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叫我獻

第二十八章  叫我獻

伯江被拘禁數月之後，終獲自由。

秋風已凜然，雍陽地界靠北，很快又要雨雪霏霏。

感嘆這來之不易的自由，伯江突然覺得有些事情不那麽重要了，而有些事情又變得格外重要起來。

回到自己的暖閣，打開妝奁，最裏層是那只竹葉珊瑚簪。伯江拿在手心，反轉過來，用手指不斷撫摸這葉子背後那個小小的“獻”字。

她知道自己這次死裏逃生，魏獻和戎生必然是出了大力。代價嘛，她不敢想象。

也怪她，這次玩得太過冒險了，暴露了她根本不想扶持與夷的真心，讓雍侯和曾己動了殺機。

這時，采采、非和阿豚哭着撲進來，跪在伯江腳下不停叩首，四人俱是淚流滿面。

伯江一一扶起他們，問道：“他們不曾為難你們吧？”

幾人搖頭。

非說：“這次雖然兇險，可是總覺得暗處有神通廣大之人幫我們，總是能讓我們及時化險為夷。”

阿豚點頭道：“奴婢真以為這次要死定了呢，好幾次好險啊。”

采采含着眼淚：“元子遭罪了，元子的傷都好了嗎？”

伯江淡淡一笑：“都過去了。”轉而眉間掠過一道陰雲：“這次怪我，沒有保護好你們。下次不會了。”

采采說：“聽說辛已退兵了。這次咱們君侯真的是疼元子，沒有他出頭，估計元子就兇多吉少了。”

伯江慘然一笑，誰知道又是用什麽利益換的呢？不管了，姑且把這次當作親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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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江問：“讓戎哥哥入宮來吧，我問問他。”

采采說：“咱們公子如今和中軍将帶兵拒尹去了。”

伯江一驚，忙問道：“我只聽宮人說辛出兵了，怎麽還有尹？”

非說道：“确實有尹。奴婢也是聽一個人說，聽說尹師不知為何突襲了蔡邑。”

這樣啊……伯江思索了片刻，一個人的臉從腦海中跳了出來。

于是吩咐采采道：“我近來嘴裏寡淡無味。你給我把膳夫宰傳來，他上次說的那個什麽炮羊什麽漿的，我倒是很想一嘗。”

不過一刻功夫，膳夫宰已經站在伯江面前。伯江輕輕起身，和膳夫宰見了個隆重的禮，緩緩開口道：“上次大人提到的什麽炮羊什麽漿的，不知大人現在可能做？”

“炮羔柘漿。”膳夫宰不緊不慢地補充道。

“炮羔是将八個月以內的小羊宰殺後，腹腔內去掉內髒，塞上新鮮的棗果，在火上烘烤後，再用稻米粉做成的糊塗遍全身，切碎後用小火旺油煎炸，最後再放入大鼎中，加上特質的香料熬煮，熬得骨酥肉爛方可，費時費事。且這最難之處在于這糯稻米磨的細粉，以及這香料都是尹國特有的，雍國幾乎不見。”

“這柘漿倒是不費事，但這汁水取自一種叫做甘蔗的植物，此植物也是尹國特有，別說在北地雍國，便是王畿內外，多次嘗試也無法種植成功。因此君夫人這會想要享用這兩件人間美味，怕也難……”

伯江嘴角微微上揚：“大人既然說了，便是有本事做來，只告訴妾如何做便是了。”

膳夫宰擡起頭來，迎上伯江清澈的目光，略略點了一點頭，道：“這兩樣東西如果別人要自然難，但若是君夫人想要，派一個得力之人跑一趟尹國，莫說這炮羔柘漿，再珍貴的東西也不過君夫人一句話。”

伯江思索了一個眨眼功夫，起身行禮道：“妾明了了。大人請且回去，等妾的消息便是。”

膳夫宰走後，阿豚盯着他慢慢走遠的肥碩身軀，回頭對伯江說：“這個人講話好有意思，都是些好吃的，君夫人下次多叫他來回話吧。”

非瞪了她一眼：“你可真是餓瘋了呢！”

伯江轉頭低聲囑咐采采說：“替我準備一下，順便給外面一個風，今晚我要出門。”

采采吓得立刻跪下來勸道：“元子剛從囹圄中解脫出來，最近萬不可草率行事了！”

伯江看着宮外漸漸暗淡下來的天空，喃喃道：“今晚必須出去，生死存亡了！”

天黑後，伯江宮室內早早熄了燈火，讓外人看來是君夫人身體疲累，早早歇下了。其實是阿豚躺在床上裝作伯江，伯江和采采悄悄出了宮，在夜色掩護下直奔戎生的隐秘私宅。

十月的雍地已經冬意漸起，魏獻在室內燒起了炭盆，把房間烘得暖融融的，靜待伯江前來。

收到伯江今晚要見他的訊息，他高興地幾乎失去了呼吸。

幾月來，憂心、不安、焦慮、憤怒等等情緒幾乎掌控了他的身體，充滿了他的每個白天和黑夜。

之前的日子還是太安穩了，讓他産生了錯覺，忘了他們一起玩的游戲有多危險。而這一次，他是多麽希望面臨生命威脅的人是他，而不是她。

對，她比他更接近漩渦的中心，他應該有這個覺悟，但是事情真的發生了，他有好多天都不願相信，她，曾經那麽接近死亡。

絕不能再發生一次這樣的事了。魏獻想到這裏，要把牙齒都咬碎了。

門被緩緩推開，一洩而入的是淺淺的月光。

伯江随着一股寒氣進入，摘下了頭上的帷帽，恰如那縷月光，照進魏獻的眼裏，又從眼裏滑到了心裏。

她穿着月白色的鑲錦邊薄襖，仍然戴着上次在世子宮見他時戴的珊瑚耳珰，發髻上，正插着那枚竹葉珊瑚簪，紅色的珊瑚珠子嬌妍欲滴，正如她搖曳在燈光裏的臉。

這是一張閃爍着嬌憨和靈動的鮮活的臉，配上那小鹿一般漆黑的眼眸，魏獻再次感嘆，有且只有這一張臉，可以印在他的心口上。

伯江也是第一次如此大膽地觀察魏獻。

他身材颀長，五官精致，眉毛不粗卻眉峰陡峭，眼睛狹長，眼尾微微上翹，卻因為淺淺的雙眼皮不留一絲媚态，鼻若懸膽、口若點朱，瘦削又不失棱角的輪廓，特別是略微外擴的顴骨，将将中和了精致眉眼帶來的女相感，讓他充滿了少年的清冷感。

和他相比，許是有域外血統的原因，戎生的美少了幾分清新，多了許多妖媚。

兩人就這樣站着默默對視了一刻，不知該說什麽，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魏獻突然向伯江走來，伸出手，一把将心上之人攬入懷中。

伯江身體一顫，微微有些抗拒。

奈何魏獻下定了決心，手臂微微用力，伯江便被他牢牢困在懷裏。

“魏梁君…… ”伯江的聲音有些顫抖。

“叫我獻……”低沉沙啞的聲音在伯江耳邊響起，近在咫尺。

“別拒絕我…… ”沙啞的聲音又響起，吹在耳畔的氣息有些熾熱。

許久，伯江低低吟出一聲：“獻…… ”這個名字她在心底也叫了無數遍，特別是囚禁在暗無天日的冷宮的那些時日，正是這個名字，讓她熬過了一天又一天。

伯江緩緩擡起雙臂，圈上了魏獻的腰。

魏獻身體猛然一僵，又加大了手臂上的力量，這一刻，他想把她化入自己的身體，永遠合二為一。

“風兒……”魏獻也叫出了這個在心底徘徊多日的名字，伸出右手托住伯江的頭，讓兩人的側臉輕輕地貼着。心，也貼着……

兩人貼了一會，魏獻松了手臂，雙手托着伯江的頭，近距離端詳着她的臉，看得伯江又臉紅心跳起來……

魏獻心疼地問：“你被囚禁的那天，聽說是受傷了，傷哪裏了”

伯江搖頭：“都是小傷，已經好了，別擔心…… ”

魏獻嘆了一口氣：“怎麽可能不擔心，你知道我不可能不擔心……”

伯江問：“你和戎哥哥究竟是怎麽把我救出來的？”

魏獻拉着伯江坐到炭盆旁，給她遞了一碗一直溫在炭盆上的水。

“你出事之後，我和安邑君都急瘋了。安邑君甚至說要去冷宮搶人。結果宮裏的膳夫宰來了，這個人很是厲害，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他怎麽找到這裏的！”

伯江并不吃驚，回憶道：“這個人關注我很久了。不知你還記得嗎，我和世子在宮裏遇刺那時，也是他帶着一堆人沖到世子宮，刺客才終止了行動。我雖然還猜不透他的目的，但我肯定他暗中一直監視我的動向。”

魏獻看着伯江，腦子裏嗡嗡的，也沒仔細分辨她話裏的重點，只是伸手握住她的手，輕輕攏在自己的袖口裏。

“怎麽能不記得呢。每次你遇險，都是我的噩夢，不知道要後怕多少天。”

看着魏獻望向自己那雙含着霧氣的雙眸，伯江心底有了悸動，趕緊定了定心神繼續問：“膳夫宰給你們出什麽主意了？”

“我們都覺得讓君侯自己放你無望了，必須借助外力。我本打算去求你父親，但是他說辛國如果出兵，兩國搞不好會真打起來，到時候于你的處境更為不利，所以必須動用第三國的力量，讓雍國受到兩面夾擊，才能迫使他不敢和辛國開戰。”

“他是尹國的間人對吧？你就不怕他欺騙我們？”

魏獻點頭，又搖頭：“當時那種情況，除了相信他，我和安邑君沒有其他的辦法了。不過他一定是尹國的人！但到底在尹國什麽位份，我還猜不透，他似乎有很大決策權。”

伯江思慮了一下，道：“是了。今天我剛試探他，他好像對尹國掌握得很多。”

“你們談了什麽？”

“他暗示我要派一個信任的人出使尹國。我估計尹也很快會退兵，到時兩國會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

“難道是要你派他嗎？”

伯江搖頭道：“在這裏，除了戎哥哥，我只信任你啊！”

魏獻看着伯江，從見到她第一面起，他就愛上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現在，面對着那雙眼睛，他看到了她眼底升騰起的依賴和期盼。

“好，風兒放心，我去。”魏獻深深陷在她的目光中，感覺她的手反過來，兩人在他的袖子裏十指交握。

伯江的聲音輕輕響起：“膳夫宰幾次救我于水火，又主動暴露身份，應該是友不是敵。姑且可以去看看尹國到底有什麽訴求。但是，不要疏忽大意了，安全第一。”

說完，她站起身，從魏獻手中抽離了自己的手，走到窗前，輕輕擡起窗扇。

“下雪了……”

魏獻也起身走到窗邊，一手放在窗臺上，一手伸出接住伯江擡起的窗扇，将伯江環護在自己身前。

貼着她的耳朵，他輕輕地問：“簪子……喜歡麽？”

伯江羞紅了臉頰不語。

窗外已是薄薄一層積雪。

知道伯江不能久留，魏獻緩緩關上窗扇。

“冷了，我去給你拿件羔裘，送你回去。”

用羔裘裹住她的肩膀，魏獻細心地給她系好綁帶。

“你和我父親承諾了什麽？”伯江看着魏獻問。

魏獻擡眼看了伯江一眼，然後低頭繼續系綁帶，一邊漫不經心地說：“我承諾世子一旦登位，每年給辛的銅加三成。”

伯江倒吸了一口冷氣。

“獻…… ”伯江的眼睛裏感動夾雜着哀怨。

三成銅啊！為了救我，他居然答應了這麽過分的條件！

“別這樣看着我……”魏獻啞着嗓子說：“趕緊回宮，不然我怕自己做出什麽不體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