是仙人跳，心裏已有被錄影威脅的打算，盤算着要怎麽取回不雅影片，若有機會，再設一局打得他們措手不及，然後扭送法辦，替社會除害。

但青年的反應出乎他的意料，只是嫌他太吵妨礙睡眠，除了把他踢下床讓他摔了一屁股瘀青、差點感冒以外，什麽動作都沒做，讓他一時之間不知該做何反應，只能摸摸鼻子去上班。

後來的發展更是出人意料，青年似乎對他家十分熟悉，什麽東西放哪裏都清楚，還知道備鑰在哪裏……若不是對他做了非常仔細的調查，便是親友的親友，得以随之自由來去。若是前者，他承認對方的确有兩下子，功課做了十足十……家裏的保全系統可是他親手設計的，能突破重圍查得這麽仔細，有機會真想拜會拜會，順便讨教一番。

要是後者嘛……倒底是誰呢？

與自己最親近要好，且常常進出家裏的人，不外乎自家小妹與學弟楓袖……撒手慈悲太小了不列入考慮。自家小妹喜歡親近年長者，自然不會與平輩的青年有太多交集，再說即鹿的交友情況他自認十分了解，沒有這麽一號人物。楓岫交友廣闊，最大的可能性應該是從他那裏來的才對，可連他都不認識青年，還要自己小心為上，比他還提防，可見楓岫對大麥町一點也不熟悉，絕不會是他那邊的親友。

思來想去，完全找不出關聯性，索性不想了。

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萬一真的被騙了……

那就被騙吧。

最差也就這樣，不是嗎？

翻個身，看向藍藍的天空。

天氣很好，應該要出門踏青或做些有意義的事，但他不想動。

聽着微風吹拂風鈴叮當響，蟬聲唧唧此起彼落，一聲喚一聲。

饒是如此吵雜熱鬧，還是覺得這屋子安靜得過份。

再翻身，看着空蕩蕩的客廳。

這房子，原來有這麽大嗎？

住了十幾年，從來不覺得這房子寬敞，幾天的時間，不過少了一個人，居然就變得如此空曠。

窗外傳來廣播車的聲音，ＤＪ正在播放一首有些年代的歌：

原來愛情的世界很大

大的可以裝下一百種委屈

原來愛情的世界很小

小到三個人就擠到窒息

原來愛情的世界很大

塞了多少幸福還是有空虛

原來愛情的世界很小

被一腳踩過就變成廢墟

大麥町，你在哪裏？

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