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鲛人淚

第五十八章  鲛人淚

臨睡前，采采伺候伯江沐浴。

她試探着問伯江：“元子，其實一路行來，奴婢覺得，魏梁君對元子真的頗為上心。不管吃的、穿的、用的，都盡可能不讓元子受一點委屈，還想着法兒地帶元子看漂亮的風景。”

“元子，你看這芮國，氣候也溫潤，飲食也豐富，魏梁君在這裏又有封地，元子為何不考慮一下，或者，我們不去尹國了？”

伯江敲了下她的腦門：“想來是你想留在芮國生活了？”

采采忙道：“奴婢絕無此意！元子在哪裏，奴婢就在哪裏。奴婢只是想，咱們去了尹國，還能不能回來就兩說了，到時候，魏梁君該有多傷心！”

伯江沉默了。那時候他，怕是心也要碎了吧。

想到這裏，伯江覺得自己的心也要碎了。和他越親近，就越不知道怎麽開這個口。

真的不是我想抛下你……只是這世間人心難測。

伯江嘆了口氣，對采采說：“采采，你記住我一句話，不管你是男子還是女子，把你一輩子的希望，甚至是生計，都寄托在一個人的喜愛之上，這種事是最要不得的。”

采采低頭不語，默默幫伯江擦拭皮膚。她知道元子遠比她看得高遠，很多事情她也不懂。

“那尹公子呢？”采采不甘心地又問：“雖然他對元子也很上心，但是奴婢總覺得，他對元子的感情沒有魏梁君這麽真誠。”

“傻丫頭！蘭哥哥只是朋友。”伯江輕輕拍了拍她的手。

她去尹國不是為了公子蘭，她是真的想換一種身份生活。對于雍小君這個身份，她已經厭惡到反胃。雖然，可能新的身份對她而言又何嘗不是一種束縛？

或許有一天，她不會再在乎身份，但起碼不是現在。

蘭現在怎麽樣了？估計也知道她跟着魏獻來芮了，怕是要氣瘋了吧？苦口婆心勸了她幾個月，被她當耳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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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枕着蘭給的安神香膏，伯江卻反複不能入眠。蘭，對她而言不知何時起變得重要起來。很多事情，也是在蘭來了之後，她才看得更透徹。

昏昏沉沉間被門口的對話驚醒，伯江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睡着了，還是沒睡着。

門口是魏獻的聲音，聲音不大：

“元子可睡好了？恐怕這會要起來了，不然看不了日出。”

采采忙推門進來，魏獻還在吩咐：

“輕一點，別驚着她了。”

約莫一刻功夫，伯江已經穿了男裝站在魏獻面前。

魏獻見到她，便是微微一笑，那笑容，似是從心底泉湧而出。

采采說得沒錯，他對她的感情，是真誠的，真實的，帶着她一直渴望的偏愛。

看見她腫腫的眼泡，便猜到她昨晚沒睡好，魏獻心疼地說：

“這裏條件畢竟簡陋，等我們到了臨洮的私宅，你好好休息幾天。”

“我覺得這裏就挺好的。”伯江也微笑着，主動挽起魏獻的胳膊：“咱們走吧！”

下人牽馬過來，兩人便一前一後朝着蒙蒙發亮的地方奔去。

魏獻帶着伯江來到一片開闊的海灘。

和伯江之前見到的海灘不同，這裏沒有礁石，也沒有崎岖不平的灘塗，而是一片鋪滿銀白色細沙的、完全沒有坡度的平坦沙灘。

銀色沙灘和大海完美銜接，海浪拍在沙灘上如此輕柔，帶着悅耳的節奏。海天相接處，隐約兩座小島。遠處天界的雲朵，已經暈染上了淺淺的金色。

帶着驚喜轉眼看向魏獻，魏獻笑道：

“早跟你說過了，鹽場的海和這裏比起來，根本不是風景。”

兩人把馬拴好，魏獻拉過她的手，兩人朝着海邊走去。

“真正美麗的海邊，都是這種鋪滿細沙的平坦海灘。”魏獻一邊走一邊解釋：“我的封地上，這片海灘應該是萊地最美的了。而且因為這附近沒有入海的河口，所以這裏的海特別特別藍。”

“有入海的河口，海就沒有那麽藍嗎？”

“那是自然。河水的顏色與海水本就不同，再加上攜帶泥沙，肯定會影響海水的顏色。”

“可是我覺得鹽場那邊的海已經很藍了啊。”

“那是你沒見過真正的藍。”魏獻用手輕輕捏了捏伯江的鼻子。

“等一會兒太陽出來了，等上一段時間，你就知道什麽是大海的藍了。”

“等一下！”伯江突然想起來什麽：“太陽要是出來了，鲛人是不是就要回海底了？”

魏獻哈哈笑起來，這丫頭心心念念的就是鲛人啊。

魏獻彎下腰，抓起海灘上一把細沙，揀那顆粒大的出來，放在伯江手心。

太陽還未出來，光線有些昏暗，不過伯江還是看出來手心裏的沙粒亮晶晶的。

“我們芮人其實也沒什麽人見過真正的鲛人。”魏獻說：“不過大家都傳說，這海灘上的沙粒，是鲛人淚。”

伯江揀出一顆較大的，對着光線亮一些的地方看去，果然冰晶玉透。

心知魏獻是逗她玩，不過“鲛人淚”這個名字聽起來很美。

“等會太陽升起來以後，你也可以看看這片沙灘，和現在不一樣。”魏獻賣着關子。

“太陽會從何處升起？”

“自然是最亮的地方。”魏獻遠眺海平面。

伯江順着魏獻的目光，也遠眺海面。遠處的兩座小島越來越清晰可見，有一道金光似乎從它們中間發散出來，把附近的天空都燒紅了。遠處的天空也漸漸顯現出藍色，天要亮了。

太陽一點一點從兩座小島的中間探出圓圓的頭來，一開始還有點黯，但随着它的高度越來越高，天空也像一朵正在開放的金色花朵，一點一點綻放它明豔的光彩。

伯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直到整個太陽從兩座小島中跳出來，在海面上投射出一條長長的金色影子。

不可置信地回頭看向魏獻，魏獻歪了歪頭：

“這片沙灘的位置剛好正對着這兩座島，因此在這裏看日出的角度格外好。”

“這裏真是寶地！”伯江感嘆道。

“別着急，驚喜還在後面。”魏獻繼續賣着他的關子。

拉上伯江的手，帶着她往海浪那邊走。

伯江有些害怕。

魏獻笑了：“別怕，這片海灘的浪不大，海水也不冰。我以前每年夏天來這裏，都要在這裏蹚上幾遍水。”說罷，他就去了自己的鞋襪，赤腳踏在沙灘上。

伯江有些遲疑，女子露足，似是有些不雅。不過她今天穿的是男裝，何況，這裏也只有魏獻一人。把心一橫，索性也去了鞋襪，小心翼翼地踩了踩沙灘。

魏獻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從第一次在雍陽宮和她巧遇，小窗回廊處看癡了自己。那時便忍不住一遍遍想，如果她是他的枕邊人，該有多好！

後來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他既驚喜，又絕望。驚喜的是她和他是同盟，是戰友，而不是敵人。絕望的是礙于她的身份，他只能默默守護她一輩子，不能有過多的奢望。

可是越是靠近，就越不能抑制對她的渴望。直到她險些喪命雍侯之手，他決定不再隐瞞自己的心意！畢竟在那種情況下，死亡和明天，不知道誰到得更快。

讓他欣喜的是，伯江并不拒絕他的心意。相反地，他看得出，雖然身為女子，在這樣一段不明不白的關系中，她無法表現得過于主動，但她确實處處為他着想，為他擔憂。

如今大局已定，他現在要做的就是盡快讓世子親政，并穩固下來，他就可以帶着她安心離去。

姐姐的願望已達成，如今我的願望，就是你做我的一生一世一雙人。

看着伯江小小的玉足踩在沙灘上，魏獻連忙過來攙住她，柔聲說：“第一次踩沙灘，可能會有點不習慣，習慣了就好了。”

拉着她往海浪處走去。

海浪一波追着一波拍到岸上，也拍在兩人赤着的雙腳上。

伯江一開始還有些膽怯，蹚了幾次後，膽子也變大了，索性松了魏獻的手，往更靠近海一點的地方走去。

魏獻果然沒有騙人，海水一點也不冰，反而有種溫涼的觸感，打在腳上帶來一點酥麻的感覺。

伯江在前面任性地跑，魏獻就跟在她身後随着她的節奏時快時慢。

有時海浪大起來，吓得伯江尖叫幾聲，提起衣擺就往岸上跑，魏獻則站在原地哈哈大笑。見魏獻嘲笑她，伯江不服輸地又往海邊靠近兩步，魏獻就趁着她不注意，猛然跑到她身後，一把抱起她往海水更深的地方跑，吓得伯江又哇哇叫起來，不得不死死摟着魏獻的脖子讨饒。

兩人在海邊跑跑停停鬧鬧，不覺間渾身上下都濕了。

跑着鬧着，天已經大亮了，太陽也爬上了天空中間。魏獻拉着伯江站在岸上高一點的地方，指了指大海的方向：“藍麽？”

伯江放眼望去，已經是驚訝得合不攏嘴。

這才是大海真正的藍色吧，極其純淨、不帶一點雜質的蔚藍色，藍得亮閃閃的，直刺她的眼睛。越往遠處看，海水越藍，海天相交處，平直如刀切般分割出兩種不同的藍。天空的藍是柔和的藍，海的藍是絢爛奪目的藍。

靠近沙灘的海水，是摻雜了點湖水綠的藍綠色，拍打在沙灘上的海浪，不時翻起白色的浪花，而沙灘，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着銀光。

“那些鲛人淚是水晶做的！”伯江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震驚。

在美景震撼之下，伯江也口不擇言了：“獻，你長得這麽好看，是因為經常住在這仙人才住的地方嗎？”

“什麽？”魏獻第一次聽到伯江這麽直白地誇他，驚住了。

伯江也覺得失言了，忙打岔打掉：“那兩座島上，會不會有仙人居住？”

魏獻笑了：“傳說萊地出海不遠有個地方叫蓬萊，倒真是個仙人居住的地方，但常年雲霧缭繞，船開過去容易迷航，至今沒人找到過那個地方。畢竟仙人居住的地方，也不是我們凡人可以随便造訪的。”

“你坐過海船麽？什麽感覺？”伯江好奇地問。

魏獻敲了敲她的額頭：“坐過。但我可不打算帶你坐船出海，那滋味你肯定受不了，反正我都受不了。”

“為什麽呀？坐在船上看大海，應該會比在岸上看更美吧？”

“等你把昨天吃的飯都吐出來的時候，你還有心情欣賞美景？”

“啊！”伯江恍然大悟。

魏獻看看天，再看看伯江，說：“一會太陽會很毒，而且咱們身上的衣服都濕了，如果不及時換會傷風的，這會先回去吧。”

讓伯江坐下來，魏獻輕輕拉過她的小腳，掏出手帕來給她擦拭腳上的沙粒。

伯江漲紅了臉，連忙說：“我自己來吧！”

魏獻笑道：“夫君都叫了那麽多回了，你還和我計較這個？”

也不搭理她，繼續幫她把腳上的沙粒擦掉，手帕擦不掉的，便用手輕輕撫去。

“這個一定要清理幹淨，不然你一會穿鞋襪會很不舒服的。”魏獻解釋道，接着促狹地笑問：“你剛才說我什麽來着？長得好看麽？”

伯江語塞。

“我長得好看，所以喜歡我麽？”魏獻幫她把鞋襪穿好，挨着她坐下，笑着攬過她的肩膀。

伯江攪着手，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了一聲：“喜歡……”

一對海鷗掠過海面，發出高亢綿長的叫聲，幾乎遮蓋了伯江的聲音，但魏獻還是把這聲“喜歡”聽到了心裏。把她摟進懷裏，和海風一起吻上她的額頭。

伯江低聲用乞求般的聲音對魏獻說：“獻，我們能不能不回雍陽了，我不想再以那個男人未亡人的身份生活哪怕一天……”

魏獻輕撫她的背：“再忍耐一陣，等世子登位一切平穩了，我們就回這仙人住的地方來，不再過問那些俗事。”

斬衰二十七個月，還要等政權交接平穩，如果要忍耐，還要忍耐小三年。

伯江在魏獻懷裏默默流下兩行清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