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五步棋

第二十二章  第五步棋

孟孫氏季子白，孟孫氏之現任宗長，年歲比仲行馮父小十幾歲，三十幾歲時就已為雍亞卿。季子白一直以叔父禮事仲行馮父，孟孫氏也一直以仲行氏馬首是瞻，這其中有一個典故。

仲行氏之祖為雍定侯之子，孟孫氏、叔孫氏、季孫氏之祖為雍定侯之孫，孟孫氏本就是仲行氏的子侄輩。

到雍哀侯這一代，孟孫氏與哀侯不合，哀侯欲滅孟孫氏，與季孫氏商議，讓季孫氏告發孟孫氏謀反，誅殺孟孫氏一族。當時孟孫家主小妾有孕，為仲行氏所救，隐于仲行氏家中，生下一子，即當今季子白的父親。

後哀侯早亡，仲行氏、桓氏以哀侯世子庶子出身為由驅逐之，迎立哀侯之母弟雍孝侯即位，才有了當今雍侯一脈。季孫氏全族被滅，叔孫氏因與季孫氏過從甚密也受到牽連，褫奪許多封地，直到當代雍侯也是幾大族中最弱小的。

孟孫氏複興，其母，也就是隐于仲行氏的那名小妾，是個深明大義的女子，一直教導孟孫氏要感念仲行氏的救護養育之恩，因此三代以來，孟孫氏事仲行氏甚恭。

伯江在筵講堂召見了季子白。

隔着簾子，伯江仔細打量着季子白。

他年歲與雍侯差不多，身材高大魁梧，眉宇沉穩。年輕時也是雍陽城有名的美男子。與魏梁君、戎生這樣面容生得漂亮、受貴女喜愛的美男子不同，季子白是那種端方、穩健的面容，頗受男性貴族的信任與青睐。

比起老奸巨猾的馮父，這個男人看起來更可靠一些，伯江有這種感覺。

伯江緩緩開口：“妾一直久仰大夫的英名，今日終是有機會受教了。妾有一事請教大夫。”

季子白拱手道：“君夫人請講。”

伯江問：“此次我雍國聯手辛國，大破隗戎，大夫覺得是險勝？還是穩勝？”

季子白拱着的手始終紋絲不動，卻語出驚人：“回君夫人，小臣以為，完全就是一場豪賭，談何險勝穩勝？”

伯江沉默不語。

季子白以為得罪了伯江，不得已着補：“畢竟恫吓了戎部，君夫人兄長也算是為雍國、為天子立功了，此次天子必有封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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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江聞言莞爾一笑。

“不瞞大夫說，妾也覺得此次兄長的險冒得太大。不過兄長應有兄長的不得已，妾還未得見，待他歸國後，妾自然讓他向諸公卿解釋。”

季子白僵硬的身軀略有松弛。

這是他第一次面見君夫人，傳聞中她很是平庸，嫁入雍國兩年多了，連內宮的執掌權都沒有拿到手裏。因此他才完全無所顧忌，實話實說。原以為會惹她大怒，沒想到她回答得如此得體。

是我産生錯覺了嗎？季子白暗想，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而已……

“大夫不必有所顧忌，妾就是想聽真話的。”伯江接着問：“大夫覺得，今後各方動向如何？”

這個問題季子白在心裏已經滾過無數遍了，他毫不遮掩：“戎部吃了敗仗，馭方吃了暗虧，二者必然勾結。”

伯江點頭：“大夫不愧主理邊事多年，深谙其中的厲害。上兵伐謀，觀察各方利益與局勢，能不戰而屈人之兵，方是上上之策。我雍國較中原諸國邊患尤甚，此等事務諸公子不可不知。”

“妾身為女子，是不得過多幹涉朝政的，不過世子與與夷等諸公子的教導，卻是妾身為嫡母應盡的責任，此事還需有勞夫子了。”

伯江改口稱“夫子”，于座位上起身，恭敬地拜了拜季子白。

季子白已經事先得到仲行馮父的知會，連忙起身拜稽首：“敢不聽命。”

伯江又莞爾一笑道：“不知夫子尊祖母身體康健否？妾甚為仰慕，望得一見。”

季子白忙道：“不敢勞煩君夫人挂念，家祖母安好，若君夫人願垂憐一見，乃是家祖母的榮幸。”

之後，季子白被任命世子傅，在宮中筵講堂講演雍國邊境諸國風土并幾代以來之外交兵戰。伯江帶領無疾、與夷與其他幾位年紀尚小的庶出公子聽講。

與夷不喜外交事務的繁瑣，但每到季子白講與馭方或戎部會戰之時，聽得倒頗為認真。無疾雖不喜兵事，所幸修養極好，至少态度顯得十分認真誠懇。幾名小公子則完全是玩鬧，一兩次之後伯江便命帶回各自寝殿不必再來。

伯江自己呢，從頭至尾聽得極為認真，并命采采在旁做好記錄，生怕遺漏細節。每每提出的問題都直達要害，季子白不禁暗自佩服，君夫人的領悟力，身為女子着實可惜了。

再說曾己的女兒桓子。

桓子因之前桓栾子擅自調兵被貶，自己也被罰了采邑，便将所有罪責都怪在戎生對與夷保護不周上，對伯江甚為記恨，幾次入宮探望與夷，也不曾主動拜望伯江。

按理，伯江之前待桓子不薄，又是桓子名義上的嫡母，入宮而不見，不僅是失禮，更是對伯江本人的羞辱。

伯江倒也不以為意，只命人召桓子入宮。幾次之後桓子推脫不過，只得前來。

入殿來，只見伯江身着淡青色菱紋直裾深衣，戴墨玉色耳珰，頗為素淨，面上不帶一點驕矜之色。

伯江看見桓子，不待她行禮，就上前拉住，引她在自己身邊坐下，顯得頗為親近。

桓子暗暗稱奇，心想這君夫人難道不是為了責備自己失禮而召見她的嗎？

伯江命采采去取了仲江的賞賜來。

一堆錦帛珠玉堆于案前。桓子也不是沒見過好東西的，但難得的是，伯江帶來的衣料首飾都是時下成京貴女們最流行的。

伯江微笑道：“成京貴女們到底不同，穿的戴的雖然不見得比咱們貴重，花樣卻十分新巧。我在成京讓女使們看着新鮮采買的，賞賜了一些給宮裏諸位夫人。但惟獨得把王後這份恩賞留給你。”

桓子冷冷道：“君夫人錯愛了，還是留着自用吧。妾的母親也在成京，她自然會給妾準備的。”

伯江也冷笑道：“原以為夫人婚姻美滿順遂，凡事會為夫家着想，沒想到半句離不開母親，看來我錯看夫人了。”

桓子又驚又怒：“君夫人這話是何意？”

伯江對桓子的反應頗為滿意，緩緩開口：“我敬重親近夫人，并非因為夫人是曾夫人之女公子，而是因為夫人是桓大夫的子婦。”

看着桓子陰晴不定的臉，伯江繼續道：“并非我不相信夫人與曾夫人的母女感情，只是這份感情恐怕要放在曾夫人對與夷的母子之情後。”

“夫人為我雍國庶長女，甚得君侯所愛，雖無元子身份，但尋一富庶小國做個小君也是綽綽有餘，但曾夫人卻将夫人配與桓氏，不要說宮中幾位庶夫人和她們的女公子，夫人見仲行氏、孟孫氏的貴女怕也要低半頭對吧？如今桓氏一朝失勢，夫人在夫家的日子怕是也不如以前舒心了吧？”

句句戳中要害，桓子竟無言以對，只能怒目而視。

伯江繼續添火澆油：“夫家失勢，夫人與曾夫人的母女之情，怕是又要淡薄幾分了吧？”

桓子大怒，起身就要走：“不想再聽你在這裏胡言亂語！”

伯江示意阿豚将桓子按下，桓子吃痛，力氣又比不上阿豚，只得跪坐回去。

伯江道：“夫人難道不想聽解決之法？”

桓子冷笑道：“君夫人請講！”

伯江微笑：“如果我是夫人，舅姑以禮相待，夫妻恩愛，母親卻拿自己做一枚棋子，何況現在已經是一枚派不上大用場的棋子，我就應當考慮一下自己的立場。就算不為夫家考慮，也要為自己的後半生考慮，為自己的子女考慮。”

桓子看着伯江不語。

伯江道：“今天我便把話與夫人說透亮了吧。曾夫人心中所想，如果能成，和夫人、和桓氏怕是沒什麽太大關系了。”

桓子冷冷道：“所以呢？”

“所以夫人現在應盡力讓這件事和夫人、和桓氏有關系啊！”

桓子暗暗一驚，這麽聽起來，這伯江倒是想促成母親所想，那我就姑且聽聽。

“請君夫人明示！”

“那日在夫人的壽宴之上，我見了桓季姚甚為喜歡，很漂亮也很機靈，配與夷不是很好麽？”

桓子心下一動，轉念想，與夷的婚配母親已有決斷，之前桓氏得勢之時尚有可能，現在……

桓子試探道：“妾也覺得季姚很好，無奈母親是不會同意的。”

“曾夫人斷然不會同意。”伯江斬釘截鐵道：“但此事于夫人、于桓氏卻有益，就看夫人做與不做了，其實說來也不難。”

“要如何做？”

“夫人今後入宮，可帶桓夫人與季姚前來，與與夷親近。若與夷看不中，就當全無此事。若與夷看中，這孩子性格倔強，曾夫人對他又百依百順，他若一鬧，這事約莫就成了。”

桓子想，母親一直想為與夷婚配曾國元子，以此擡高與夷身價，助與夷上位。如果自己這樣做，萬一如伯江所說，與夷最後娶了季姚，母親不會因此記恨自己麽？

伯江觀察着桓子的臉色，此時笑道：“夫人不必擔心，如果與夷能和桓氏結親，曾夫人必會想法設法讓桓氏的勢力恢複如初，到時對與夷必有所助力。”

“但此事若夫人不做，仲行氏、孟孫氏自不必說，叔孫氏如今也已勢起，與夷新婦又有自家親戚，敢問桓氏何時複起？夫人亦将變為一枚棄子！”

桓子狐疑道：“妾想知道君夫人如此好謀劃，又是為何？我們桓氏的興衰榮辱，似乎與君夫人更沒有什麽關系。”

伯江就等桓子如此發問，面不改色道：“怎麽和我無關呢？我也會在宮中竭力促成此事。如此事能成，還望桓氏記念我的好處。不然曾夫人心想事成的那天，我這個小君怕是就做不成了。”

桓子冷哼一聲：“怪道君夫人如此為我桓氏着想，妾心領了。此事重大，待妾回去與舅公商議後答複君夫人。”

伯江微笑點頭：“理當如此。但請夫人對曾夫人和與夷一定保密！”

桓子退下後，伯江指着桌案上的東西命采采：“過一兩天派人把這些禮物送到桓栾子府上。如果收了，這事他們就算答應了。”

采采問伯江：“元子覺得此事能成麽？”

伯江臉上的笑意漸退：“必不成。”

采采不解道：“那元子為何還要如此大費周張？”

伯江道：“桓栾子現在對曾己只有怨沒有恨，我得讓他恨！”

采采道：“那萬一要是成了呢？”

伯江似喃喃自語地輕聲答道：“那就要下與夷和桓氏謀反這步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