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章

第 38 章

翌晨,霧氣彌漫,天邊下着無際的雪。

寥寥雪氣鑽進窗縫,黃花梨木床上的少女動了動眉心。

秀氣的蛾月眉彎彎,一對朦胧的杏眼半睜,瞥見枕邊不見人影,心底咯噔一聲,連拖鞋都顧不上,赤着腳奔出了卧室。

見到餐桌邊安靜吃着吐司片的男人,她松了口氣,拉開木椅,對他扯出個笑:“早啊。”

“早。”

季褚望遞過熱牛奶,又替她取了片吐司:“要番茄醬還是煉乳?”

“煉乳。”

今天這個特殊日子,她可不想吃酸的。

盛衿霧看着他冷白修長的手指慢條斯理地拿起銀勺,給手心裏的吐司塗着煉乳,她忍不住雙手撐桌欣賞起這雙優雅的藝術家之手來。

“季褚望,以後你成為大畫家了,還會自己做吐司嗎?”

男人好笑地睨着她,把煉乳吐司放在她面前的盤裏,不疾不徐道:“畫家也是人。”

她眯了眯慵懶的眼,旋即又問:“你和季老在哪兒彙合?”

“機場。”

“那我送你去。”

見少女說着,正要拿過吐司,他輕拍了拍她的手,溫聲提醒:“先洗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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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

她只是想和他多呆幾分鐘而已,這個不解風情的男人。

盛衿霧目光含幽,瞪了他一眼。

進了洗手間,她猝然怔住。

臺架上的漱杯、牙刷、毛巾都少了一樣,顯然是餐廳裏那人已經準備好一切,只待吃完這頓早餐就一拍兩散。

“無情。”

少女端起漱杯,擠出牙膏,悶悶又添了兩字評價,“冷漠!”

-

兩人到達機場已是兩小時後。

天上的雪到了市郊,似乎又下得大了些。

盛衿霧一腳踩進去,要稍稍使些巧勁才能跟上季褚望的腳步。

她見那黑色行李箱被季褚望提在手裏,在雪地裏行得要多輕松有多輕松,心裏不免有些堵,嗔怪道:“诶,你慢點。”

快他半步的男人側頭,伸出空出來的左手。

盛衿霧恍然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季褚望沉默勾起唇側,握住她的胳膊,再一截一截往上,直到大手攏住那只小白兔子手套,才啓唇。

“走吧。”

隔着厚厚的毛絨,盛衿霧也覺着被他捏着的手心,像個火球似的,滾燙得不像話。

“季褚望。”

“嗯?”

“上次的粉圍巾,你喜不喜歡?”

“喜歡。”

“那我這次送你一雙手套吧?”

盛衿霧說完,便把頸上的細線取下,踮起腳挂在他的衣領上。

就這樣,一對白兔子撅着屁股,耷拉着粉色長耳,垂在男人的上腹兩側,看起來是不合時宜的好笑。

“這只兔子被你親過了,它現在認主。”

季褚望垂眸看着,半翕的鳳眸柔緒透着情愫的光:“那原主人怎麽辦?”

盛衿霧微微一笑,杏眼光燦動人:“原主人就再買……”

右手驀地被他握住,她還在說話的唇嗆進一口冷空氣。

然而僅咳嗽了兩聲,便在這冰天寒地裏漲紅了臉。

男人的俊容如飛雪,明昳又逸動,他接過她的話,也順勢把她的手放進他大衣口袋裏,丢下一句話。

“在原主人買之前,現主人應當責無旁貸,代替它給原主人取暖。”

他倒是把理由說得一本正經,叫她不容反駁。

整只手被他團團包裹,手背那抹溫涼似乎是有千萬只螞蟻在啃咬。

盛衿霧不安地動了動,心裏竟冒出一絲又甜又酸的糅雜氣緒來。

季褚望松了松力道,目光垂下,淡淡睥睨着蹙起眉的少女。

“怎麽?我的手不如你的小白兔暖和?”

聽到這話,盛衿霧驀地安守本分不動了,望着那墨青大衣上的小白兔,愣愣說:“你要是敢把我的小兔子送人,我就……”

想到她昨晚只說了半截的威脅話,他含起片刻笑意,遂問:“就怎樣?”

盛衿霧櫻唇一抿,道出後半句來:“就飛到淮京,立刻把小兔子帶回家!”

機場內的播報聲隐隐可聞,雪地的人群來來往往,湧動密切。

一青一粉身影也不再伫在原地,他緊了緊手,與那綿軟掌心相貼,引着她繼續往前走:“好,說話算數?”

盛衿霧倨傲起尖俏的下巴,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君子一言。”

季褚望唇側輕彎,食指指腹摩挲了下少女纖細白膩的指節,誘着溫沉的嗓聲問:“那你什麽時候來看我?”

“正月初……”

盛衿霧及時止住口,“不對,季褚望,請注意你的措辭,不是來看你,而是到淮京玩。”

“好。”

他微微一哂,依她換了說法,“那你什麽時候到淮京找我玩?”

“……提問錯誤,概不作答。”

“記得提前一兩天告知,我好有準備。”

盛衿霧咬住唇邊的笑,一片薄雪墜在帽檐邊上,襯得她肌膚嫣麗昳人。

她歪着腦袋,故意對上說話人的鳳眸,問:“準備什麽啊?我又不是什麽貴客。”

季褚望鳳眸微斂,無暇純白的雪色為眸光添了一絲溺溶的真摯。

他凝着少女面上極力壓制的狡黠,緩緩道:“你是傾囊相助的恩人,我答應過你,要對你特別特別好。”

“可你也是我救命恩人啊。”

他聽聞,薄唇微彎,弧度似愉悅,聲音略有喟嘆。

“放在古代,我們是不是互相以身相許兩次了?”

盛衿霧一愣,立即垂下眼來,支支吾吾地應了聲:“或……或許吧。”

季褚望眸色頃刻幽深,看着少女的頭頂,他唇側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輕聲提議:“現在不講求這些,但我有個提議,或許我們可以義結金蘭,成為鐵哥們?”

他的話字字熟識,但拼湊成句入了盛衿霧的耳,卻如那蚊子嗡嗡作響,煩得她不可開交。

她甩了甩腦袋,掙脫他的手,丢下兩個字,便徑自朝機場走去。

“不要!”

望着那粉色倩影在白地裏深一腳淺一腳,季褚望幾步追上,卻被她一把推開。

他一怔,只見少女別過臉,抹掉一串晶瑩,吸了吸鼻尖,說:“誰要和你機場結義,做你的拜把子兄弟,我又不是男生。”

“我錯了。”

眼前人的語氣不似平日的淡淡,也少了方才的戲谑,盛衿霧強忍住淚意,回頭。

“看你這麽真誠的份上,我就……”

不等她說完,季褚望便擱下行李箱,撣了撣她漁夫帽檐上的雪屑,然後輕輕摟過她。

盛衿霧愣訝,幾秒後,冷香渡送來他的嗓聲。

“我等你,來淮京找我。”

大雪紛揚飄落。

投映在機場的玻璃大門上,仍是透徹玲珑的嬌晶。

游人如織,來往匆匆。

誰也沒注意到,男人的無名指勾起少女的一縷烏絲,印在他那微涼腫脹的唇上。

這動作,僅有一瞬,由雪洗禮,卻比雪純摯動容。

-

淮京,地處中國西部,遠海近山。

相較于華市,冬季要溫和濕潤得多。

這是盛衿霧下飛機後的第一個體悟。

“咦,矜霧?”

正伸手打車的少女回頭,竟是一對月牙彎彎眼。

“穆何?”

“你怎麽在這兒?”

“你怎麽在這兒?”

隔着幾米遠的距離,少男少女相視一笑。

穆何做了個請的手勢:“你先說。”

盛衿霧一時不知該用什麽詞形容季褚望,只好敷衍道:“我來找朋友玩。”

“我也是,錢浩仁還記得嗎?我找他。”

“記得,好人。”

見她一下說出了好友的外號,穆何眼眸一彎,語氣十足的清冽脆響。

“一起嗎?順便參觀淮京博物館?”

淮博正是她這次個人行程表裏的重要一環,原本她是想找楚意的,但是他臨時在外出差,她只好決定自己一個人去。

今天偶然多了個志同道合的人,盛衿霧毫不猶豫地應承:“好啊!”

兩人一同上了車。

車裏,穆何接到錢浩仁的電話,言明要他親自來接。

果然,快下車時,盛衿霧在就看見錢浩仁在博物館門口候着,偶爾還幫導游數數旅行團的乘客人數。

“好人!”

“來了?”錢浩仁走過來,看見穆何身後的姿影,驚喜道,“喲,學姐也來了?”

盛衿霧臉皮薄,不理會他的打趣,笑了笑:“好人,好久不見。”

錢浩仁提過穆何的行李箱,給他使眼神:“只顧着自己,你也不幫幫學姐,快去。”

-

淮京博物館不愧是國內文物館藏之最,上至遠古初始階段,下至晚清,跨越百萬多年歷史長河,陳列展櫃裏,文物密密挨挨,各有各的時代特怔。

整整一下午過去,盛衿霧目不暇接之際,還要騰出一對耳朵,聽穆何和錢浩仁的解說,有時候講快了,她還要出聲讓他們慢點。

穆何淺笑,看着盛衿霧再一次俯身,兩只杏眼滴溜看着一個唐代彩繪騎馬俑,嬌唇微微張開,似乎是驚訝,似乎是覺得有趣。

他也壓低身子,盯着那似笑非笑的仕女俑,說:“感覺你很喜歡。”

盛衿霧的目光一刻也未離開那騎在馬背上,還戴着紗笠的小人兒,應了聲:“嗯,很喜歡。”

穆何抿唇,月牙眼初顯,又問:“比華博還喜歡?”

“都喜歡,”她拿出手機從正側兩個角度分別拍了張,“華博是日久情深,淮博是一見鐘情。”

“那這次的公招你是報華博還是淮博?”

看照片的少女一頓,想了想,說:“嗯?還沒考慮好。”

“沒關系,慢慢考慮,我在淮博等你。”

後知後覺發現他的言外之意,盛衿霧睜圓了眼:“你上岸了?!”

“嗯,上次請你吃飯就是為了告訴你這個好消息。”

上次穆何邀她吃飯,正是季褚望住院那幾天,她想也沒想,自然拒絕了。

她沖他擠出個笑:“嘿嘿,這聲恭喜有些遲。”

穆何回她一個釋懷的笑:“沒關系吶,你朋友身體要緊,今晚再請你和好人一起慶祝,不算晚。”

她粲然答應:“好啊!”

三人在閉館的前一分鐘才走出大門,盛衿霧意猶未盡,取出行李後,還回頭打量着眼前這輝煌磅礴博物館。

淮博不似各省博的現代化建築,主體修的是一座傳統宮殿群,這點倒和華博一樣,大氣渾成,威嚴側漏,浸潤着古樸的沉與歷史的重。

雖然沒有沿用華市的青瓦紅牆,但乳白素雅的外牆、深灰帶褐的琉璃瓦,淺茶半透明的門窗,綜合搭配重檐、庑殿頂、鬥拱、挑檐、鸱吻,每個細節都在鍍潤這場華麗又厚深的冒險,正如右側草坪上的晚霞紅景觀石刻着的兩句詩: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

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

紅色潑墨字如詩意,磅礴大氣、揮灑遒勁。

盛衿霧定睛瞅了瞅,這字好熟悉,只是右下角那署名不太眼熟。

她不禁問:“好人,季蒙是誰?”

錢浩仁耐心解釋:“上世紀的書法大家,也是季德耘老先生的父親。”

盛衿霧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她就覺得這字她見過,上次在講座上發言,季褚望還真寄了個季老親手寫的新年祝福明信片給她。

錢浩仁把行李箱放進後備箱裏,打開駕駛座的門:“矜霧,穆何,接下來我們先去吃飯,吃飽了帶你們逛逛夜市。”

穆何上了車,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你哪來的錢請客?”

駕駛座的人系好安全帶,放低聲音:“噓,私房錢,千萬不要對你嫂子說。”

後座的兩人相視一笑。

半小時過去,車子在一個幽靜的院子裏停下,領路人身着深棕中式長絨衫,熱情招呼着他們。

盛衿霧随他一路前行,走到前院,才知這座紅木城樓只是冰山一角,這酒店名曰“玉關度”,整整盤踞了一個街角。

整家店以唐風為特色,融合三進式的古典院落園林布局,跨過一進院,迎面開闊,走上漢白玉橋,院中水系潺潺,錯落有致,無一不在彰顯酒店的禮序風雅定位。

而華燈古盞,燈火長明,高懸屋檐與回廊曲徑通幽處,淋漓盡致地宣昭着往世盛唐的輝煌。

盛衿霧在心裏默默想:看來錢浩仁存了不少私房錢。

正想着,錢浩仁好心提醒:“矜霧,臨湖的那磚常年濕滑,你走進來一點,踩地毯上。”

腳下哧溜了一下,她很快便穩定了身子,心有餘顫應了聲:“好。”

然而話音剛落地,她便聽到後面一聲驚呼:“啊!”

她憋住笑,看來身後的那女生和她一樣,初來乍到,踩滑了腳。

“季褚望!我說你家這院裏的石磚可得換換了,要是把客人摔了,你這個店一天就白幹了。”

“砰!”

秦祎正說着,只見前面一個長發飄飄的倩影突然消失在了餘光裏。

她猛地看去,原來是那位少女摔在了地上。

而少女身旁的兩位男士紛紛伸出右手,尴尬地攥住一把虛無的空氣,頓在空中。

其中不乏一聲熟悉的驚呼——

“矜霧!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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