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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他們在拱北口岸附近的一家賓館就寝。

共處一室不是第一次,可在外頭借宿對李銀禾來說倒是一件新奇的事,盡管在這之前已發生過許多次。

也許這種莫名其妙的‘新奇’中,還飽含着‘小別勝新婚’的意味。

見面時渾然不覺,而在這四壁蕭然,貼着牆的床、被套床單洗得發白,枕套透着昏黃的顏色、床頭櫃一盞豆燈、挨着牆面的矮櫃、面前的單人沙發、嵌在牆壁裏的鏡子,一目了然的空間裏,所有意味不明的東西瞬間爬上了心尖。

李銀禾不掩興奮的杵在鏡子前,伴着樓下不隔音的小型歌房傳來男人流淚傷感的歌聲,一手沾水點綴在唇上,用紙巾摩挲嘴唇上的口紅,動作算不上輕柔,直至鮮紅的顏色抹開,全數揩在紙巾上,才善罷甘休。

如此,又不慎滿意,從手包掏出一支口紅管,微微旋出,往唇瓣塗的飽滿,她抿抿唇,回頭,問在看報紙的人,“好看嗎?”

駱少秋擡起眼睑,随即嗯了聲。

她情緒不再像回國那段時間那樣緊繃,不開心,整個人徹底放松下來,也變得多動症了。

駱少秋很喜歡這樣的她,活潑,靈動。

李銀禾好似不滿他的回答,輕佻的坐上挨着牆面的桌子,一手撐着,側着頭打量他。忽然湊近,“哎……”

駱少秋白皙的臉龐退後一點,不鹹不淡的,“怎麽。”

“你好像長青胡須了。”

駱少秋摸了摸人中,不以為然,“很正常,到了年紀都這樣。”

對于這件事,他原本也抱着扭捏的态度,剃須刀、剃須泡和須後水都買好了,可劉飛臨告訴他,這個年紀胡須都是軟的,不能刮,于是他也放任不管了,反正不是很明顯,只要不是很靠近,一般都不會發現。

“我摸摸。”她說。

同時發起了行動,一手挑起他的下巴颏,拇指頭輕輕摸索着青胡須。

他們已經沒了戀愛中少男少女的青澀和拘謹,剩下的只有老夫老妻的即視感。

太熟悉了就這點不好。

駱少秋放任她的動作,頭往後仰,枕在沙發背上,垂眸看着她,“李銀禾,我想和你一起,去日本,生活。”

他一板一眼的,吐出這幾個字。

她進行着動作,坐到他腿上,兩腿貼着大腿的靠在他懷裏,“為什麽?”

“冬天的時候,外面翩然大雪,而我和你在山上的木屋裏坐在爐子邊取暖,看書,打茄倫,做點愛你的事。”

縱然已經做過些什麽,但聽到最後幾個字還是禁不住臉頰發熱。

垂放在沙發扶手墊的臂彎箍在她腰部,感受着她柔軟的腰線,眼睛卻定定的看着夜天花板,不知在思索些什麽光怪陸離的事情,下颚線形成一道鋒利的弧度,不得不承認,他長大了,成為一個熠熠生輝卻又傲骨铮铮的大人。

但不變的是,他的棱角依然鋒利,他的眉眼永遠作壁上觀,對一切事物漠不關心,他好看的嘴唇不笑時散漫,笑起時卻又像是世間沒什麽可打動。

要命,她覺得他此刻性感的要命。

他微微動了動,頭側到另一個角度,仍看着夜天花板,像是口中所說的話,眼前同時在上演着,“我還想跟你一起去北歐,去冰島,阿斯塔納。”

“阿斯塔納?”她居然聞所未聞,“在哪裏?”

“在哈薩克,阿斯塔納是這世界上第二冷的城市,那裏有一條伊希姆河,冬天的時候周邊的雪都是結實的,我們可以找一個能蓋住兩人的米袋,或是超大型塑料袋,把我們罩在裏頭,我打洞釣魚,你念書給我聽。”

“……別胡思亂想。”

“其實我國的東三省也很不錯,離人煙遠一些的地方,最好永遠都是冬天,我和你在屋子裏蓋一張毯子,做點……”

話聲戛然而止,她擡起頭,迎上他禁不住發笑的目光,“李銀禾,你真害人,毀我青春,還頹我精神。”

“……輪到我說了?”

駱少秋眼睛微斂,頭再低一點,親了親她,“請你發言。”

她說:“為什麽最好永遠都是冬天?”

他的GeoCities就曾說過,他最愛冬天。

為什麽最愛?

他又仰起頭,但這下再也看不到天花板,她扶着他的肩膀跪了起來,靠在他上頭,“看着我的眼睛說。”

“哦,”他照做着,說:“以常态人的角度來看,冬天是适合戀愛的季節不是麽。”

“非常态人呢?”

“這個季節适合後入。”

她沒能繃住,笑出來,“那是春天。”

“不,”他神色認真,“動物世界才适合春天,我适合冬天。”

“你不也是動物嘛,那你是哪個世界的?”她打趣着。

“我?”被她快樂的情緒感染,他也銜起笑容,但沒接着繼續說,有些話說多就成了幼稚,就算不說,他的小姑娘也會懂。

換句話說,李銀禾活的太現實,不相信美好會選擇他們。

但他能感覺到,李銀禾不相信命運,但卻相信他。

這個‘我’字停頓太久,她手搭在他頭側,俯身吻下來,不知不覺間,兩人都微微起了動作,他感到有一只手在他黑發間穿插,而她感到有一只手探進裙子裏,摩挲着大腿滑嫩的肌膚。

兩人交纏了一會兒,她看着他逐漸變化的眼眸,将那只作惡的手從裙子裏退出來,從他身上起開,“現在還早,我們出去走走好不好。”

他坐着不動,食指豎起來,點了點她,好似在說:李銀禾,你等着。

她哈哈大笑起來的時候,他又覺得什麽都可以算了。

李銀禾忽然想起些什麽,說:“對了,你還記不記得你第一次聯誼。”

駱少秋換了個姿勢,二郎腿翹起來,把那個明顯的部位遮蓋住,再抓起臺面上的黑白報紙,視線落在巨大的版塊,不疾不徐的說:“統共就一次,當然記得,想問什麽盡管問,我要是回答你算我輸。”

夏夜蚊蟲多,黑不溜秋的伏在白熾燈周圍,它們像被光源吸附住,一動不動。

她湊過來,“幹嘛這麽記仇。”

他掀起眼皮,略顯無辜的說:“我沒有啊。”

“神煩你們這種嘴硬的人。”

駱少秋更無辜了,眼睛不自覺睜大,“你在說什麽。”

“裝,”李銀禾冷哼一聲,湊過來貼在他耳畔悄咪咪的說着什麽,轉眼間他的無辜消散,換成三分得逞,七分輕佻,“衛生間太滑,換成鏡子前。”

“不,你可別得寸進尺。”

駱少秋聳肩,應承着,反正到最後還不是他話事。

心情好了,自然不計前嫌,“你剛想問什麽。”

李銀禾惘然一瞬,眼裏透了幾分‘你在說什麽?’,幾秒鐘後豁然開朗,“哦,忘了。”

“……所以你這釋然的表情是忘了也沒關系?”

“大概也不是什麽重要的問題,等我想起來再問也不遲。”

駱少秋聳肩,無所謂的說:“好的。”反正被困擾的人也不是他,視線重新落到每日時報上,另揭一個版面。

李銀禾又說:“那我們出去玩?我們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這要放在北方,早黑燈瞎火了,我們應該好好珍惜我們的地理優勢。”

駱少秋斜她一眼,“誰告訴你這時候北方黑燈瞎火了,你又沒去過。”

“飛飛說的呀,去年二月吧。”

駱少秋合上報紙,“北方去年二月這個時候零下三十度,鬼才出去過夜生活。”報紙卷成一捆,捶了錘她腦袋。

她皺着眉,周遭太過靜寂,除了他手裏的報紙,再沒有多出來的娛樂措施,只好退而求其次的騷擾他。

報紙被她扳倒,剛好,駱少秋瞥一眼腕表,看她真不肯放棄,企圖打着商量,“行了,你不累嗎?”

“我累什麽?”沒等他接過話茬,她制止着,“哦!——我想起來了。”

“就三年前,劉飛臨辦了個聯誼會帶你去充數,結果人姑娘纏住你不放。我放學去奧數補習班找你,你同她一起上課?那年聖誕節,人家送你一條親手織的大紅圍巾,挺不錯,符合老一輩人的審美,生得嬌憨,人還溫柔體貼善良賢惠。——你喜歡這種?要喊累的?”

駱少秋平靜的問:“什麽大紅圍巾?”

他很确定沒有這一回事,當即立下就能看出她忽悠人張口就來的手段。

李銀禾:“不是最好。”

“像她這樣的,我能一撂十。”

不由分說拉起他,“走,陪我玩去。”

……他就知道。

賓館的電梯轎廂表面由六塊木板組成,墊在底下的木板崎岖不平,門口是稍稍凸起,裏頭又凹陷下去,踏上板面便發出脆生的噪音。

于是駱少秋拉着她走樓梯。

途經二樓,她終于聽清了那位鬼哭狼嚎的男人唱的曲子是張信哲的《過火》,“其實我的要求都不多,盼你以我處境想想我,你們很快樂,瞞着去幹不要過火……”

外頭天氣很熱,外空調機轟出的熱氣四面八方流離。

夜市聲音雜亂失真,偶爾能聽到那麽一兩句,小囡囡瞪大鈴眼對不知名大叔說:“阿生你乜quali啊?”大叔兇神惡煞還她一句,“甘你又撈邊飯啊?”

街尾在大吵大鬧着,六十幾歲老伯也抱着一瘸一拐的右腿,拎着鍋鏟尖叫:“我咯死你個打靶仔!”

街上酒女看着唏噓,掩去凝在眼尾的淚珠。

不知聽誰說,每天上街至少能擦肩而過幾百甚至上千人,總有一天,你會遇到你心目中的王子,你要等。

可這樣的生活環境,到底誰還會發這種春秋大油夢?

李銀禾路邊攤雪糕車買了兩支甜筒,拉着駱少秋往牆壁的階梯上一站,掏出打火機,“你經常到這裏來?”

駱少秋:“第一次。”

他不會像劉飛飛那樣自動自發跟她說着這一年來發生過什麽,但李銀禾知道,駱少秋不太喜歡這個世界,很多個晝夜,他都寧願待在屋子裏。那幢風格偏西洋化的別墅,對他來說就像是世界劃分出來的安全屋一樣。

但不知何時,他開始向這個世界踏出第一步,也許從她踏進女童院那天開始,也許是她出國以後……

不得而知,但他能試着融入群體,不見得就是壞事。

兩人在夜市逛了一圈,李銀禾穿着高跟鞋,走得累了。

駱少秋拉她,“我背你。”

她也不扭捏,在他俯下身的時候,攀了上去。

兩人在路邊漫無目的的走着。

駱少秋:“最近錢還夠花麽?”

李銀禾沉默片刻,“你怎麽和李先行一個樣?”

“我是擔心你吃不飽,這個年紀都在長身體。”

“還是一個樣。”

“……我愛你。”

暫時想不出其他的,說這句話總沒錯。

“我也愛你。”她仰着脖子,在他臉頰吧唧一口。

他抿了抿嘴角,有些想把臉上的口水擦掉。可兩手撈住李銀禾的腿,完全空不出來。雖然他完全沒表現出來,但李銀禾好像最懂他在想什麽,她用手掌把他臉上因路邊燈光照耀而發出亮澤的口水給揩掉。

在李銀禾看不到的另一邊,他悄悄勾起嘴角,感覺很不賴。

路過一家首飾攤,李銀禾喊着停。

“怎麽了?”他頓下腳步。

李銀禾盯着被捆成一大紮的紅繩,說:“你這條是不是應該要換了,顏色都要發白了。”

“那換,你挑一條。”

李銀禾随意扯了一根紅繩子下來,擱到他脖頸旁,同他原先的那條對比了一下,滿意了。

旁邊一對小情侶在挑情侶戒指,女生不願意,擔心家裏人發現,男孩子溫聲細語的哄着她買。

李銀禾付了錢,視線又落在盒子裏的戒指上,每一枚戒指都是透露着劣質氣息的銀戒,式樣都是刻着字的,她眼尖看到一枚什麽都沒有的,款式簡潔的戒指,圈在他胸膛前的手擺在夜光下,“你說,我的手戴戒指會不會好看?”

“會啊。”

“那我買一個?”

“買一個?”他稍微側過頭,餘光裏都是她。

“是啊。”

駱少秋擺正視線,氣定神閑的說:“你才十七歲,戴戒指影響手指發育,先不要買。”

“怎麽會?”

“怎麽不會?”他誇張的說着,“李銀禾,你沒看過結婚幾年以上的婦女把戒指脫下來後的手指吧,你以後發現自己手指難看了可別哭着來找我。”

旁邊那對情侶也聽到了,女生悻悻地把挑中的戒指放回去,埋怨地看着自己男朋友,“你可真行,就想讓我哭是吧。”

‘男朋友’伸手沒能挽回女生,回頭剜了兩人一眼,李銀禾飛快地把頭埋在駱少秋背後,後者平定的目光迎了上去。

待那個男生走後,李銀禾灰溜溜的說:“你又樹敵了。”

大約是環境造成,她發現近來的自己越來越慫了。

駱少秋起步,往賓館的方向走,“我說的話哪裏不對了?”

“人家就讨厭你這種老實人。”

“哦。”

他懶得辯駁,回到賓館後,駱少秋翻出衣物進了浴室,李銀禾坐到沙發上,拾起那份還沒折疊起來的報紙。

水聲噼裏啪啦,有點像下雨打雷。

十幾分鐘過,一面毛玻璃之隔的人關掉花灑,水聲頓時全無。

半晌,人打開玻璃門出來。

他正用自帶的毛巾揉搓黑發,裸着上身,嵌在耳垂的線沒有摘下,胸前一塊翡翠觀音像吊墜,他已經換上新買的紅繩,紅繩沾了水,顏色加深。

下半身仍是那條運動褲,掀起眼皮就見她一陣呆滞,“不要駝背。”

李銀禾反應過來,很小聲的,“沒穿啊。”

差不多輪到她洗澡,所以她先把胸衣脫下來,塞到她的小挎包裏。

駱少秋一怔,“有什麽關系,又看不出來。”

李銀禾怨恨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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