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囚籠
囚籠
時暮不知道自己坐在這裏想了多久,以前覺得七年好長,現在想來七年也很短,短到他只需要花一點時間就能回憶一遍。
那時候的他出奇的冷靜,在聽到奶奶說周景暄已經出國時,他也只是淡淡地應了一聲“嗯”,拎着書包到書房寫作業。
坐到椅子上拿出試卷寫完一面後他才想起有什麽事情沒做。
他扭頭看向周景暄的畫架。
以後不會有人亮着眼睛、激動地拉着剛放學的他看畫了。
時暮垂下眼皮,緩慢地扭過頭,把視線放在試卷上,眼睛随着筆尖在卷子上逐字逐句掃過題目。
卻在準備往空白處寫答案時才意識到自己連題目是什麽都不知道。
高考結束之後,他沒有像別人那樣喜悅,連林問尋都來問他考完了怎麽還緊繃着?
時暮不知道,只是莫名地高興不起來,還是在林問尋跟他說該訂機票去看極光時才恍然大悟,原來是因為這件事。
高三的學業忙碌到他幾乎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想周景暄,偶爾會夢見,但醒了就忘記自己都夢了什麽,只餘下一陣難以消散的悵惘。
他自覺真正放下這段執念是在夢幻的極光下。
那時周圍的人都激動地指着天空,林問尋抓着他的肩膀一個勁兒地晃,興奮地說:“我們運氣也太好了吧!第一次來就看到了!不是,你怎麽一點都不激動啊?傻眼了?”
時暮當然激動,這樣絢麗多彩的景色,任誰看了都挪不開眼。
确實是幸運的,畢竟在來之前有在網絡上刷到過,很多人沒見到極光遺憾而歸的消息,而這樣低的概率都讓他們撞上了。
他抱着膝蓋坐在墊了厚褥子的地上,想起周景暄曾經和他說過的,兩個人的運氣加起來會有更大的概率能看到極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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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飛機上的時候時暮就在想,少了一個人的運氣,他們這次會不會敗興而歸,下次能來看極光又會是多久之後。
而事實是沒有周景暄,時暮依然看到了極光。
或許是天意讓他不必執着于這個人,有他和沒有他其實是一樣的。
周景暄本就是他人生中的一個突如其來的意外,他的離開也只是讓時暮回到了最初的人生道路上。
他原定的人生就是順利完成高考、和朋友去畢業旅行、看到期待已久的極光。
一切都在按照他最初的人生軌跡在走,所以其實周景暄出現與否,最大的不同可能就是畢業旅行多了一個人。
人生或許就是這樣,約定只是約定,或執行或破滅,最後的結果才是最重要的。
現在的生活沒什麽不好,他告訴自己要接受世事無常、接受事與願違,不要對任何事物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他想要的并不是對方能給的,執念太重不是好事。
盤旋在他心頭的迷霧就這樣被吹散了。
他覺得自己已經回到了周景暄沒出現前的狀态,他很久沒有去想周景暄了,和周景暄有關的東西也早在他旅行結束回到淅裏後就收拾好放在櫃子裏了。
*
收到雲江電影學院的錄取通知書那天,林問尋跑來他家和他報喜,看到他手上一樣的錄取通知書時愣了一下,疑惑問道:“你不是報了上嶼的學校嗎?”
時暮捏着通知書,垂下眼皮,盯着通知書上大大的“雲江”兩個字,似乎才反應過來,喃喃道:“對啊,我怎麽報了雲江……”
提交志願那天發生了什麽,時暮記不清了,他好像在第一志願那一欄反複輸入“雲江電影學院”和“上嶼視覺藝術學院”,他的成績無論去哪一個都是穩的,他不擔心滑檔的問題,讓他如此猶豫的無非一個原因……
林問尋以為時暮是沒去到心儀的學校在懊惱,安慰道:“別難過了,兩所學校都很好,咱倆在雲江也能互相有個照應,奶奶也不會太擔心你一個人在外面。”
時暮笑了笑,像沒事人一樣晃晃手上的錄取通知書:“我很開心啊,高考前就想去雲江了。”
他在出發去雲江的前一天晚上就收拾好了東西,臨出門前環顧了一下自己的房間,看見了放在窗臺的一個擺件。
是周景暄沒帶走的不倒翁。
那是某一天放學後,他在小賣部買的,左挑右選,好不容易才選到一個眼睛鼻子嘴巴都是正常的不倒翁。
他從很早的時候就注意到周景暄喜歡玩不倒翁,但因為時暮寫作業或者背書時手上喜歡拿着點什麽,周景暄能摸到不倒翁的時間只有時暮不在家的時候。
時暮将不倒翁藏在身後,一路上都在猜測周景暄看到這個不倒翁的表情。
走到池塘邊的小路上時就看見了周景暄。
他沒有喊他,而是小跑過去,從後面勾住周景暄的脖子,挂到了他身上,然後把不倒翁拿到他眼前,邀功似的,說:“喜歡嗎?小賣部裏最好看的一個不倒翁,我挑了好久呢。”
周景暄一時沒反應過來,時暮沒等到他的回答,還以為他不喜歡,從他身上跳下來,又拿着不倒翁在周景暄眼前晃晃:“不可愛嗎?”
“可愛!”周景暄接過不倒翁,滿眼欣喜地将不倒翁方方面面都看了一遍,“第一次有人送我玩具。”
周景暄是真的很喜歡這個不倒翁,時暮正是猜準了這一點,才會在臨走前又回去把不倒翁也帶上,妥帖收好。
他要帶着,等未來某一天見到周景暄的時候再還給他。
如果周景暄不記得這個不倒翁,那他就留一輩子,再也不給他了。
他這麽想着,又覺得不太可能。
周景暄很喜歡不倒翁。
周景暄不會不要它的。
*
時暮有意讓自己的大學生活忙碌起來,要學的東西太多了,除去平時上課的時間,閑暇時候他要麽在校內的圖書館、體育館,要麽在師兄的工作室兼職學習。
身邊不乏有“上大學了就不用那麽拼”的聲音,時暮有時也覺得自己每天過得很累,但幾年後當他再回首那四年的大學生涯,他只覺得那是一段很充實很滿足的時光,是他能為自己規劃的最好的路了。
當然他也有想起周景暄的時候,但他會用學習和工作把生活填滿,不讓自己繼續想着周景暄,有時會在一些東西上看到周景暄的影子,他不去細想,看過就算了。
他覺得這個人真的很過分,明明走了這麽長的時間,明明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面,卻還是無法完全消失在自己的世界裏。
畢業後他更常夢到周景暄,開心的、不開心的、離奇詭異的都有,每每深夜驚醒他都再難入睡。
如果時間還早,他會起身去忙工作或找一本書打發時間;如果幾近天亮,他就在落地窗前坐着,靜靜地看樓外稀疏的燈火,等太陽緩緩從遠處的江面升起。
只有在這短暫的一兩個小時裏,他才會放縱自己,肆無忌憚地去思念周景暄。
那顆平靜已久的心髒在那一刻會變成囚籠,任由想念和愛意的藤蔓在裏面瘋長,他不會讓藤蔓破籠而出,但也不會去清除,只是将它鎖起來,讓它無人知曉,僅此而已。
時暮突然很想反駁那天在極光下自己的想法,他的人生不是只有那場極光。
如果人生能像游戲那樣,走過一條線後還能清除重來再走另一條線,他還會那樣想嗎?
如果那時候周景暄回來了,畢業後他在合适的時機鼓起勇氣和周景暄表白,要是周景暄答應他那自然是最好不過,被拒絕了他也能坦然接受。
他按照心裏所設想的最好的那條路走,他幻想着戀愛後的兩個人會怎麽過這幾年,雖然異國但是可以發短信打電話打視頻,每年都有寒暑假可以見面,即便哪一方有事兒見不了,又因為兩人都不是壞脾氣的人,道個歉哄一哄應該就好了。
畢業工作了可以在雲江找一間溫馨的小房子住,再養只小貓或小狗,下班回家了可以猜拳決定誰做飯誰洗碗,懶得不行的時候就點外賣,這樣簡單的生活也很不錯。
時暮想,他的另一條人生道路或許是這樣的,充滿幸福和期待,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個人坐在窗邊,盲目地等一個沒有音訊的人。
他不想每天回來面對的都是漆黑一片、空空蕩蕩的屋子,他想有人開着燈在家等他,他想在累的時候有人可以抱抱他。
人可能就是這樣,因為無法知曉另一種可能,總覺得那會是更好的人生。
***
時暮起身離開陽臺,走到房間門口,輕輕推開房門走進去,繞到另一邊躺下,枕着胳膊,伸出手輕撫周景暄的頭發,安靜地盯着他看了很久。
他有一肚子的話想說,又找不到缺口,于是只問道:“你在蘇黎世有想我嗎?”
因為側躺着,他說話的聲音很輕。
醉酒沉睡的那個人自然沒有回應他,他就這麽自顧自說着,也沒想讓周景暄聽見。
“有的吧?”周景暄的頭發被時暮撩起一縷,在指間輕輕摩挲,“不然你為什麽總來我的夢裏?”
片刻後他又低落地說道:“可我覺得你也沒那麽想我。”
“因為每一次我都看到你轉身離開,不論先前夢裏有多美好,你都毅然決然地離開,什麽話都沒有說,也沒有回頭過,一次都沒有……”時暮的聲音染上幾分哭腔,他閉上眼睛,眼淚從眼角流出,淌過山根,流進另一只眼睛裏。
他想起幾個小時前和祁芫走在路上,祁芫和他聊了這段時間遇到的人和事,自然也包括剛剛見面的周景暄。
時暮好奇他們明明只見過一次,卻也能聊得很好的樣子。
那時的畫面像極了七年前的那一天,祁芫一樣背着手歪着腦袋問他,只是問題從“你有喜歡的人,對嗎?”變成了“你喜歡的一直是他,對嗎?”
那個“他”具體是指誰,誰都沒有說出來,但誰都心知肚明。
時暮先是一愣,随後彎了眉眼,輕笑了一聲。
“是啊。”
時暮以前從來不知道自己會如此認定某個人,這些年裏他不是沒有遇到過優秀的人,但再優秀的人似乎都無法頂替周景暄在自己心裏的位置。
他在心裏一遍一遍地默念着:“我已經不愛你了……我不愛你了……”
念到自己都快相信了。
半晌後他睜開眼睛,傾身湊近,輕輕吻在周景暄的唇上,稍作停留才分開。
時暮眼神黯淡,喃喃低語:“我好愛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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