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動搖

動搖

緊閉的窗戶外是呼嘯的風聲,時暮在黑暗中翻了個身面對着周景暄。周景暄的手指沒來得及收回去,堪堪停在時暮鼻尖。

他應該把手收回去的,但又舍不得。

時暮把腦袋往後挪了挪,周景暄的手指落了空,慢慢收了手。

在沉默了片刻後,時暮嘀咕道:“你挺會挑時間的。”

“什麽?”

“你從雲江過來的嗎?”時暮問他。

“不是,蘇黎世。”

“哦……”

蘇黎世到淅裏沒有直達,要到廣嶼轉機,時間加起來接近三十個小時。周景暄明明應該直接回雲江的,何必多折騰幾個小時來淅裏。

時暮想不明白為什麽,索性不想了,周景暄做什麽都和他沒有關系。他真的很困,就當自己是收留一個無家可歸的陌生人住幾個晚上,遲早是會分道揚镳的。

但周景暄不這麽認為,他只知道自己很想時暮,很想很想,他一定要在回國的第一時間裏見到時暮。

周景暄說:“我有聽你的話,我去上學了,我在蘇黎世得了好多獎項,我也有在籌備我的畫展,為什麽你還是不開心?”

“你說的這些我沒有不開心。”相反時暮很開心,讓時暮耿耿于懷的不是這些,但他現在不想提。

他翻過身背對周景暄,閉上眼睛:“睡覺吧,我困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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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暮是被風雨聲吵醒的,迷糊中摸到枕邊的手機,睡眼惺忪地看到短信推送的臺風預警。

因為不可抗力因素,他今天可以在家裏放松一整天。

又想到睡在下鋪的周景暄,和他在家待一天,好像沒法放松。

時暮又閉眼睡了一個小時,七點半時坐起身,在床上清醒了五分鐘,輕手輕腳爬下床梯。

他瞥見周景暄還在睡覺,于是脫掉了已經穿上的拖鞋,光着腳走,盡量不發出聲音。

等他洗漱好從衛生間回來時,周景暄已經起來了,坐在床邊看他。

周景暄有很嚴重的失眠症,時暮不知道他治好了沒有,也不知道他昨晚是幾點睡的,但看着周景暄的臉上還是倦意濃濃。

他站在門口,晨起的嗓音有點輕:“現在還很早,你可以再睡會兒。”

“為什麽不穿鞋?”

“……習慣。”

周景暄不知道他有這樣的習慣,轉念一想,有句話叫“二十一天養成一個習慣”,他和時暮隔了一百多個“二十一天”才見,足夠他養成很多個習慣了。

周景暄沒聽他的話繼續躺下睡覺,而是彎腰拿過時暮的拖鞋,起身朝他走來。

他半跪在時暮面前,伸手握住時暮的腳踝,給他把拖鞋穿上。

“地板很涼,你跟我說過的。”

時暮扶住門框才能單腳站穩,他越發不懂周景暄了,他怎麽能這麽自然地做這些事情?

他搶在周景暄準備給他穿另一只拖鞋之前自己穿好了,然後往後退了一步:“你不用這樣。”

時暮轉身往樓梯口走:“不想睡了就下樓吃早餐,不過我建議你再睡一會兒,你看起來精神很差。”

周景暄是準備今天下午飛回雲江的,但因為臺風天,航班都取消了,他只能多住兩天。

通過闫黎和時暮的對話,他知道了時暮回雲江的時間,悄悄買了同一個航班的機票,而時暮對此毫不知情。

時暮有意躲着他,下雨天就在家裏看一天的書,不下雨了就帶上相機出門掃街。

他又回到了那種需要靠工作來讓自己沒有時間去想周景暄的時候。

直到回雲江那天,時暮才知道周景暄和自己是同一班飛機。他站在機場大廳裏,看了看兩人的登機牌,就連座位都連在一塊兒。

“故意的嗎?”他問周景暄。

周景暄低頭,認錯态度極好:“航班是故意的,座位真的不是。”

廣播通知他們的航班開始登機,時暮沒時間和他扯,把登機牌還給他,徑自往登機口走去。

一上飛機時暮就掏出眼罩戴好,不想說話的态度明确,周景暄不會自讨沒趣,只拿出了素描本畫畫。

飛機進入平緩的飛行,時暮睡不着,身邊的人動靜不大,筆尖在紙上勾畫的聲音很輕。他本來在想事情,卻慢慢地在沙沙聲裏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時暮感覺自己的臉被人輕輕拍着,他半夢半醒地扯下眼罩,扭過頭,恰好周景暄靠近他,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被縮短。

時暮還有點懵:“嗯?”

“飛機快落地了,喊你醒醒而已。”周景暄輕聲說完,靠回椅背。

“哦。”時暮眨巴了下眼睛,把眼罩收起。

他往旁邊看了看,周景暄正在慢慢地撕下一張素描紙,努力不發出聲音影響其他乘客。

時暮饒有興趣地支着下巴看了一會兒,等周景暄将整張紙撕下來後,時暮準備收回視線,卻看到周景暄把那張畫遞給了他。

時暮不明所以,接過畫紙一瞧,A4大小的紙正反面都畫得滿滿當當的。周景暄用中性筆畫了數十個小人,寫實的、q版的、抽象的都有,看得出來周景暄是很閑了。

他沖周景暄比了個大拇指,表示他畫畫真的很好。

他又細看了每一個人物,有趴在桌上睡覺的、有在窗邊看書的、有站在樹下看花的……

全是他很熟悉的場景。

因為周景暄畫的全都是他。

時暮捏着畫紙的手漸漸用力,捏得紙有點皺。他松了勁兒,用手指撫平紙張,然後還給周景暄。

周景暄不接:“送你的。”

“不用。”

“畫的都是你,就是你的了。”

“……”什麽歪理。

時暮懶得和他争論這張畫作的歸屬權,飛機已經落地了,正在滑行,他把紙對折疊好,收進口袋裏。

時暮的座位靠窗,座椅間空隙又小,出來有點不方便。周景暄起身時很自然地牽過時暮的手,将他帶出來。

像是不帶其他意味的純粹的幫忙,走到過道後周景暄就松開了他的手,跟着人群下飛機。

留時暮一個在原地搓了搓指尖。

等行李時周景暄接到了家裏司機的電話,告訴他已經到地下停車場了。

挂掉電話後,周景暄側過頭對時暮說:“我送你回去?”

時暮在傳送帶上找自己的行李箱,沒有看他:“不用,我打車就行。”

周景暄已經找到了自己行李箱,眼疾手快地把時暮的箱子拿下來,直接推着往電梯口走:“那你就當打到了我家的車吧。”

“周景暄!”時暮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小跑着跟上他,想拿回自己的箱子,“還我。”

周景暄很失落,像小狗一樣直勾勾地望着時暮:“領領我的情吧,哥哥。”

“……”時暮敗給他了。

去停車場的路上時暮給林問尋撥了個電話,讓他把兒子帶回家,走在前面的周景暄突然停下腳步,怔愣地回過頭,震驚道:“兒、兒子?”

時暮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麽,解釋道:“我養的金毛。”

“噢、噢。”又被周景暄找到了話題,等時暮走到他旁邊後,問,“大金毛嗎?幾歲了?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聽說金毛都挺溫順的,家裏這只聽話嗎?還有還有……”

時暮聽完他一連串的問題,說了一句“你怎麽這麽多東西要問?”,卻也一一回答了他。

最後時暮補了一句:“問這麽清楚,你是要給它辦狗證上戶口嗎?”

“……”

*

車子駛出地下停車場,雲江的天氣很好,陽光照進車內,曬得皮膚發熱。

周景暄被一個電話牽制住了,沒時間和時暮聊天。時暮樂得清閑,扭頭望着窗外車水馬龍,放空自己。

他不是有意要偷聽周景暄的電話,但他在一旁講法語,時暮感覺自己回到了大學的法語考試現場,聽周景暄講話仿佛在聽聽力。

聽不懂就算了,不會窺探到對方的隐私。偏偏時暮的法語很好,是能和外國人無障礙溝通的程度。

車載音響裏放着悠揚的純音樂,周景暄說話的聲音很柔和,帶着笑意,也不知道電話那一頭是誰,能讓他用這種語氣說話。

時暮精确地捕捉到周景暄話語裏的“Chérie”、“Bonne fille”、“Tu me manques”。

親愛的、乖女孩、我想你。

他在心裏反複念叨着這三個詞中文意思,心髒像被人一把掐住,有點難受。

周景暄終于打完了電話,車裏只剩下音樂聲,還有隔在時暮和周景暄之間、只有時暮察覺得到的尴尬氣息。

時暮眼神飄忽,最終忍不住問了一句:“女朋友?”

“啊?“周景暄疑惑,“你聽得懂法語?”

“聽不懂。”時暮斂眸,“只是通過你的語氣和神情判斷,像是在和喜歡的人通電話。”

周景暄說:“是挺喜歡的。”

時暮語氣淡淡地應了一聲:“哦。”

周景暄企圖通過車窗的倒影觀察時暮的神情,發現他和剛才一樣,情緒沒有起伏。

像一拳頭打在棉花上,周景暄解釋道:“是我鄰居家的小女孩,今天是她五歲的生日,因為我沒辦法陪她過生日,只能在電話裏哄哄她。”

“這樣啊。”時暮看向他,“怎麽不在蘇黎世陪她過完生日再回國?”

“周三有工作,沒辦法在蘇黎世待到今天。”

“今天陪小女孩過完生日,明天回國,到雲江也只需要在巴黎轉機,比繞來淅裏快多了,接着周三工作,時間挺充裕的。”

“但是我想見你。”

時暮愣了一瞬。

周景暄到淅裏完全是碰運氣,好在淅裏變化不大,他還能憑記憶找到老屋。

一路上他想了無數種可能,也想過如果這輩子都找不到時暮怎麽辦。

想了一路也沒想出答案,他只能不斷在心裏祈願,哪怕今天見不到,只要能有時暮的消息就好,只要他還有找到時暮的可能就好。

在看到時暮的那瞬間,他才覺得自己是被幸運眷顧的。

時暮被他的一句話說得心跳快了幾下。

在時暮眼裏,周景暄是一個很矛盾的人。他很真摯,同時又很笨拙,他好像意識不到自己有一些表達情緒的話其實很容易讓人産生誤會。好比現在,時暮不知道他是以什麽心情在說,也不知道這句話背後隐藏着怎樣的感情。

時暮覺得自己和周景暄之間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主要來自于他藏了很久的心思。

但他不會讀心,他猜不到周景暄在想什麽。

他只知道如果自己對周景暄說同樣的話,話裏行間一定是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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