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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林珩在山中探查銅礦時,智陵已率隊從晉陽出發,日夜兼程,距離邊城越來越近。

車隊攜帶大量金玉綢帛,風聲意外傳出,不免引來觊觎窺伺。所幸有數百甲士奴仆護衛,一路上有驚無險。

然而,距離邊城僅一步之遙,隊伍卻遇上了麻煩。

“你說什麽?”

“回郎君,橋斷船沉,船夫不知去向,岸邊尚有血痕。”

天空飄落細雨,陰雲不散。灰蒙蒙的雨霧阻隔視線,迫使隊伍行速減慢。

眼看超過預定時間,智陵本就心急,不料護衛來報,停靠在河邊的船只盡被鑿沉,船夫不見蹤影,僅有的一座繩橋也被砍斷。沒有水性過人的船夫和奴隸,一時半刻難以過河。

智陵驚怒交加,不顧雨水連綿,推開車門跳下車轅。

青色錦袍被水打濕,犀皮靴沾染污泥,長袍下擺濺上泥水,他卻顧不得許多,手按佩劍令護衛帶路。

“備馬,我親自去!”

河水滔滔,一望無際。

翻滾的黃龍奔騰咆哮,水聲震耳欲聾。

連續多日大雨,水位急速上升,兩岸泥土大塊剝落,在河中颠簸,載浮載沉。這樣的水勢,最膽壯的奴隸也不敢泅渡。

“無法給邊城送信?”

智陵握緊缰繩,意圖控制戰馬。奈何戰馬受到驚吓,不斷嘶鳴踏步,進而掙紮着後退,根本拉不住。

出于無奈,智陵唯有翻身落地,徒步走近河道。

“郎君小心。河岸泥土不牢,随時可能斷裂塌陷,不要靠得太近。”護衛提醒道。

智陵停下腳步,眺望呼嘯而去的長河,眼望渦流險灣,驚濤拍岸,面色沉凝,眉心越皺越緊。

“鹿巳。”

“仆在。”

一名身材中等的護衛出列。

他樣貌平凡,在隊伍中看似尋常,極容易被忽略,泯然衆人。

“你速回晉陽禀報我父,城內定然混入了探子。”智陵聲音低沉,看向殘存的幾片舢板,目光兇狠。

他從晉陽出發,一路快馬加鞭,卻還是遭了算計。

十年前一場大戰,智氏實力大損退居晉陽,國君仍不放過,暗中咄咄逼人。有狐氏算什麽,不過一走犬,沒有國君驅使庇護,早被碾成齑粉,如何有今日的張揚,行事愈發肆無忌憚。

“你見到父親後禀我言,城內府中必須嚴查,寧錯殺不可放過。公子歸國,肅州必定風起雲湧,智氏退無可退,再不能躲!”

“諾!”

鹿巳跪地領命,牽出一匹戰馬,飛身上馬疾馳離去。

戰馬馳出不遠,變故陡生。

破風聲從兩側襲來,黑色箭雨鋪天蓋地,堪比黑雲壓頂,籠罩智陵一行人。

“保護郎君!”

護衛迅速圍攏,将智陵保護在中心。

圓形盾牌挂在臂上,同一時間挺起,邊緣相疊,默契地護在頭頂,抵擋飛來的箭矢。

鹿巳遭遇夾擊。他孤身一人面對沖上來的刺客,敏捷地彎腰挂在馬背,利用馬身掩護,竟然在倒懸的狀态下張弓,射穿了襲擊者的喉嚨。

“鹿巳,速走!”

智陵的聲音傳來,鹿巳毫不遲疑,擺脫刺客追襲,反握匕首刺傷馬臀。戰馬吃痛發狂,撞開攔路的刺客,踏碎一人腿骨,撒開四蹄飛奔而去。

鹿巳走脫,刺客心知援兵将至,更加不敢耽擱。

見箭雨無效,領隊之人曲起手指打出呼嘯,尖銳的哨音在風中回蕩,糾纏控弦聲,異常尖利刺耳。

“速戰速決!”

他們的任務是破壞繩橋鑿穿船只,拖延公子珩同智氏在邊城相會。

事情妥當,一行人本該離去。奈何首領立功心切,見智陵脫離大部隊,僅帶十餘人出現在河邊,認為是天賜良機,臨時改變計劃,率手下埋伏起來,驟然發動襲擊。

三十對十五,智陵和護衛陷入包圍,分明處于劣勢。

“殺,取其頭!”

首領興奮異常,在奔跑中揮舞石斧,包裹在頭上的麻布脫落,竟然是髡頭。

“犬戎!”

護衛認出襲擊者的身份,迅速将短矛架上盾牌,森冷的矛尖筆直向外。

“犬戎,野獸耳。”智陵沒有持盾,拔出腰佩長劍,劍光照入眼底,“聞有狐氏自甘下賤,同犬戎為伍,不配為晉人。”

首領被氣得哇哇大叫,怒吼着沖向智陵,試圖撞開護衛的盾陣。

“我乃智氏子,祖訓殺胡。”

“讓開!”

智陵長劍橫胸,見護衛被犬戎首領撞飛,不閃不避,迎險而上。

犬戎首領身材高大,比智陵足足高出一頭,赫然是一名巨人。雙手握緊巨斧劈下,神情扭曲,目光殘佞,誓要将目标劈成兩半。

巨斧落到一半,胸口突然一涼。

劇痛接踵而至。

犬戎首領僵在中途,低下頭,只看到留在心口的劍柄,上面握着一只白皙修長的手。

這只手能烹茶揮墨,亦能仗劍持矛,頃刻取走人的性命。

劍身貫穿犬戎首領胸膛,從他背後透出。智陵沒有收手,而是迅速翻轉手腕,硬生生在對方身上開出一個豁口。

“野獸膽敢踏入晉國土地,當殺!”

智陵後退收劍,一腳踹在犬戎首領膝上。

後者身受重創,鮮血湧出傷口,當場踉跄跪倒,趴向地面,猶如山石垮塌。

“首領死了!”

犬戎首領倒地,襲擊者群龍無首,瞬間失去戰意。所有人都想着逃命,俨然是一群烏合之衆。

“殺光,一個不留。”

甩掉劍上血痕,智陵當場下達命令。

護衛領命分散開,兩人一組,追殺逃跑的犬戎。

一名犬戎慌不擇路,被追到河岸旁。前後皆是死路,他不敢迎戰,唯有丢掉武器跪地求饒。

“饒命!”

護衛不假思索,一矛紮穿了他的脖子,沒有絲毫憐憫。

血光飛濺,犬戎捂着傷口睜大雙眼,正對護衛充滿恨意的目光。

晉國北臨荒漠,常年同犬戎各部作戰。

智氏掌晉國下軍,族中兒郎年少即上戰場,女郎亦能開弓擊劍護衛疆土。

晉國三軍中,下軍同犬戎交戰最多,軍中氏族最不齒有狐氏行徑,不屑與之同朝為伍。

遇見智氏私兵,犬戎沒有偷生可能,連保留全屍都是奢望。

最後兩名襲擊者被逼至水邊,求生無望,瑟縮着後退。不料腳下土地塌陷,兩人一同落入水中,眨眼被水浪卷走。

戰鬥結束後,護衛清點人數,割掉死去犬戎的耳朵,将屍體丢進河裏。

就在這時,鹿巳去而複返,一隊甲士跟在他身後。見到智陵,甲長翻身下馬,禀報有賊寇襲擊營地,當場被擊殺,無一人走脫。

“查過四肢後背,沒有烙印圖騰,不是奴隸也非私兵。”甲士說道。

“有狐氏慣用的伎倆。”智陵冷笑一聲,收劍還鞘,“數年前吃過一次教訓,他們學聰明了。沒有證據,國君偏袒,告到朝中也能抵賴。”

“郎君,對岸有人。”鹿巳開口道。

智陵回身望向對岸,就見數名吏目打扮的人在揮舞藤牌,身邊還跟着全副武裝的城卒。

“鹿巳,你即刻返回晉陽,見到父親,禀我先前之言。”

“諾。”

鹿巳沒有耽擱,再次上馬,執行智陵的命令。

戰馬馳走時,對岸已行來小船。船在浪中颠簸,猶如一片枯葉,似随時将要傾覆,卻平安穿過河道,始終有驚無險。

船上吏目是陶榮族人,見到重傷逃回城的船夫,立即帶人到出事地點巡查,碰巧遇見智陵一行。

“是犬戎所為。”

雙方亮明身份,吏目得知船沉橋斷,痛斥賊人行徑。随即話鋒一轉:“郎君放心,仆已命人回城,匠人到來即可架橋。”

“架橋?”

“備妥木板繩索和扣爪飛鈎,再加幾艘木船,當日能成。”

吏目胸有成竹,不像是在狂言。

智陵心生好奇,派人回營地送信,親自觀看架橋過程。

匠人和奴隸冒雨趕來,在吏目的安排下有條不紊連起索道,淩空鋪設一座懸橋。

匠人們的工具引起智陵注意。

無需他開口詢問,吏目主動為他解惑:“計出縣府,陶主簿命人鑄造。”

匠人速度固然快,奈何工程量委實不小。待到懸橋完工,已近日暮時分。

夕陽西下,雲銷雨霁,緋紅漫天。

涼風迎面襲來,水波漸平,不複見白日裏的狂暴洶湧。

甲士護衛馬車聚集到河岸旁,智陵正考慮分批過河,忽見河對岸行來一支隊伍,隊伍中有一輛黑色馬車,追随兩側的騎士背負雙矛,分明是智氏私兵。

“郎君,是公子駕臨。”狼甲和智陵同行,望見熟悉的馬車,立即開口說道。

無需他出聲,智陵也能猜出來人身份。

他當即整理衣冠,确認沒有任何不妥之處,才率心腹登上懸橋,以最快的速度抵達對岸。

狼甲二人同行。

其餘人員和車輛留在對岸,等待進一步命令。

智陵快步走下橋,踏上河岸。車廂門同時打開,林珩彎腰走出車廂。

兩人年少相識,一別經年。

九載歲月,稚子長成少年,少年亦成青年。身形雖有變化,五官輪廓依舊熟悉。

“拜見公子。”智陵正身行禮,俊俏文雅,如一杆修竹。

林珩親自扶起他,笑道:“去國九載,兄長,我回來了。”

他平安離開上京,活着回到晉國。

肅州不會再歌舞升平,注定有人将寝食難安,如坐針氈。

智陵擡起頭,對上林珩雙目,當即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兩人對視一笑,多年未見的陌生感迅速消退,只餘久別重逢的喜悅。暖意和默契充盈在胸口,緩慢沉澱,良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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