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羨慕
羨慕
周景暄醒得比預定的鬧鐘時間早,額頭和後背都冒了一層冷汗。他側躺在床上,呼吸明顯紊亂顫抖,一陣惡寒從腳底蹿上來,周景暄扯過被子把自己裹緊,像是得到一個安全的庇護所。
他已經很少夢到小時候了,醫生和他說過不要總去想以前的事情,他乖乖照做。他可以控制自己在清醒的時候不去想那些事,但控制不了夢境。
他依舊常常夢到那些過往,變得特別不喜歡睡覺,逐漸演變成了嚴重的失眠症。
他的身體和精神狀态已經負荷不了每日的學習,周景暄辦了休學,從今年開年就一直待在醫院裏。他很配合治療,在生日前就出院了。
因為從小在學習上遭受了太多壓力,又被父母言語虐待,周景暄對一切含有“催趕”意味的事物都會感到痛苦。
雲江高樓林立、川流不息,走在街上都會覺得周圍的人腳步匆匆,不由自主地就會把自己卷進一個被外力擠壓的封閉環境裏。
周韻看着弟弟還是很沉悶,便去科室找了主治醫生詢問治療方法。
醫生建議她送周景暄去一個稍微慢節奏的地方去散散心。
周韻回去後和爸爸商量了一番,周啓沒有任何異議,只要能讓周景暄好起來,他都會盡力去做。
周啓要出差,把這件事交給了周韻,晚上吃飯時周韻跟周景暄提起這個事情:“醫生說你可以去一個生活節奏慢一點的地方休養,爸爸想送你去淅裏,正好那邊有熟人可以照顧你。”
周景暄放下筷子,神色不變,慢慢地垂下了腦袋。
周韻察覺到他情緒不對,也放下碗筷,柔聲細語問道:“景暄?不喜歡淅裏嗎?那你想去哪裏,我再和爸爸說說?”
“你們……也不要我了嗎?”周景暄再擡起頭的時候,眼底有眼淚在打轉,“因為我生病所以不要我了嗎?我不想生病的,我真的很努力在治了……”
他遵循醫囑,該吃的藥一粒不少全部都吃了,該做的檢查一項不落。醫生都說他很聽話很配合,他有努力在做一個不被讨厭的人,可為什麽還是沒有人要他……
周韻慌忙起身繞過餐桌,彎腰抱住周景暄,一下一下安撫地摸着他的腦袋:“對不起,對不起,是姐姐說錯話了。我們只是想讓你去淅裏養病,就去半年,中間你随時可以回家,就當去旅游,好不好?我和爸爸沒有不要你,不會不要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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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景暄吸了吸鼻子,問:“真的?”
“真的,本來應該是爸爸來跟你說,但他忙着趕飛機。早知道就讓他跟你說完再走。他一老狐貍,比我會說話多了,就不會讓你有誤會了。”周韻輕輕拍着他的背,“我是擔心你待在雲江太壓抑了,但你要是不想去我們就不去了。”
周景暄從周韻肩頭起來,仰着腦袋問:“淅裏在哪兒?”
“在淅汀市,一個江南古鎮,特別漂亮,就是和雲江一南一北離得有點遠。”周韻給他擦掉眼淚,後退一步坐在椅子上,“要不去骊源?或者錦城,離家更近……”
既然已經安排好了,周景暄不想給他們多添麻煩,遠一點就遠一點吧,他說:“我去淅裏。”
***
周景暄睜着眼睛在床上躺到鬧鐘響起的那一刻,趿着拖鞋去給時暮熱粥。
等他把粥端上樓的時候,只見時暮正掙紮着想坐起來,又因為頭暈跌了回去,半張臉埋進枕頭裏,無助地望着周景暄。
周景暄走進房間:“醒了?喝完粥然後吃藥吧,吃了藥會好一點。”
時暮沒胃口吃東西,再一次嘗試起身:“我直接吃藥行不行?”
周景暄伸手扶了他一把,讓他靠坐在床頭,義正詞嚴道:“空腹不能吃藥。”
時暮歪着腦袋,争論道:“那喝了一口粥之後就不算空腹了吧?”
“……”周景暄覺得他這句話好像也不能算錯,把碗給他,“吃都吃了,就多吃幾口吧。”
想着他胃口估計也好不到哪兒去,周景暄本來也只盛了半碗粥,時暮一口接一口的就吃完了。
他喝完粥,周景暄已經幫他把藥片掰出來了,用紙巾墊着放在床頭櫃上,還留了幾顆檸檬糖。
“過會兒再吃藥,有事找我就打電話,我下去了。”
“嘶……”時暮抱着手臂盯着周景暄看。
周景暄疑惑:“怎麽了?”
“總覺得你這樣特別……”時暮思考了一下用詞,“特別……媽媽?”
“啊?”
“我不是說你的人,是你這樣的行為,有種母愛。”時暮解釋道,“就是小時候作文裏要求寫我的爸爸或者我的媽媽,大家不是都很喜歡這樣寫嗎?比如生病的時候媽媽帶我去醫院、很認真地照顧我、喂我吃東西、關心我有沒有哪裏不舒服……類似這種。”
周景暄看了他片刻,随後垂下視線,低聲道:“是嗎?沒體會過。”
“不過你還蠻會照顧人的,我總覺得你在家都是被照顧的那個。”
周景暄失笑:“你當我是小少爺呢?還有人專門照顧?”
時暮點頭:“你确實像小少爺,看着就是被人寵大的。”
“我不是。”周景暄很平靜地說道,“小時候我父母很忙,沒什麽時間管我,哪怕到現在我也想不出在什麽時候我是被他們寵着的,或許是沒有記憶的嬰兒時期?”
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周景暄甚至還笑了一下,那聲笑裏幾分是調侃幾分是譏諷,時暮說不準,就是突然覺得周景暄并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這麽随性自由,他的內心應該壓着些什麽。
“你休息吧,走了。”周景暄轉身往外走。
走到門口準備關門時,時暮喊了他一聲:“周景暄。”
周景暄回頭:“嗯?”
“謝謝。”
“不用。”
周景暄快把門關上了,又聽到時暮說:“還有,對不起。”
周景暄頓了一下,眼睫低垂遮住了目光,而後擡頭朝時暮笑了笑:“不用。”
中午闫黎回來的時候,周景暄和她說了一下時暮發燒的事情。時暮剛睡醒,還迷糊着就被闫黎教育了一頓。
每次他生病,闫黎都是這樣教育他的,時暮已經能倒背她的話了。
他伸出手抓住闫黎的手輕輕晃晃,放軟聲音說:“奶奶,我難受,可不可以不說我了?”
說完再配合着咳嗽兩聲。
果然,撒嬌對闫黎最有效。闫黎摸了摸時暮的腦袋,心疼道:“好好好,奶奶不說了不說了。想吃什麽,奶奶去給你煮。”
“不餓,不想吃東西。”
“那好,奶奶下午不出去了,你想吃了,奶奶随時給你煮。”
“不用了,我一會兒睡一覺,醒了就可以吃晚飯了。奶奶你下午不是還要去繡坊教學生嗎?”
闫黎憂心道:“沒人照顧你……”
“有周景暄。”時暮指了指床頭櫃上的東西,“你看這些,都是他給我準備的,什麽都有,而且我睡覺也不用別人照顧。”
周景暄在一旁玩時暮放在書桌上的不倒翁,聽到自己的名字後回頭看了一眼,就見時暮在和闫黎撒嬌。闫黎雖然嘴上說着時暮不讓人省心,但眼裏的心疼卻能看得分明。
原來生病的時候和家人撒撒嬌、任性一下讓他們在意是可以的,周景暄終于懂了。
闫黎打了一下時暮的手:“小暄是讓你使喚的嗎?”
“我沒……”時暮覺得冤枉,明明是周景暄自己要又當爹又當媽的照顧自己,又不是他命令的。
周景暄适時開口:“奶奶,你別說他,他沒有使喚我,就是順手照顧一下。”
“就是就是。”時暮悄悄嘀咕着。
雖說周景暄自己覺得是舉手之勞,闫黎想還是不要太麻煩別人,她讓時暮乖乖睡覺,自己帶着周景暄下樓吃午飯去了。
***
下午四點,時暮半夢半醒爬下床去衛生間,睡了一覺後精神好了不少,等他從衛生間出來,才發現露臺門口坐着一個人。
剛剛出房間的時候沒注意到,他應該在那裏坐了很久了,因為周景暄靠着牆壁睡着了。
時暮放輕腳步走過去,在他面前蹲下。
周景暄盤腿背靠着牆壁,腦袋歪向一邊,時暮抱着膝蓋學他歪着腦袋,就這麽靜靜地觀察他。
春末下午的太陽不算烈,但也沒有黃昏時分那樣柔和。露臺的門沒有關,陽光就這麽照到周景暄臉上和身上,時暮擡起手給他擋了一下照到眼睛上的太陽光。
從見到周景暄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這個人長得很好看,但似乎帶着幾分病氣,看起來有點怏怏不樂。現在近距離地打量,時暮發現周景暄這張臉确實是被造物主偏愛的。
他的臉不是削瘦的,臉頰有點肉,或許叫做嬰兒肥?但五官拆開來看都是精致的,皮膚也白沒有瑕疵,陽光一打還能看到臉頰上未褪的絨毛,時暮突然生出想捏捏他的臉的想法。
他這麽想着,遮陽光的手不自覺往下挪了挪,卻在即将碰上周景暄的臉時被抓住了。
周景暄像是胡亂一抓,沒有章法,兩個人的手指錯亂地交纏着。周景暄睜開眼睛,有點驚恐地看了看自己抓着的手,接着看向了時暮。
“你……”時暮分不出神去管自己被攥得有點疼的手,因為他看到周景暄的眼底濕了。
時暮心想自己剛才似乎沒碰到他,難道是隔山打牛了,有些無措道:“你哭了嗎?”
周景暄雖然在看着自己,但時暮覺得他的眼神沒有焦點,更像是空洞的、失神的。
周景暄似乎在喃喃着什麽,聲音很輕,時暮側耳過去,聽到周景暄說:“不要打我……我會聽話的……”
時暮怔在了原地。
一個人連別人把手放到自己臉上會下意識覺得要挨打了,該是受到過多少傷害才會形成的應激反應。
時暮的心酸楚一片。
他嘗試把手再放到周景暄臉上,周景暄又一次轉過頭,掙紮着想避開他的手。
時暮掙開被抓着的手,按住周景暄的肩膀,右手迅速貼上他的臉。
“別怕。”他說,“周景暄,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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