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誤入纏境

誤入纏境

關榮是個沒有識魂的人,準确的說,是個沒有識魂的鬼。

因為少了一魂,所以入不了輪回,他只有把丢了的魂找回來才能投胎轉世。現在,只能在輪回道替地陰司打工。

他沒有記憶,只知道自己是戰死的,還是道聽途說來的。按理說沒進輪回,當然也不可能喝那孟婆湯,但不巧的是,他還就喝了。

要說這到底怎麽個事,他自己也糊塗,挺莫名其妙的。

事情發生在一千三百多年前。

那本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雖然忘川看不見太陽也感受不到風。

忘川河畔北邊的院子裏,北月正埋頭理着草藥,正要給手下說“再去弄點茯苓來”的時候,忽然一個銀色家夥什猛沖下來,給人院子砸了好大一個坑。

“什麽玩意兒?”北月一個驚呼,疑惑地起身。

對岸排隊的人魂也你望我我望你,然後又看着那個坑。

盛水的折欲清了清嗓子,拉回這些“人”的注意力,勸道:“別看了別看了,人都死了還愛湊熱鬧。趕緊喝了進去,別堵這兒,你不急着投胎別人還急呢。”

這些魂就真聽了話,不再探頭探腦。

只有一個人魂木木地楞着,明明早就沒有自主意識,像是反射弧比別人長,好一會兒才跟着隊伍湧動起來。

幫忙發木牌的望山沒說什麽,只是手中一動,掌心齊刷刷生出藤蔓,泛着幽冥綠光,越過忘川河水朝坑裏的東西探去。

好一會兒,他才懶洋洋地傳音說:“同矜,是個魂魄。”

“這奇形怪狀的玩意兒竟然是魂魄?”北月盯着那一團形容不出來的東西,語氣略帶驚奇,放下草藥走到大坑旁邊,朝坑裏的耀眼銀光打量半天,“數萬年來,這些魂兒可都是老老實實走的奈何橋,還沒哪個大爺不走尋常路弄出這麽大陣仗,老娘這忘川哪兒經得起你這麽搞?”

她忽地閉眼,右手起勢念了句什麽口訣,朝坑裏的東西一點,不一會兒收回手,皺了皺眉,喃喃道:“怎麽會……沒有識魂。”

這還是她擔任這同矜位置以來,第一次遇到丢了一魂的人。

折欲:“那怎麽辦?”

北月擡手一揮,結了個陣法,帶着那團銀光飛到忘川河水裏:“你那邊結束後,去告訴拓清我這裏來了個奇人。望山過來幫我拼魂,再晚一點,這小子僅剩的魂碎了,就徹底沒救了。”

好一陣忙活,兩人才把這團銀光勉強湊齊了個人樣。

望山很好心地給這人模鬼樣的魂灌了口水,等一碗下肚後,休息旁觀的北月才驚覺不對,語氣帶了些試探:“你剛給他灌的是什麽?”

望山語氣裏滿是無所謂:“還能是什麽,忘川水啊!”

北月:“……”

突然反應過來的望山:“……”

空氣凝固了一秒,兩人立馬手忙腳亂地把魂兒翻過來背朝天,一個勁兒扣嗓子。

很不巧,關榮就這麽稀裏糊塗喝了,最後等他意識回籠的時候,就只記得自己的名字,其他的,就一概不知了。

地陰司拓清收留了他,所以他就兢兢業業跟着這幫人幹了一千多年,當了一千多年的牽魂人。

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才能找回識魂,也不清楚以後是不是會一直待在這裏。

但不管怎麽說,他現在确實沒一條明确的路能走,只能在輪回道打工。

根據他身上的傷口和不成人樣的形容,北月告訴他,他是戰死的。

雖然有待考究,但他還是信了,因為他早些年間沒有左臂,看上去确實是飽經戰亂,現在的左臂是靠玄力所化。

滴——

滴滴——

窗外此起彼伏的車鳴聲鑽進人的耳朵,将床上的人吵醒。

關榮懶懶坐起身,一手搭着眼睛,靠着床背緩了會兒才下床洗漱。

他原本是跟北月一衆人住忘川的,近百年才搬到人界來,不為別的,他是在受不了北月的唠叨。

他抹了把臉,看着鏡子裏自己,那頭白發尤為顯眼。以前還會去專門染黑,越到後邊,社會開放度越高,他也就懶得再管了。

關榮洗完臉拿出手機看時間的時候,通知欄就推送了新聞——“今晨七點零三分,環橋東路發生一起車禍,大貨車與私家車相撞,貨車司機當場死亡。本次車禍受傷人數不少于三人,市消防人員正在極力搜尋救助……”

關榮關掉手機,似有似無地嘆了口氣,指尖泛起銀光一點眉心,對着前方虛空言簡意赅:“白皓年,環橋東路。”

虛空地方遽然變成了一副畫,好似鏡子,只是照應的不是關榮的臉,而是一副陌生面孔。

不過對于關榮來說并不陌生,畢竟跟了他也有近千年。

“鏡子”裏頭傳來熟悉的聲音:“關哥你先去,我馬上來。”

鑒于上次的經驗,關榮給他打了個預防針:“你要是再把望山折欲帶出來,北月和陳卉昭,自己選一個人跟着去。”

陳卉昭是另一個牽魂人,不過她是實實在在出自輪回道,按辦事年份算,也稱得上老人了。

白皓年一臉驚恐,慌忙說:“別別別!我錯了還不行?不帶了不帶了,說死說活也不帶他倆了。”

倒不是和望山折欲兩個人不對付,只是關榮實在不想看見這倆。

幹他們這一行的都不顯歲數,本來幾個人看上去相貌年歲相當。

那兩個人行為言頭上卻像個長輩,一天神神叨叨,只要是跟着關榮收魂,他們倆不幫忙就算了,還會在旁邊說個不停。

要是一些引魂技巧和玄力用法倒還好說,關鍵是兩個人說的一通全是屁話,類似于“我小時候還抱過你”這種,關榮也不知道他倆一天哪兒來的這麽多話。

他搬出來住也有這麽個原因。

關榮出門的時候随手抄了個棒球帽戴着,他不喜歡別人打量他那頭天生白發。

在人界不能随便用玄力,晚上倒還好,要是白天青光的面前猛地出現個人或眼皮子底下突然消失不見,只怕要給人吓得當場死亡。

關榮可不想到一處就收一魂。

他招手攔了輛出租,這是他出行的最常選用的方式。他經常在想,要不然與時俱進一下,去學個駕照買輛車?

這個想法在他被司機拒絕後更為強烈。

“環橋東路?”司機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人,一手搭在窗戶上,叼着煙又擺了擺手,“那邊不去,今天早上剛出車禍,現在都繞路走哩!你去那邊幹嘛?”

關榮在想随便胡謅個借口還是沉默不答的時候,突然一個靈光乍現,一本正經說:“那場車禍裏,有我親人。”

司機:“……”

窗外景色飛速往後退,直到上了堵得水洩不通的高架橋,前後左右全是喇叭聲。

救護車和警車鳴笛聲交互響着,飛奔在讓出來的道上。

就在看清前面事發場地的時候,當了一路啞巴的司機開了口:“小夥子啊,你那個親人是你什麽人啊?妻子?還是父母?我聽說這車禍啊去了一個貨車司機,你也別太悲觀,你親人不一定有事。”

雖然安慰得很牽強也很不恰當,但好歹沒往人心上捅刀子。

關榮随口說:“是我父親。”

“……”司機咽了口口水,一只手撓了撓頭,“呃那個,話又說回來,就算你親人真是那個貨車司機吧……就算是吧,我看你也就二十來歲,人生還長,別想不開。你要是實在難過,你可以把我當你爸嘛!”

關榮:“……”

他一時之間分不清“二十來歲”和“把我當你爸”這兩個哪個槽點更多。

司機也發覺自己說得占了人家便宜,又略帶幾分局促地圓話說:“啊我也不是那個意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

說多錯多,司機也就不再開口了,只是在關榮下車準備付車費的時候,他分文不收地緊閉窗戶跑了。

關榮能看出來,那司機不是不好意思面對他,而是有意為之,是屬于陌生人的一抹善意。

貨車側翻,大半個頭都掉在橋外,白色小轎車也是個底朝天的姿勢。

救險車齊齊停在周圍,醫護人員和消防人員來往忙碌,事發地周圍拉起了警戒線。只留有一條極其窄的車行通道,環橋後面還排着長龍,不堵就怪了。

堵車司機百無聊賴,這時都下來吸煙透氣。關榮就跟着這些人,靠在橋邊護欄遠遠地望着。

他并起食中二指,抹過雙眼,左右看了看,沒有。

他又把視線挪到橋下。

橋下也有好些消防員,在亂木從裏搜尋着什麽,比較顯眼的,還是那藍色裝屍袋。

一團黑霧罩在上面。

找到了。

關榮拿出手機,找到了通訊錄裏的白皓年。

“來了關哥。”白皓年坐在駕駛位,探頭望着看不見頭的橋路,“橋上面堵死了,車上不去。你帶引魂燈沒?一個人能搞定嗎?”

“去橋下,我把照片發你。”

“行。”白皓年電話剛挂掉,就收到一張照片。

畫面簡單,只是有一些被特地圈出來的标志性建築,方便他找到。

他二話不說就開始掉頭找地方。

環橋上堵的不行,關榮只得走下去。原本以為等自己下去的時候,白皓年已經把魂收了,沒想到出了點意外,以至于他下去的時候沒見到白皓年人。

說實話,這意外不能用“點”形容,因為他幹了上千年,出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他聯系不上白皓年了。

電話、傳像鏡,沒一個能用上。

為了防止被救急人員當成可疑人員,他就拿着引魂燈躲橋墩後面。本想先把魂收了再想辦法找人的。

結果倒好,更大的意外來了。

“炁歸墟,應忘川。”關榮手上玄力灌入,盯着不遠處的人魂,“還不過來?”

那黑霧真像聽懂了話,和平時一樣進了掌燈深處。

剛收進去,關榮突然感到一陣眩暈,好像被什麽東西硬生生扯住,整個人動彈不得。像是過了一瞬,又像是過了好半天,他才能勉強睜眼。

這一睜眼,哪怕他見過再多世面,也不免為之一驚。

哪兒還有什麽橋墩?自己現在分明身處轎車中。

“怎麽了?哪兒不舒服嗎?”副駕駛的中年女人看他似乎臉色不太好,猶豫地伸手摸了摸他額頭,“沒發燒。要喝水嗎?”

說完,女人從儲物櫃拿了瓶水遞給他。

“……”關榮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他要搞清楚,自己現在身處什麽樣的狀況。

他從車內後視鏡裏看清了自己樣貌,雖然還是自己這張臉,但還穿着校服,應該是個十六七的學生。

幻境?

“我……”關榮啞了半天,最後還是接了那瓶水,“謝謝。”

那女人登時喜出望外,一直往後探,嘟囔說:“小夏啊,你肯接受我就好,肯接受就好……”

關榮了然,看來在這些人眼裏看來,自己的樣貌應該和原身樣貌并無二致。

駕駛位的男人瞥了一眼這三人,露出欣慰的笑容:“我就說小夏心軟,你也是個心眼好的,他不是不懂事的孩子。”

女人點了點頭,還沉浸在喜悅裏,對着後面盡管看不見臉色也知道不這麽好的小妹說:“叫哥哥。”

小妹後仰靠椅,沒長骨頭似的癱坐着,把臉埋在手裏,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自顧自地嘀咕了一句:“他大爺的,到底在搞什麽……”

這話入了關榮耳朵裏,他擡眼看去,這才瞧清了的那女孩的臉,赫然是白皓年的!

白色短裙與他大老爺們的臉無比違和……

關榮難以置信叫他:“白皓年?”

“小妹”整個人驚坐起來,看見他後像是看見救命稻草,矢口道:“關哥!”

前面的兩個人被她這一嗓子弄得糊塗,女人問:“什麽關哥?叫夏哥哥。”

關榮搶在白皓年前開口:“沒什麽。她在給我講她學校的趣事。”

那個父親身份的人一臉笑,似被這融洽氣氛所感染,又絮絮叨叨了一陣,說些家長裏短的話。不過後面兩人沒什麽心思去理他,因為他們發現,這是上環橋的路。

關榮抽出椅背一本書擋着,小聲問道:“白皓年,你知不知道纏?”

“我在地陰司的書庫裏翻到過。”白皓年猛然反應過來,“你是懷疑,我們進了纏造的幻境?”

關榮皺眉:“你不覺得很像嗎?”

“可那玩意兒不在死人身上啊……”白皓年臉上擠出一個離譜的表情。

“上面還有沒死的人,誰知道是死人的還是活人的?”關榮眼睛向上擡,卻只能看見車內頂。

其實他想說的,是那場車禍裏幸存下來的人,或者是在場的任何一個活人。

但話說出來,他又自顧自連連否定了。

“不對不對。”關榮想起什麽似的倏然擡頭,“纏制造的幻境,是在附身者前世身死的那一天。”

所以,在這個地方,什麽人上輩子的祭日會是今天?

——大貨車司機。

關榮瞄了眼窗外後視鏡,又分析說:“如果我沒猜錯,跟大貨車相撞的,應該就是這輛。”

話說到這份上,白皓年也沒空去猜這玩意兒到底在死人身上還是活人身上了,他面露難色:“那怎麽辦?車禍還會發生嗎?我試過了,這裏面玄力壓根使不上多少,也就只能召個泥鳅大的法相。但是沒玄力,召了法相也沒用啊……”

關榮反問他:“拓清書庫裏的書你是不是就只看了一半?”

白皓年略顯窘迫。

這一點關榮十分清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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