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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曹正曦在人群中看見塞西莉亞的時候有些恍惚，随後嗤的一聲笑出來。

格爾薇妮培養的那些人對這次交易的重視程度比格爾薇妮本人還要高，自從知道曹正曦同意進行交易之後就和打了雞血一樣，居然真的在爛尾樓的空地上修出了一個祭壇一樣的地方，周圍甚至還有簡易的觀衆席。

這算什麽——全世界圍觀我去死？真是地獄笑話。

曹正曦終于不穿她那身藍白色校服了，說實話，就連塞西莉亞，也是第一次看見她穿裙子的樣子。因為就算是夏天，她也更喜歡穿短短的褲子而不是裙子，畢竟她走路走兩步就會跳起來——不是心情好，只是習慣，這時候穿裙子顯然會導致一些不太美妙的事情發生。

白色的，帶着誇張的大拖尾曳了一地的裙子，很典型的聖女之類的角色的裝扮。

外界顯然有人不願意放棄，戰鬥産生的巨大聲響并不停歇，顯得這身裙子和曹正曦的神态有些詭異的平和。

那些拖尾顯然拽住了曹正曦的腳步，不然她肯定不會好好的走完這段路，事實上，塞西莉亞已經不止一次發覺曹正曦向上略微彈了兩下準備起跳又無奈地恢複正常了——曹正曦比想象中的輕松。

這奇怪但熟悉的，雀躍的态度，讓塞西莉亞突然感到了一些安心。

這段路的盡頭，那些簇擁着曹正曦的人都沉默地立定了，只有曹正曦獨自一人走上了祭壇，格爾薇妮也在那裏，短暫地和曹正曦四目交接。

“我核實一次。”曹正曦的聲音不大，但是在場的人都足夠安靜，所以所有人都能聽見，“你的願望是，希望以門扉打開作為交換，換取異能者取代普通人成為正常态的世界。”

格爾薇妮對上那雙深紅色的眼睛，沉默。

局面一下子僵住了，像是和諧的大合奏中高音部的人突兀地飙出一個尖銳的錯誤音符，然後滿場嘩然寂靜。曹正曦不像是被影響的樣子，她從來沒有這樣平靜過，哪怕前段時間剛從噩夢中醒來的時候，她還會通過扼住自己的咽喉，試圖通過窒息和疼痛讓自己恢複理智。

這樣的平靜讓格爾薇妮感到不對勁。

“我們不妨先做另外一筆交易。”

曹正曦挑挑眉，不需要更多言語，她補全了格爾薇妮的未盡之言：“你想要能夠聽懂神明語言的能力。”

“……”

“不如更簡單一點如何？你想要能夠聽懂接下來我與神明的交易內容，确保我不會搞些什麽幺蛾子。”曹正曦笑起來，那笑容帶着純粹的愉悅和開懷，她真的這樣想，也真的願意全部和盤托出，反倒顯得格爾薇妮有些好笑起來。

于是交易的天平浮現，神明側似乎對這筆交易感到了不滿——這畢竟意味着曹正曦大概不會讓神明得到全部利益了。但是，相比起門扉打開，似乎也不是那麽難以忍受。

祂們太急切了，原本板上釘釘的事情被高位者介入，原本對一切無知無覺的人類突然有了站在天平另一側的覺悟。

祂們不得不通過曹正曦迂回換取自己所想要的一切。

行至此處，利益的多少已經不再重要了，核心的目的達到了就好，只看格爾薇妮會交出什麽來。

格爾薇妮略微思索，放上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籌碼。

“只要神明不庇佑那些普通人類，我不會幹預神明的治理。”

曹正曦再次挑挑眉，這實在是一個明智的籌碼，畢竟如果神明庇佑普通人類，這場交易最後還是要發展成曠日持久的戰争，而且神明顯然不會長久地願意和異能者分一杯羹。不過……這也意味着，人類幾乎不會有翻身的可能性。

但是她依舊八風不動的模樣，依舊帶着笑意，笑意中帶這些不被察覺的嘲弄。看來格爾薇妮意識到了什麽，但是又無法抓住那一閃而過的靈光。

曹正曦的視線向下一掃——其實主要在看塞西莉亞，那姑娘有些緊張地握緊了拳頭。

天平兩側都是無形之物，在晃動兩下之後達成了平衡。

曹正曦聳聳肩：“滿意了？”

“開始吧。”

格爾薇妮離開了祭壇中心，不遠不近地站在了祭壇邊緣——門扉打開的時候會很危險，她無意死于看見新世界的黎明之前。

曹正曦也轉過身去，給大多數人留下了一個背影。

當烏雲将最後一絲陽光遮蔽的時候，殷紅色的血已經滾滿了祭壇的凹槽，最後一點缺口被彌補，整個陣法成型完備的瞬間，紅色的咒文猛然吞噬了視線所能窺見之物，随着符文的上升和變幻，曹正曦的身體逐漸慢慢地脫離了地面的束縛。

那些血是從何而來？沒有人知道，沒有人清楚，也沒有人在乎。早就目睹過一次交易過程的局長有些無奈的閉了閉眼睛，帶了些不忍和痛苦，他知道接下來的步驟會讓高臺之上的女孩像牲畜一樣被對待。

因為她确實是一樣祭品。

在這樣洪流的襯托下顯得有些單薄的軀殼突然變了形狀——胸膛被極其對稱地剝開了，那襲白色的裙子肉眼可見的被浸透成了血色，那些血色很快地蔓延，最後将那漂亮的有弧度的拖尾拉下，從尾端滾落幾滴血液下來。

目不轉睛盯着的人都被驚了一驚，塞西莉亞不可置信地站起身來，又在起勢的時候強行壓着自己坐下，顫抖着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壓回了将脫口而出的呼喚和尖叫。在淚眼朦胧到幾乎看不見什麽東西，耳邊只有自己的哽咽和艱難的呼吸聲的時候，塞西莉亞突然和曹正曦對上了目光。

她坐的算是比較近了，因此幾乎可以看見那雙眼睛已經渙散到不成樣子了，卻依舊平和，甚至帶了些大概是安慰的情緒。

倒不是因為感受不到痛苦，而是因為這場酷刑遠沒有結束，而曹正曦希望自己在注定走向死亡的最後一程能被好好注視。

一顆躍動的，生機勃勃的紅色心髒被從那些森森白骨中剝離出來，曹正曦絕對有一瞬間因此失去了意識，又很快的醒過來，看着自己溫熱的心髒被放上冰冷的天平，似乎顫了顫。

紅色的咒文很快收束裹挾住曹正曦破損的身體，維系住一點生機。

天平沉重的壓下去了，幾乎要變成180°的直線，那個過去只能伸出一只手的門扉開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大小，将這片空地的天空都完全遮蔽，畢竟，這次交易，就是直接對話所有神明了。

曹正曦艱難地張了張嘴，沒能吐出任何詞句，但是所有人都聽見了什麽聲音，詭谲，近似唱歌的語調。格爾薇妮聽得很清楚，那如圖鐘鼓嗡鳴的聲音是在表述着：

“将異常變得普通，将所有的傷害回收……”

是表達上的差異嗎？格爾薇妮覺得這樣的願望有些微妙，和她所想的似乎并不相同，她有些緊張地搭上刀柄。

“将侵蝕徹底清除，将人類自由的命運歸還。”

話音不輕不重的落下。

格爾薇妮瞳孔一縮，長刀出鞘的一瞬間就被徹底擊碎，阿維瓦不緊不慢地自陰影處露面，補全了這場亂子的全部。她那張和曹正曦如出一轍的臉帶着笑：“不好意思，現在就算你想殺了她強行扯開門扉……也已經晚了。”

“該死！”

格爾薇妮能夠清楚的感知到有什麽正在離她遠去，是她的力量，準确點來說，是那些屬于神明的力量。神明似乎也同樣困惑，這場歸還和離去的大戲居然就這樣安靜地進行了一會，直到門扉真的開始被撼動——不是開始縮小，而是從中間或者邊緣出現了一些碎片，拼湊起來，以這種方式開始填補。

場面終于開始混亂起來，有人爆發出了第一聲尖銳的叫罵，因為神明們意識到不對勁之後，将那些本就來源于祂們的力量壓縮又炸開，試圖以此延緩力量的回歸，維系住侵蝕造就的門扉，現在滾了一地的不止是曹正曦的血了。

曹正曦發出了屬于人類的聲音，她開始笑。

她知道這已經是神明能夠做出的最後掙紮，祂們如此暴怒，恰恰說明她給這道寫着“請根據你的看法發表論述”的試題寫上了唯一正确的标準答案。

和她過去的每一次語文考試一樣。

雖然因為身體正在迅速衰弱的原因，曹正曦的笑聲聽起來并不像是勝利者。

門扉猛地一震，巨大的腕足從那些縫隙中滑出來狠狠地卷住了曹正曦，絞緊，有骨頭破碎刺破皮肉的聲音從那些腕足的封鎖中傳出，但是祂們沒有第一時間就絞殺曹正曦，那些聲音又響起來了。

“終止交易！”

無數不一樣的聲音合成這一句話尖銳地響起，是屬于人類的語言。那群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家夥，最後掙紮着怒吼着的樣子……比人類更加狼狽。

那些腕足開始卷向觀衆席，或者更準确一點，開始攻擊塞西莉亞一行人。塞西莉亞當然能感覺到不對，她眼中的星空開始黯淡，但是似乎又有更加廣闊無垠的世界對她展開。

她握住了那盞本就屬于她的提燈。

這份力量似乎對神明的腕足有無與倫比的殺傷力，門扉另一側傳來了痛苦的尖叫。

于是人潮開始向塞西莉亞靠攏，試圖以此獲取庇佑，而塞西莉亞又無可抑制地向曹正曦靠近，場面一時間變得很奇怪。

但曹正曦無法為此發笑了，因為過分的疼痛導致表情扭曲，感謝塞西莉亞讓她意識到可以不必如此受刑。那些來自她軀殼的血開始沸騰，紅色的，不屬于神明也不屬于人類的力量再次活躍起來，構築成無數利劍的模樣刺下，那些縫隙終于縮小到将腕足擠斷。

曹正曦重重地跌落在地——不是沒有人想來接她，被阿維瓦攔住了：“你們身上的力量和因果線正在被剝離，用于徹底消除門扉的存在，祂沒什麽耐心，靠太近會被直接卷進去的。”

“這是什麽意思……她剛剛說了什麽？我不明白……阿維瓦？”塞西莉亞幾乎是慌亂的，她最清楚地感覺到了什麽東西，但是又有幾分懷疑和無措，于是開始急切地從阿維瓦口中得到答案。

“如你所見。”

阿維瓦其實也有些啞然，第一次聽完這個計劃的時候，祂活像是被隕石砸了。

曹正曦說，如果門扉從一開始就是因為人類的行為而造成的兩個世界之間産生的縫隙，那就說明它現在被關上才是不正常的，不對，那些本該小小的縫隙被整合到一起成為這樣的門扉本身就很可疑。

肯定有辦法讓我哪怕死了也會讓它關上，甚至徹底消失的法子……比如說——如果将神明的侵蝕和人類所實現的那些願望導致的結果全部清除呢？

“……你認真的嗎？如果人類能夠點燃火炬這件事開始就是神明影響……你知道人類歷史會倒退成什麽樣子嗎？”

“你認真的嗎？我以為你最在乎的會是你以後可能都回不去了。”

阿維瓦抽抽嘴角：“你知道這牽扯到多大的因果線嗎？所有因為異能而生活受到影響的人都會回歸正軌，甚至死而複生……等等，你就是期待這個，哪怕這意味着所有人都會忘記這些事情，包括你的犧牲——我怎麽不覺得你有這麽偉大？”

“我當然沒有。”曹正曦聳聳肩，“我把我自己放上去達成的交易，我當然可以抵消一部分代價，比如說，因果線剝離，一切回歸正軌之後還能保留下記憶……至少人類的秩序不能被撼動，不能因為因果線的變動而導致世界倒退——不然就是得不償失。”

“為什麽不讓別人來許這個願望？”

“中間人的強制交易也是有限度的——而且，誰能夠代替所有異能者做出放棄自己異能的這個決定，誰有資格支付出這樣的代價？只有我。”

“……看來你是必死無疑？”

“我本來就必死無疑，阿維瓦，這場考試的試卷是用無數人的生命打印，我用的筆墨當然也是我的壽數。我會兌現承諾把我的記憶和感情共享給你，那時候，說不定我意識被污染生成的那道門依舊存在，你也可以通過這個回家。”

門扉徹底關上——不，是徹底消失了，天平的兩端完美持平，一點差錯都沒有，那顆心髒慢慢地不再鼓動。阿維瓦走進了祭壇，跪坐在地上，告訴其實已經什麽也看不見了的曹正曦：“結束了。”

曹正曦笑起來，向上掙紮着擡了擡手，阿維瓦握住了那只手。

山呼海嘯般的記憶畫卷一樣展開，卻不止是曹正曦的，阿維瓦看見人類自己摸索着點燃了第一道火焰的片段，看見第一幅壁畫和第一個文字在石壁上被勾勒，看見第一顆稻谷被種下……祂看見無數個第一個，無一例外，都是人類自己造就的奇跡。

人類，至少是這片土地上的人類，他們問神的根基中就包括了自己可以成為神，神也必須要有回應期望的觀念，而這片土地，又毫無例外是人類文明的起源地之一，也是唯一一個文明傳承從未斷絕的地方。

曹正曦沒有騙祂，神明這個概念确實是無所不能的，但是也是基于人類的，至少在這，人類也可以是無所不能的神明。

阿維瓦有些五味陳雜地看向曹正曦——她開始消散了，她用自己做的交易，付出的當然不只是自己的心髒和生命。

但曹正曦看起來很開心，因為從此以後她不再欠任何人東西了，這一次賭上一切的瘋狂換取了正确的結局。

何況本來屬于她的全部都該消逝的，包括她存在于這世上的一切痕跡，但是也許是完美通關的獎勵，那些記憶得以保留了。

這個結局已經足夠好了。

“希望你……能夠喜歡上我的眼睛……”

最後叮當一聲掉在地上的，是局長送給曹正曦的那條項鏈，這個女孩并不滿意的十八歲生日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