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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李銀禾坐不住,到剪發區,徐到駱少秋斜後方,他從鏡中看到她,視線随着她游走,“悶嗎?”

她不置可否,走到鏡子這邊,面向着他。

額前的黑發剪到眉上,眉眼間透着這個年紀難以掩飾的乖張。

她有那麽一瞬間恍惚着,也許他出衆的臉并不是可以原諒他抽煙的根本,而是他天生就适合抽煙,才會被人輕易原諒。

他修長漂亮的指尖微微屈起搭在桌上的時候最為适合夾煙支,雨夜時窩坐在藤制吊椅裏白衣運動褲的他屈起腿,漫不經心吐出煙霧的話,你就是個魂了。

更為過分的是,事後煙。

“哎——”

李銀禾回神,看他。

駱少秋:“他怎麽能這麽好看,區區金城武,劉德華,梁朝偉,張國榮……都沒他好看。”

“……你別胡亂揣測我的行為和想法。”

Jeff‘噗’的一聲笑出來,“還真的是想這個啊?”

駱少秋也笑。

他緩緩彎起嘴角的樣子,像電影中嘴角銜着玫瑰,專門竊取愛情的男人。

“也可以。”他悠哉的說着:“我估中了你又發脾氣。”

被人猜中心思有什麽可高興的!?

駱少秋又問:“電影好看嗎?”

她想也不想,“好看啊,色調分明。”

“講什麽的?”

“愛情。”

他緩緩點頭,“還想看什麽嗎,這邊結束了可以看。”

“到處逛逛吧,我不喜歡電影院,座位太小很不舒服,總是有人大吵大鬧。你讓飛臨哥買來原片好了,我們在家裏的放映室看。”

“行。”

李銀禾照着鏡子,捋着毛糙的自然卷發,聽聞Jeff叫他秋。

他的鼻腔發出一個含糊的音節。

Jeff:“你這耳環怎麽套了兩個耳洞?”

他敷衍了事,“好看啊。”

“別想搪塞過去。”

駱少秋微微聳肩,“不告訴你。”

Jeff頗為不滿,“你來人間一趟,倒是揣了很多小秘密。”

駱少秋笑着,食指刮了刮耳垂,“你不覺得很好看嗎?”

“好看是好看……”

“好看不就可以了?人做事哪有那麽多理由。”

他的潔癖已經讓他活得很累,絞盡腦汁想把一切從簡。

這邊結束後,駱少秋提議去買影碟。

隧道裏傳來咔噠聲,軍勾鞋穩步踩在空曠的水泥地上,随後是亦步亦趨的步伐聲,一咔咔,狀如鐘表的秒針,聽進人心裏,走在人心上。

地上,兩個半透的影子交疊在一起,踩在上邊的,像只小精靈一樣輕盈,仿佛一陣風吹來就能散掉。

李銀禾借着隧道裏昏黃稀松的光線,仰頭看着他的發梢,黃跡斑斑的燈光打下來,他腦後的發梢被剃成一個小小的凹進去的弧形,頭發像滑梯一樣推上去,而不是像樓梯那樣一坎一坎下來。Jeff飛發剪掌的真不錯,可以給滿分。

穿過這條短隧道,走到一條胡同錯亂的步行街,右轉一個上坡路,兩邊有一些精品商店,或是賣書,或是賣老古董,牆上玻璃貼滿舊報紙。

兩人走進其中一家音像店,屋裏只開了一個燈泡,由黃色的燈罩籠着。

老板坐在收銀臺前托住下巴,眼定定看着報紙。

門口兩個人影照進來,打在牆上,老板擡起眼睑,“到處看看。”

駱少秋看着比自己矮了一截的貨架,上邊一張張碟片被置放的鱗萃比栉,有條不紊。

記得劉飛臨同他說過,貨都是在這裏進的。

他抽出一張,左右翻看片刻,是正規音像制品出版的光碟,從防僞标識和包裝盒上的引進文號可以看出。

而且這店裏是支持給小票和開發-票的。

所以,劉飛臨那幾箱子玩意兒也是正品?怎麽海運過來的……

百思不得其解。

兩人買完碟片,走在回去的路上,晚間的溫度不減,只是多了一絲悶意的風。

“四川好玩嗎?”她看着地上的影子,問。

“不怎麽好玩,冷死了。”駱少秋嘟囔着說。

“你不是說你愛冬天嗎?”

“還是太年輕。”

他們走到學校附近,她回頭眨了眨眼睛,“想不想進我學校看看。”

“……可以嗎?”

沒說可不可以,李銀禾牽着他的手往心中的目的地走。

到了地方,是一面矮牆,矮于正門的建築,大約是校園裏的哪個角落。

她四周看了看,對他說:“我先進去,這會應該沒人。”

夜色下,李銀禾撩起袖子,丈量着牆面的高度,猶如她在西望洋山時攀他家圍牆時的神情。

駱少秋:“你以前也爬過這面牆嗎?”

“也?”

“啊,”他說:“你不知道我家周圍都是攝像頭嗎?”

……還真沒發現。

李銀禾沒理會他的奚落,拍了拍臉頰,幾步助跑蹬上牆面,手掌穩穩抓住圍牆的另一邊,先探一下狀況,而後坐在圍牆上,說:“沒事,你也來吧。”

駱少秋依言爬上來,他手長腳長的,姿勢很漂亮。

一眼見到場地中央的游泳池,水早已被放空。

他們面面相觑,忽然笑了。

兩人從圍牆上跳下來,跑到游泳池邊,泳池那頭是四米高,這邊是一米半深,扶着扶梯躍到池底,仿佛掉進一個冰藍色的世界。

他們躺在池中心,看着今晚的月色。

應她要求,駱少秋講着這次旅行的事,“我們只在華山住了一天,後面幾天去了稻城和色達……”

他們從珠三角起飛,在成都落地,在華山山頂看了日出,一路開着鐵皮到稻城亞丁,沿着公路一直往前駛離,經過卓瑪拉措沿線,在六千米海拔的雪域上,雪與冰雹雙重夾擊,足足長途跋涉七個小時,用掉好幾個氧氣瓶,方才站在那裏。

稍有不慎,他們可能就回不來了。

最後一天即将別離的時候,他們去了喇榮寺五明佛學院,劉飛臨有求于大師,他比劉飛臨先出殿。

那天清晨六點,天光熹微,寺外只有他一人。

靜的,仿佛與世隔絕。

他很享受死寂,當然也不排斥這種生機勃勃的靜寂。

駱少秋倚在階梯旁,看着風景秀麗的半邊山河,僧房布滿山坡,沿着周圍的山丘順勢而建,房屋層疊起伏,錯落有致,街道蜿蜒曲折,縱橫交錯。不知心裏載着什麽心情。

當他咬着煙頭,在身上尋找打火機的時候,有人走過來,“佛門重地,施主切勿讓人間煙火擾了神聖之地。”

他沒有不悅,把煙揣回兜裏。

那人又說:“施主,占一卦嗎?”

駱少秋很少來這種地方,卻也知道出家人不會看相,不會算命、驅鬼、預言,所以許多寺廟外,都有這種人忽悠客人。

反正也閑來無事,駱少秋就描述了李銀禾的長相,“臉小,一巴掌能捏住,眼睛就那麽一般大,雙眼皮,水靈靈的跟含着水似得,嘴巴小,長了兩顆單尖牙……”說着說着,他都笑了。

說是單尖牙,也就是虎牙。

虎牙不怎麽好聽,很多女孩子都有,說着俗氣,單尖牙說起來好聽一些,雖然大家都是俗人一個,但就不願意把俗氣的形容詞套在她身上。

關于虎牙,在民間有很多說法,什麽虎牙命硬,姻緣差,六親緣分弱……這些他都知道,但到底也是迷信的說法,雖說都是古人相傳下來的話,古人這麽說,必定有他的道理。既然已經傳了那麽多年,也未必不是假的,而且還套着那句‘父母都是過來人,一定不會害你’一樣的道理。

但這些話聽聽就罷了,他父母早逝去了。

可那天,他鬼使神差的就記住了面相師的話。

或許是那天天氣極好,山上清涼,溫度低,沒了平時那些使人透不過氣的悶熱。

面相師說:“長虎牙的女生大多數都可愛,也任性。一個人的是是非非都是離不開口舌,而口舌的門戶就是牙齒。面相虎牙,有些女孩刁蠻起來很不講理,你愈跟她争論,她就愈是兇。如若她有虎牙,希望你發脾氣前請多考慮一下小姐的感受。”

“是嗎。”

駱少秋聽得唇齒鼻息溢出一聲笑,那一瞬間,他只想閉口,想吸煙,想咬住什麽東西才不至于在管好冷漠的眼眸的情況下,情緒從連接着大腦神經的口齒溜出來。

就很麻煩了呀。

他沒管住,“銀禾。”

“嗯?”她側過頭看他,“什麽。”

“你那天為什麽不高興?”

李銀禾收回視線,眼皮微瞌,“哪天?”

“別裝傻。”

“我忘記了。”

駱少秋以警告的神色掃她一眼,重複一遍,“別裝傻。”

她搖頭,問:“你為什麽喜歡我呀?”

在駱少秋眼中,她帶着轉移話題的嫌疑,心想算了,算了,深吸一口氣。

“我渴望從一而終呀。”

“就這麽簡單?”

“喜歡一個人哪有那麽複雜。”

是啊,哪有那麽複雜呢,看對眼了不就可以了嗎?

駱少秋這麽想着,雙手交叉到腦後,坦蕩的看着天空,“那天,我們還去看了天葬儀式,那時候我站在黃線外,腦子裏想的都是你,我想帶你去看看那個儀式。”

李銀禾沒聽懂,話題跳躍性太大,“是怎樣的,你跟我說說?”

怎樣的?

他清楚的記得,天葬師在天葬臺上掌着刀,在屍體的腿部和背部的皮膚上劃叉,再從背部起刀,把屍體的頭皮削得幹幹淨淨,露出白白的頭骨蓋,屍體的皮和筋被一條條剔出來。

而由始至終,在等待啄食的禿鹫都乖乖地排在後面,它們像是吃慣了屍體,對活人絲毫興趣都沒有。

他亦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血腥的場面,心中卻沒一絲波瀾,他還聽到自己對吓了一跳的劉飛臨說:“這些禿鹫膽子小的很,如果你尖叫一聲,它們會被吓得連屍體都不敢吃。”

李銀禾聽後,摸了摸手臂,“你怎麽會想要讓我看這種東西……”

“我得讓你看啊。”

駱少秋說:“我這個人不太喜歡強迫人,尤其是對你。你是我看着長大的小姑娘,如果我們以後不在一起,那你遲早得獨自一人面對這世間的險惡,在這以前,我想先陪你适應這個世界的生存法則,這樣我才能放心自己不在你身邊,我不相信別人能比我對你更好……”

話音戛然而止,他突然悶笑起來。

“……你笑什麽。”

“我這幾天總是想起我們小時候的事情,像過去,櫥櫃上總是準備兩個奶瓶,明明我也還小,可我要喝奶了還要先給你兌一杯……”

“你這個人,我去哪裏,你就跟到哪裏,如果我沒有目标,你也不知道做什麽。你自己有家不回,天天混在我這有娘生沒娘養的人家裏,一件一件的事……”

“我知道你活的不高興,每天祈禱自己将會被人殺死,我都能看見。對我,有時你會內疚,所以我就這麽告訴自己:算了,你缺父愛母愛,我也缺,那我照顧你吧,你能一直陪在我身邊就好了……”

每個人的愛都有不同的形式表現,他毋需抵死纏綿,更不需要朝朝與暮暮。

而遮堂離了窠臼不消幾下就會坍塌的愛情,并不複存在。

能看得見就好……

他頓住,給了李銀禾小聲反駁的空隙,“我沒有活得不高興……”

他很散漫的笑了一下,“寫心情日記,天氣一欄都是雨。我知道你心裏自有陰霾或晴天,但天氣一欄是讓你寫外面的晴陰雨雪,又不是讓你寫心裏的天氣。”

李家出事那會兒,正是李銀禾小學預備班轉一年級的時候,斷斷續續吵了三四年。

上課不聽講,父母也不教。

聽到父母之間的争吵,她害怕就翻窗,跑來找他。

後來李先行吵到不歸家,李太又是約一班富太太出海游玩,她一整個月的夜晚留宿他家至今都沒人知道……說一半丢一半,再對上她水光漸深的眼睛,他忽然覺得什麽都不必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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