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他的軟弱

第十二章  他的軟弱

東方魚肚泛白之時，戎生長身玉立于東宮門口。

伯江眼底盡是氤氲。

兩夜一天，恐懼、擔憂、焦心……各種情緒堵在伯江心口，她忍，她等，終于在見到親人的這一刻徹底卸下。

戎生輕輕攬住伯江的肩膀，在她耳邊說：“與夷已安全送回，魏梁君……”戎生踟躇了一下，“他受了點輕傷，正在我府上修養。他……想見你一面。”

“你呢？受傷沒有？”伯江絲毫沒有體會到戎生話語中的暧昧，只是焦急地拉着戎生上下打量。

“背上受了點輕傷，不打緊，修養修養便好了？”

伯江臉色一變：“哪裏受傷了？怎麽受傷的？”

“這裏不方便說……我剛把魏梁君安頓妥當，聽說世子遇襲，好在看到你無礙……”戎生的聲音略有些低沉，掩蓋語氣的擔憂。

“然後你就不顧自己傷勢奔來了？”伯江生氣了。

“元子……”

“這次太兇險了，為何會如此？”

那天晚上，伯江根本不敢去看那幾個被大熊拍死的侍衛屍首，太慘了，她好害怕在中間認出戎生來。

戎生安慰道：“都過去了，別計較了。”

“兄長當務之急是先療傷！”伯江的語氣不容置疑。

戎生輕輕一笑：“一日未見，元子脾氣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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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兩夜一日！”伯江拖長了腔調，表達自己的不滿。

與夷那邊，已經着急忙慌地召集醫士，籌辦藥材。

此次二位公子據說是遇上了不多見的帶着幼崽的母熊，與夷心血來潮想抱養熊崽，不想惹怒了母熊，母熊護崽心切，不顧一切撲殺與夷一行人等，連續拍死拍傷了多位侍從。

眼看大熊掌就照着與夷而來，幸得戎生身手矯健，從熊掌下搶下與夷，自己卻被熊掌尖端在背上劃出幾道血淋淋的印子。

好容易逃脫母熊追擊，又因多名侍衛受傷，血腥味引來一撥野狼，戎生雖然武藝高強，但一邊要護着與夷，一邊要照顧重傷的侍從，自身還受了傷。

幸而千鈞一發之際，魏梁君帶衆護衛家兵趕到。魏梁君為盡快搜得二公子蹤跡，居然還帶有四條兇猛機敏的獒犬，這下棋逢對手，人、犬、狼交錯混戰，戰勢甚為膠着。

混戰一會，聽得桓栾子帶中軍百餘精銳将士到此，這才算解了二公子與魏梁君的圍。可惜混戰之中，魏梁君又誤被流矢所傷……

與夷此時，正與伯江力争，要接戎生到自己宮裏養傷。戎生于他，已不單是師傅，更是救命的恩人。

“不可。”伯江淡淡道。

“有何不可？”與夷雖敬重戎生，對伯江卻頗為輕慢。

“公子可知你二人在林中遇險之時，宮中也遭遇宮變？”伯江依舊不改雲淡風輕。

“什麽？！”與夷心大驚：“父母皆不在宮內，因何會有宮變？”

“就不能是沖着你兄長去的嗎？”伯江的語氣有些生硬了，她仔細觀察着與夷的臉色。

與夷到底只是十來歲的孩子，除震驚外，也只有震驚。

伯江心下了然，與夷的性子，是裝不了的。他們做這些事，斷然不會和與夷商議，有時候，看似是主子，其實不過亦是大一些用處的棋子罷了。

伯江和緩了語氣，勸慰道：“公子對我兄長的感情，妾甚為感激。但宮變不久，當務之急是整頓宮紀，才能在君侯與曾夫人不在時，保證世子與公子的安危。妾兄長一個外男，于宮內養傷，又有各類醫師藥童頻繁出入，如此這般，妾如何整肅宮禁呢？”

見與夷有些松動，伯江繼續勸道：“如公子果真有些微顧惜與我兄長的情誼，不妨由妾代勞，送些珍貴藥材到宮外，要知道，此次因護佑公子受傷的，可不止我家兄長一人，魏梁君及諸多侍衛均各有受傷，公子且将此事交由妾處理罷。”

“公子此次也受到驚吓，世子更是僥幸大難不死，妾只求君侯與曾夫人回來之前，諸公子公女們都不要踏出宮禁半步，以免再出事端，不然，妾如何向君侯交代？”

說到動情處，伯江免不了抹了幾滴眼淚。

與夷頗為動容：“倒是我誤解君夫人了。也罷，我這就命人将藥材整理出來，辛苦君夫人明日就跑一趟吧。”

魏獻躺在戎生府邸的軟榻上。

他的傷其實并不算重，但他以短時間不可随意挪動以免傷口裂開為由，暫居戎生府邸養傷，并謝絕了祭子前來探視，只是帶話給她：“辛公子處有宮中最好的醫士和最珍貴的藥材。”

從戎生進宮帶話那一刻起，他就難以安寝，時不時讓侍從進出打聽。

他是真的……很想見她一面！

魏獻覺得自己突然變得軟弱起來。姐姐去世這幾年，一直靠他一人苦苦支撐，局勢卻越來越不容樂觀。他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孤獨的勇者，已經切斷了一切軟弱的感情羁絆，只為達成一個目标。直到昨天中箭倒地那一刻，他眼前一黑，腦海中浮現的全都是她的面孔。

吐出一口氣，魏獻似自嘲般苦笑地搖了搖頭。他不過只見了她幾面，卻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一切都改變了，他世界中的一切。

不讓祭子前來，其實也是因為他無法面對。這位陪伴他七年、日日夜夜溫言軟語的夫人，突然變得有些陌生了。

魏獻很想對她說句抱歉，雖然明知這不是祭子想要的。

對不起，我想守護其他人了……

前夜，一聽說戎生出了事，他就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幫她找回戎生，要讓她心安。出發前，他心心念念要給她一句莫憂，那站在暮色下的她，看起來是那樣的蒼白。

她是真的害怕了吧，不然她的手也不會那麽冰涼……

魏獻低頭看了看觸碰過她肌膚的那兩根手指，又苦笑起來。

在那一刻，他從未燃起過如此強烈的欲望，想要保護一個人。

然而留她在宮中，卻沒想到竟令她遇襲，想到這裏，魏獻心中一陣發緊。

這諾大的雍陽城，居然沒有一處安居之所。

門突然被緩緩推開，伯江迎上魏獻的雙眸。

魏獻的眼睛像是突然被一瀉而入的陽光瞬間點亮了。這一刻，伯江覺得，這雙眼睛是她來雍國之後，看到過的最令人愉悅的事物，清澈而熠熠生光。她也不由自主地上揚了嘴角，露出讓他如醉如癡的微笑。

魏獻欲支起身體，伯江忙快步上前扶住他。

”君夫人不必如此，獻可以自己起來。“魏獻一邊說着，想要推開她的攙扶，卻鬼使神差般地把手按在伯江扶着他胳膊的手上，輕輕握住。

此刻她的手，如同剛才洩入室內的陽光一樣，溫暖和煦。

伯江心下大驚，想要抽回手，卻感覺魏獻手上微微用力，握得又收緊了一些。

沒想到，魏獻這般面若冠玉的謙謙君子，手掌中竟帶着些許粗粝的砂感，這是長期握劍才會有的老繭。

“獻聽說君夫人為了救了世子，自己也冒了很大的風險，感動得不知該如何報答！”

魏獻握着她的手不肯松，嘴裏說着感謝，眼神卻如一頭受傷的小獸一般癡癡盯着她，想要求得她的憐愛。

感覺到自己被他的目光牢牢鎖住，伯江略感些許窘迫，心下竟不由控制地砰砰亂撞起來。為稀釋空氣中彌漫的暧昧氣息，伯江故意戲谑道：“魏梁君手掌溫暖有力，可見傷得不算重。”

“這還要感謝君夫人秘法所織的大氅，果然密實，減弱了箭矢的力度。”

魏獻的眼光挪不開，此刻，這裏，哪有什麽君夫人，只有和他初見時穿着水紅衣衫的少女，和那雙小鹿般的雙眸。她的手在他的手中握着，他的瞳孔中只倒映她的身姿，二人從未如此親近過。漸漸的，他眼眸的溫度由溫暖開始變得有些灼熱起來。

“妾聽聞魏梁君是中了流矢……”伯江尴尬地問。

“不是流矢！”爽朗的男音從門口傳過來。

聽聞戎生來了，魏獻悄無聲息地抽回自己的手。

“戎哥哥！你怎麽起來了，我不是讓你躺着別動嗎！”伯江嗔道。

她的嗓音本就清甜，再略略帶些嗔怪之意，魏獻感到自己被一種舒适的麻感貫通五官六腑。

“元子不必擔心。些許小傷，我往年跑大漠的時候也受過幾次，不算什麽。”

“好吧。”伯江氣鼓鼓地坐下來：“公子先把這次到底想幹什麽好好交代交代，請！”說罷伸手指了指自己對面的位置，示意戎生坐下。

魏獻微笑着搖了搖頭，這兄妹倆……

這就是家人的感覺吧，來雍國做客卿公子這麽久了，這種感覺久違了。

“魏梁君所中的箭矢，不是流矢，而是有人存心想謀害于他。”戎生低語道。

“不錯，我是在桓栾子他們抵達後中箭的。箭矢從我斜後方射來的。當時的情形，如果我仍在前方與野狼搏鬥，桓栾子他們在我後方，誤中流矢情有可緣。但當時我已力竭，見栾桓子帶百人前來，便想後退存些體力，如若他們抵擋不住，還可支援。”

“所以，魏梁君是在後方休息時中的流矢？”伯江恍然。

“正是。”戎生接話道：“事後我檢查了魏梁君中箭所在，并無其他流矢，因為當時魏梁君所在之處根本沒有野狼，那支箭就是沖着他來的。”

“那種亂戰情形下，誰又能說得清。幸得君夫人所贈大氅密實，我的身手……也算還行。”

“桓栾子也算機關算盡了。”伯江咬牙道。

戎生點頭附和：“不錯，那種情形下，能做這事的只有桓栾子。他帶兵前來怕是只為趁火打劫。幸好他來的時候，我們雖然正在酣戰，卻并不落下風，所以他只敢放暗箭。要是我們情勢不妙，或者人員死傷大半，恐怕後果不堪設想。”

伯江說：“不止魏梁君，就連世子那邊都是他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