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仙人掌(上)
仙人掌(上)
雲江下了一整天的暴雨,時暮還在擔心周景暄的回國航班會不會受影響延誤。結果傍晚就收到了周景暄發來的消息,比預計時間晚一點,不過也安全落地了。
時暮努努嘴,瞥了一眼桌上擺放雜亂的病歷單。
他确實在周景暄回來之前看完了。
疊起來并不厚的病歷寫完了周景暄的幾年,病情由重度慢慢轉為中度,卻在時暮生日前幾天再次确診為重度。
時暮拿過面前的紙,盯着看了許久。
“MECT治療術前準備術後護理……”
心髒像被人狠狠攥着,時暮感覺眼眶發酸,喃喃道:“這麽痛,怎麽忍下來的啊……”
他将散亂的紙張整理好,裝回檔案袋裏,而發現底部似乎有什麽東西阻礙着,沒法放平整。
時暮将檔案袋翻過來,一個U盤從袋子裏掉了出來,砸在桌上。
直覺告訴時暮,這個U盤裏的東西他不會喜歡。
面前的筆記本電腦是剛才用來查詢一些專業術語的,此刻還亮着光,時暮捏着U盤猶疑不決,最後還是嘆了一口氣,将U盤插好。
電腦讀取的速度很快,U盤裏只有一個視頻,很長,時暮已經看見了定格在視頻封面的周景暄的模樣。
時暮抿着唇,雙擊鼠标點開。
視頻的第一個畫面是墨綠色的牆壁,中心放了一張白色的椅子,左側的畫架上是一幅畫。
他很熟悉,那是《破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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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景暄應該是在調試相機,畫面時而模糊時而清晰。
終于,周景暄出現在鏡頭前,彎着腰似乎在看翻轉屏上的自己,面色不是很紅潤,眼睛的疲态很明顯。
周景暄拿出手機點亮屏幕,沖鏡頭展示了一下,說:“今天是9月17日,好久不見,哥哥,過得好嗎?”
時暮垂着眼,輕輕地應了一聲:“不好。”
他退後幾步坐到椅子上,嘴角帶着很淡的笑意,有點消沉地說:“也不知道我會不會把這個視頻給你看,如果給了,又會是什麽時候。”
周景暄扭頭看向一邊的畫架:“明天要去醫院複查,這幅畫畫了好幾天,終于畫完了,本來畫面上沒有那朵玫瑰的,突然想到你,我就加上了,應該不難看吧?”
“醫生說如果明天的檢查沒有問題,我的病就算是治好了。”周景暄道,“那時候,我就可以回去找你了。”
他看回鏡頭,忽然自嘲地笑了一聲:“可我又覺得很害怕,一件能讓人開心的事情,我竟然還在猶豫要不要去做,明明我……那麽想你。”
“怕真的再見面了,造成現在這種局面的原因我會不敢跟你說,所以想着錄個視頻,這樣好開口一些。”
“都是一些爛得不行的事情,”周景暄又說,“哥哥,千萬不要和我共情。”
*
周景暄出生那天,許涵的身邊只有年邁的媽媽陪着,丈夫打來電話,說有工作走不開。
許涵從産房裏被推出來時,天已經黑了,産房外依舊只有母親一個人。
她精疲力盡地感受着母親的撫摸,什麽話也沒問。
許涵回到病房,同病房的準媽媽還沒生,一家子圍着她,見許涵閉着眼在休息,都自覺地壓低聲音。
過了一會兒,許涵感覺病床旁有人經過,她以為是媽媽,睜開眼看了看,原來是隔壁床的丈夫。
他将手裏的東西放在旁邊桌上,和善笑道:“我媳婦兒說你剛生完,有胃口的話還是要吃點東西補補體力,阿姨去接熱水了,有什麽需要幫忙就跟我們說一聲,別客氣。”
許涵彎了彎唇角,無力道:“謝謝,麻煩你們了。”
媽媽回來了,告訴她要給小孩兒取名。
許涵一直望着窗外,她進産房的時候還沒下雨,出來了卻淅淅瀝瀝下了起來,看起來一夜都不會停。
“對了,程朗說下雨路不好走,明天天晴了再過來。”
趁着麻藥的藥效還沒過,許涵也不怕扯着傷口疼,笑了兩聲,眼底已經一片濕潤,她開口道:“名字嗎?這孩子跟着雨一起來的,叫‘以霖’吧,程以霖。”
許涵休完産假就回去上班了,小以霖交給了母親來帶。母親身體不好,帶了幾個月,風濕腰痛什麽毛病都來了,只好回到了老家養病。
孩子太小,許涵想請個保姆帶一帶,程朗嫌浪費錢,讓許涵辭職在家帶孩子,等孩子大一些能上學了,她再去上班。
許涵同意了,可哪有公司願意等她兩三年。
程以霖三歲讀幼兒園後,許涵開始找工作,因為和社會斷交太久,加上孩子年紀又小,之後會不會要二胎等等……不穩定因素太多,面試屢屢碰壁。
她曾經也是被人誇贊的年輕經理,現在卻連初面都過不了。
許涵的自尊心大大受挫,回家看到程朗喝得爛醉如泥倒在沙發上,許涵在家裏轉了一圈,小孩的玩具散落在地,早晨讓程朗晾的衣服還在洗衣機裏,洗碗池裏的碗筷已經有臭味了……
所有的一切最後都要她要收拾,許涵當場崩潰大叫,抓着頭發跪坐到地上,全然沒有平日裏精致的模樣。
小以霖本來是開開心心跟在媽媽後面,被她的舉動吓得哭出了聲。
許涵氣得發顫,聽到他的聲音後轉過身抓住他,瞪着眼睛,用嘶啞的嗓音沖他喊叫道:“都是因為你!要不是你,我怎麽會有産後抑郁!我怎麽會辭職!我怎麽會連一份工作都找不到!”
“我每天累死累活是為了什麽!還不都是為了你!我當初為什麽要生你啊!你不能讓你爸愛我們,你還有什麽用!”
程以霖根本聽不清她在說什麽,只覺得媽媽很吓人,但是她在哭,他知道媽媽在難過。
即便害怕,他還是走上前去抱她。
“媽媽……”程以霖軟軟喊了一聲,“我會聽話的。”
*
程以霖上了小學,許涵也找到了工作,一切似乎都在好轉,但程以霖卻覺得許涵越來越冷漠,程朗每個月回家的次數也屈指可數。
許涵的事業逐步上升,家裏條件好了不少,周圍的小孩大多都在上興趣班,某天許涵問他,想學什麽,他們也報一個。
程以霖亮着眼睛說:“畫畫!”
他在學校最喜歡上美術課了。
許涵起初還耐着性子說:“畫畫沒什麽用的,我們去學小提琴好不好?”
程以霖搖搖頭:“我喜歡畫畫。”
“那是因為你沒有拉過小提琴,小提琴也很有趣的。”
“可是我更喜歡……”
程以霖的話還沒說完,許涵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這些年裏程以霖已經能根據她的臉色猜測她的心情了,他正要和許涵道歉,許涵已經朝他臉上甩了一巴掌。
“我明天會去給你報小提琴班,乖乖去上課,聽見沒有?”
程以霖忍着痛,哽咽着說:“聽見了。”
之後,他每天放學了還要去上兩個小時的興趣班,回到家寫完作業,會有額外的卷子,做對了沒有誇獎,做錯了會挨罵。
許涵不讓他畫畫,他只能偷偷地在房間找草稿紙畫,一張紙畫了又擦掉,可以反複用幾次,直到紙被擦破。
他不敢畫在其他地方,因為許涵會翻看他的本子,但是草稿紙他可以團一團塞在角落裏,不會被發現。
所以程以霖很期待每星期的美術作業,那是他為數不多,可以大膽地用畫筆創作的機會。
只是那些畫筆,最後都會被收起來。
他就這樣偷偷摸摸地畫了幾年,被發現了很多次,皮帶、衣架、雞毛撣子……任何可以拿着手上的東西,都曾打在他的身上。
*
最近許涵和程以霖吵架的次數越來越多,程以霖聽得多了,逐漸麻木,起初他還會去勸和,結果二人的矛頭又莫名其妙對準了他,平白挨一頓罵。
現在再聽他們吵架,程以霖只覺得煩躁。
就連曾經最讨厭的小提琴課,他都恨不得多上幾個小時,這樣可以少聽他們吵架。
反正家裏有他沒他都一樣,他也不覺得他們愛他。
變故發生在一個午夜,那天程以霖早早睡了,不知道父母什麽時候回來的,一到家就開始了争吵。
程以霖被吵醒,堵着耳朵翻了個身,他第二天要考試,不想困困地在考場打瞌睡。
外面似乎在砸東西,有玻璃破碎的聲音,程以霖一驚,從床上坐起來,心髒突突突地跳。
以往他們吵架不會砸東西的,今天怎麽會吵得這麽兇?
程以霖掀開被子下床,貼在門縫處偷聽。
二人言辭太過激烈,什麽難聽的話都說了出來,程以霖低垂着眼,很想逃離這裏。
他跑到房間最裏面的角落蹲着,死死捂着耳朵,不想聽到任何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房間外沒了動靜,安安靜靜的。
程以霖慢慢放下手,又一次走到門邊,将耳朵貼上門板,聽了很久都沒有聽見任何聲響。
吵完了?又走了?走的時候鎖門了嗎?
程以霖要去确認門反鎖沒有,剛打開門,就聞到一股鐵鏽味,他皺了皺鼻,往外走去。
客廳的窗簾沒有拉上,外面的路燈燈光照了進來,基本能看清客廳的情況。
程以霖沒有開燈,才走到客廳,他就腿軟跌坐到了地上。
*
他是怎麽報的警,警察是什麽時候來的,他又是什麽時候被抱離現場的,統統沒有印象。
當他坐到警察局裏的時候,才終于回過神來。
和藹的警察阿姨坐在他對面,輕聲細語地詢問他的名字。
程以霖渾身打着顫,耳朵嗡嗡的,什麽也聽不進去,眼前仿佛不是牛奶瓶,而是胸口插了一把刀,倒在黑暗中的許涵。
一旁的警察擰開了桌上的牛奶瓶,喂到他嘴邊,程以霖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牛奶,平靜了些許。
警察把溫熱的牛奶瓶塞到他手裏,給他暖手,摸着他的腦袋安撫,等他情緒穩定下來才開始詢問。
程以霖把晚上發生的事情都說了,語句有些混亂,但信息量足夠了,他們很快鎖定了嫌疑人。
程朗是第二天在兄弟家被抓到的,見躲不過去了,承認自己失手殺人的事實。
程以霖被送到醫院進行心理疏導。之後的幾天,他都在家裏呆呆坐着,他目前的情況上不了學。
舅舅和舅媽本來只是來處理許涵的後事,對着殺害自己妹妹的仇人的兒子,更是不待見,哪怕這也是他們親外甥。
程以霖也知道,自己一直不讨人喜歡。
但在周圍人的閑言碎語中,他們還是充大頭當好人,把程以霖帶走了。
過了一段時間,判決書下來了,程朗被判處六年有期徒刑。
而那時候的程以霖,已經跳入了另一個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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