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告白

告白

山山，這一年的春天我沒有來見你。

人間四月蔥翠秀麗，春櫻粉嫩柔軟，J市的花草樹木都吐出鮮嫩的葉和蕊。高中的時候有位老師說過，春天的J市，那才叫落英缤紛。在那麽淡淡的柔軟新鮮裏，我想起了你。

我是個活在冬天裏冷冰冰的人，但我想我再也忘不了那個沒有你春天了。

我踩着春天的尾已和J市的最後一片落下來的櫻花花瓣坐上了去你城市的高鐵。我想讓你看看今年的櫻花。我要告訴你它和去年、五年前、十年前的櫻花沒有什麽兩樣。我要你答應我，陪我有明年的櫻花。

明明我的醫生已經誇獎我乖了，我又矯情任性地亂跑了。你會不會生我的氣呢。

我是個極慢熱的人，但對于你，應該是認識了久到一根指頭也數不清的時間這個緣故，我什麽也願意和你講，而你話雖不多，卻也不曾瞞過我什麽。認識這麽多年了，我們知道了對方所有的秘密和全部的情緒，是最最親密的人。

我們的朋友總說你和我很像。像嗎？那裏像？我壓下唇畔的細碎笑意，你朝我笑的樣子，你把相機對準我的樣子，你的颀長單薄的樣子在我大腦裏放幻燈片似地過了一遍，最後定格的竟然是你皺着眉神色冷漠地拒絕傳單的樣子。如果讓你知道了我暗藏的這些心思，你會不會也這樣拒絕我呢。忽然想起在朋友家見到鴿子，機靈的小家夥不親人也不怕人，随處可栖身，遠看又乖又嬌小，靠近了那家夥便拍拍翅膀甩臉走鴿。它四處奔波，卻不屬于任何地方。

而你這個鴿子精，雖不常露面，卻是鄰裏蓋章認證的高質量人類少年。高中的我意外于常年在外出比賽的人為什麽能回一趟學校就考出我望塵莫及的分數，也沒意料到沒研究院的少年棟梁閑下來就苦攻與專業無關的編程和建模，在同齡人享受生活的時候，無視大好的天氣和新賽季。你被我勒着出去唱歌，竟然在包間柔軟的沙發上睡着，連你自己的歌前奏響起來，也沒起來拿話筒。我盯着你眼下的烏青和幹裂發白的唇，看了你好一會，在腦子裏罵了你一萬句掃興，最後還是放下了要推醒你的手。那個時候我就堅信，你這狗東西有事瞞我。

我也學你拼命三郎的狠勁兒十點睡四點起，當天就睡了四個小時的午覺。好吧我承認，你自殺式的自律是刻在基因裏的，而我抄來了你的基因，卻翻譯成了一通亂碼。

你看似對什麽都不上心，卻什麽都游刃有餘。你小時候就可以為我上房揭瓦出謀劃策，大一點從容地在游戲裏指揮戰局，跳着腳用我媽的語氣指責我“又把剪刀放在沙發上”，甚至可以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一支工整漂亮的黃玫瑰模型送給我。難得你記得我喜歡粗粗大大濃郁厚實的玫瑰，也記得我喜歡稚氣蠻橫的黃玫瑰。甚至我碰上了不順遂的感情滿地打滾問你怎麽辦時，對話框裏也是你一貫的腔調“至少先冷靜。”。

說起來，其實你有教給我一些東西，耐心地告訴我“不要太關注別人而忘記自己本來的樣子”“不要武斷暴力地麽喜歡或者讨厭一個人”……還有“不要！等到考試！才來！借筆記！”十七歲的你罵罵咧咧，死活不肯把筆記本給我。

你看啊，要是你沒有那麽不解風情，按照言情小說的套路，我該愛上你了。可生活不似小說單調空洞處處湊巧，我也不像個小說女美麗善良多愁善感。我只是J市熱心市民周女士。獨立是我裝的，依賴倒不至于。用這樣含情脈脈的筆觸給你寫信，也從一開始，就消逝了給你過目的念頭。有的心思就像青梅，初嘗覺得甘甜，密封久了就變得像酸梅湯般澀口。可你偏愛酸梅湯的澀。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放學路上我搶過你的酸梅湯，明明不喜歡這奇怪的味道，卻為了讓你沒得喝炸毛一飲而盡，在你啼笑皆非的時候中二地說“別人的才是最好的”，卻沒控制住酸得皺成一團的眉頭。我吃了癟，表面鬧着埋怨你為什麽不攔着我，實際上偷偷觀察你淺淺揚起的嘴角。後來上了高中，我們幾個月見不上一面，我從超市的貨架上拿下酸榴湯，甘草陳皮的味道取代梅子味成為主流，酸澀自胸腔湧上鼻尖，連帶着一絲腫脹感竟讓我平生出幾分想念你的情緒，那瓶難喝到吐的酸梅湯也奇跡般地被我喝完了。讓我想起十八歲生日收到你送的青梅釀，味道出奇地甘美，你說度數不高——但也不低，掌心滲出的帶着溫度的熱意也沾了酒精和梅汁的味道。說起釀酒，你沒說過我前段時間的葡萄酒，四五天時香醇的氣味大家都不吝誇獎，後期便只有酒精的風塵味，再後來我病了一場，這瓶灑終究是沒有釀成。

靠近你澀中找甜是常态，那麽傲嬌毒舌的你嘴裏偶然也能有幾句讨我開心的甜言蜜語，有時你忙着自己的事玩人間蒸發，也會詐屍帶回來奇奇怪怪的小禮物當作補償。我樂此不疲于尋找和等待，苦澀的酸和隐晦的甜反倒教我癡迷得更為厲害。我曾寫，太溫暖的人，仿佛深海中凍土隐藏的礦物，初見時覺得冰冷，再靠近就會有源源不斷的熱度，生生不息。

然後你一句“可燃冰”毀掉所有氛圍。

這個春天櫻花最盛時我病了一場，明明對自己的情況了如指掌，卻還是去看了醫生，拿了醫院蓋章的确診通和書，那時的我比任但時候都需要你，哪怕只是微信回我一個表情包也好。好笑的是，即使我把抑郁症的藥拍給你看，也沒把你從實驗室拉回來。潛意識裏的自衛措施命令我切斷與這世界的一切聯系，拒絕任何形式的關心和親密，但我仍然想見你。我是個孤僻無趣到極點的人，但是我想念你，你甚至不知道那意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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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麽謹慎走一步算十步的人，也會有露餡的時候。我知道不看社交軟件是你一貫的作風，但怎麽會有人爽約了一整個春天，卻連一個帶着歉意的電話也不打給我？我又不是小孩子，為什麽不能把我想得成熟一點？我一個人坐上了去你城市的高鐵，這大概是我這個肥宅兼社畜能做到最浪漫的事了吧。我在研究院門口被攔下來，聽聞我是你女朋友，導師沒有一點懷疑，言笑晏晏請我進去，陪着我在這裏瞎逛。導師和你形容的不差，慈祥溫柔，笑起來像年畫娃娃。談起你，他一臉自豪，說你年輕有為一表人才，語氣裏無不惋惜。末了他又說，我帶你去寝室看看吧。

四人間的寝室因為你的室友都出去了空無一人。你的床位和我想象的一樣整潔，但我的目光很快落到你桌點子上，那裏擺着我們去無錫那年的照片，我穿着蛋糕裙笑容淺而溫潤。我的指尖搭在椅背上，大顆大顆的眼淚砸在你桌面上。一切都不需要任何解釋，無需解釋你将什麽把我的照片擺在身邊，也無需問導師為什麽不點破我的身份。你失聯幾個月，自然有你的原因，明明你只有我了，為什麽不肯好好道別？

導師的産音溫柔又殘忍，他說你從未提過女朋友，也不承認相框裏的女孩和你的關系，但當你知道生命到尾聲時，唯一的請求，是保密。

後來我愛上那句“你是我機關算盡的例外”大抵也是這個原因。你還是低估了你在我心裏的位置，不知道我根本沒法離開你。若我從未得到回應，興許我還是會覺得，你累了，你有事，所以依照慣例玩了個消失。可不是那樣的，單憑直覺我就已經知道，你已經從我生命裏被移除，再也不會回來了。你也低估了我和命運交手的能力，那使它奪走了我最最重要的你，也不到于将我整個擊垮。我早已不是脆弱的少女，而是聽完導師的話，還可以克制地去洗手間卸妝，幹脆散開長發腫着一張臉在你熱愛的研究院游蕩的年輕女人。這裏也種了櫻花樹，風一吹搖落一地過于消瘦脆弱惹人憐愛的瓣子。

你的師弟送我去的離站，一非小白楊不太容易被人注意，但挺拔堅毅的枝幹又莫名能給人帶來安全感。我想過要旦忘不掉怎麽辦，甚至想發消息問問你，但……

我還是向前看吧。哪怕要用很長很長的光陰學會釋懷。我以為只要不在一起就不會分開，假裝不曾愛過你，卻沒想到這使你連我的真心也看不見。所以，這一回我們都自以為是的笨小孩。既然你雲淡風清地離開，我也該圓滿你的劇本，假裝不曾在意過。

這回，我要自己一個人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