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纏果
纏果
段無瑕整個人撲到地上,不僅手裏的飯盒飛得三米遠,連眼鏡也被撞飛,掉到了地上。
周圍路過的人目光不免掃過他這副狼狽樣。
段無瑕趴在地上摸索着眼鏡,頭埋得低。
“喲,實驗班的段無瑕同學,實在不好意思,我急着回教室複習呢,不小心撞到你了。你應該不會回去跟你爸媽告狀,把我高考資格取消了吧?”高壯男生雙手抱臂,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冷嘲熱諷裏完全沒有道歉的樣子。
這話怎麽聽怎麽不舒服。
跟着他的另一個男生佯裝拉他,一通嘲諷:“你還敢惹人家呢?小心人家動動嘴皮子讓你上不了大學!咱們還是趕緊走吧,你就別花時間跟他耗了,人家不用高考當然不急。”
段無瑕還趴在地上,手握成拳,小聲嗫嚅說:“不會的,我不是……”
到後半句話,他自己都沒勇氣說出來。
這時一個女生出來,拾起眼鏡給他,順便把飯盒也給他撿了回來。
段無瑕接過來,頭也不擡地說了謝謝。
女生齊肩短發,雖比兩個男生矮了大半個頭,氣場卻渾然不輸,她怒道:“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別搞這麽幼稚的行不行?你們很閑的話還不如多背幾個作文多練幾道題,捉弄同級同學有意思嗎?”
“是是是,你成熟,你是田黎你考年級第一你了不起。”那兩個男生陰陽怪氣了這麽一句,不屑于跟她起争執,翻個白眼就走了。
田黎無奈嘆氣,轉身對着剛爬起來的段無瑕說了幾句什麽。
關榮兩人站在不遠處的香樟樹下,将這一幕收入眼中。
秦玏環臂靠着樹軀,思索說:“好像,這些人都不怎麽喜歡他?”
關榮沒有贊同也沒有否認,只是說:“我去收他的時候,也只有他父母在。”
他在印證,段無瑕和同學的關系确實不怎麽好。
“因為走後門?”秦玏有些不理解,為什麽這些人會因為這一件不屬于段無瑕本意的事就排擠他。
畢竟他沒上過學,也不清楚這個所謂的走後門會對這些學子産生多麽大的影響,更是低估了人心和人性的力量。
“可能吧。”關榮說。
午休鈴剛響,走廊漸漸安靜下來,剛從廁所出來的陳永樾正要跑回教室,卻被人堵了回去。
“問你個事兒。”秦玏不知道他叫什麽,直接把名字給省了,勾肩搭背稱兄道弟,“許楠和段無瑕,怎麽個事?”
“全校都傳得沸沸揚揚你竟然不知道?”陳永樾驚異無比,随後又反應過來一拍大腿,“哦對,你在外面跟班,這學期都沒怎麽來,也正常。”
“來,我給你捋捋。”陳永樾左右看看,覺得不安心,直接把他拉着往外走。
他們所在樓層是教學樓的最高層,陳永樾就把他拉上頂樓的樓梯口。
頂層天臺的門被鎖着,樓梯道的平臺堆放着幾張積起好幾層厚灰的桌椅,地上還有随處可見的煙頭。
陳永樾從桌子裏扒拉出兩本廢書,鋪在地上。
秦玏會意地坐下去。
陳永樾娓娓道來:“元旦那幾天上頭給了保送名額你知道吧?咱們學校名額就兩個,一個是隔壁班的大佬田黎你應該聽說了,另一個名額給了咱們實驗班。本來是确定了許楠的,結果臨時改成了段無瑕。你也看見了,雖然他倆大考成績大差不差……但是段無瑕學科奧賽國獎數比許楠少了兩個,而且平時的測試成績也大多會被許楠壓一頭。可耐不住他爸媽有關系啊!靠着家裏人從中周旋了一下,把許楠擠下去了。”
他肉眼可見地越來越激動,唾沫星子飛濺,憤憤不平起來:“咱們受害者楠哥還沒說什麽,他自己倒還先不樂意了,這學期整天垮着個臉,不知道的還以為誰欠了他的。我也覺得挺不公平的,而且是個人都會不爽吧?誰高興被朋友背刺一刀?都這樣也只是鬧掰不說話,也就楠哥是個體面人,沒找人來打他一頓都算好的。”
秦玏聽完這些還沒來得及表态,腦海裏就傳來了關榮的聲音:“打人犯法。”
即使不在一處,關榮也聽了個大概。
秦玏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十分贊同他的說法,然後朝陳永樾複述了一遍:“打人犯法。”
下一秒又轉頭好笑問道:“關榮同學,你還懂法呢?”
關榮說得認真:“既然搬到人界來住,就得做個遵紀守法的好公民。”
秦玏回他:“改天我也買本民法典來研究研究。”
“也不用。”關榮說。
“為什麽?我也想當個遵紀守法的好公民。”
“嗯,”關榮傳話,“所以我建議你讀刑法。”
“……”秦玏挑了挑眉。
“……”陳永樾也扯了扯嘴角,似乎很不明白自己純粹的吐槽為什麽會讓江萬君說出這麽正經的四個字來。
他想了想又說:“其實這兩人也挺奇怪的,認真算起來,在這件事發生的前不久他倆就有鬧掰的征兆。”
“什麽意思?”秦玏問。
“他倆之前關系不是挺不錯的嘛,但是好像段無瑕生日宴後,他倆就基本上沒什麽來往了,那件事發生後更是老死不相往來。”
秦玏好奇地又問他:“所以生日宴發生了什麽?”
陳永樾搖頭說:“不知道。”
隔了一層樓加個對角線的關榮把這些聽進耳裏,又回憶起上午段無瑕說的那些,看來讓自己不要介意的話,應該是在生日宴上說的。
教室裏刷題的刷題,午睡的午睡,安靜得連根針掉地上都聽得見。
段無瑕收起作業,正要趴下去的時候,有人戳了戳他背,“許楠”遞了張紙條給他。
——“你記得你生日宴那天發生的事嗎?”
段無瑕整個人僵在位置上沒有動作。
關榮以為他會轉過來看自己或者回個信才對,但是都沒有。
他不禁疑惑,有這麽不堪回顧?
過了好久,段無瑕才回了紙條給他——“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很惡心?”
這是什麽牛頭不對馬嘴的答案?
關榮琢磨不清楚,就寫了句“我沒有态度置喙”。正要遞給段無瑕時,卻發現他極輕地吸了吸鼻子,似在發抖。
他遞在空中的手頓了頓,收回來把紙條揉成團扔到垃圾袋,又撕了張便利貼,寫下“沒有”兩個字。
段無瑕收到這兩個字,頓了好久好久,才又回了關榮——“我有本日記想給你,明天我帶來,你看了之後,我們好好談談可以嗎?”
“秦玏,”關榮猶豫着沒有立刻回他,而是先給正在往回走的人傳音,“問你個問題。”
“嗯?”
“煞纏者破幻境一般要多長時間?”
“你說的時間是在幻境內還是幻境外?”秦玏跟在陳永樾後面,正下樓梯。
“有區別?”關榮不解地皺眉,即使秦玏看不見。
秦玏耐心解釋:“如果是幻境外,碰上資歷淺的或者像上次那種簡單點的,一天內就能行。但要是遇上纏果藏得深的或者這種情況稍微複雜的,三四天大半月也有可能。更甚者就不說了,你應該遇不上。”
關榮追問:“那幻境內呢?”
“如果是幻境內,”秦玏想到了什麽,在走廊忽地停住腳步,只一瞬又跟着陳永樾繼續走,“那就必須在一天之內完成。”
關榮沉默,又問:“超過了一天會怎麽樣?”
也正巧這時兩人進了教室,秦玏注視他,邊往位置走邊給他傳話:“幻境裏的一天過完了,煞纏者就會堕入一個近虛無空間,迎接幻境裏的第二天。”
因為那天是宿主的死期,幻境裏沒死成,不代表他們就有光明的第二天。
道行不夠,纏造不出,不然也不至于幻境與現實走向大致相同而不是整體朝完美的一面篡改,為了續存這個幻境,只能無限循環。
說是圓人之憾,認真看來,卻像是淩遲。
秦玏在位置停了會兒才坐下去,插了句題外話:“別皺眉,老得快。”
關榮:“……”
雖然他極不喜歡別人用訓誡的語氣和他說話,但眉目間還真就聽他的話慢慢舒展了些。
秦玏撐着臉,百無聊賴地望着黑板,腦海裏卻在給斜後方的人繼續補充:“這第二天,也不過是無限循環前一天的發生的事,如此反複。近虛無那個地方會削減玄力,如果你一直沒能破解,那麽最後,你會因為玄力耗盡和堕落失感死在近虛無界。”
關榮了然,他看着段無瑕繃直的背,莫名心生苦澀。
他明白,秦玏的話就這就意味着,這裏沒有明天。這個叫“許楠”的人,也看不了段無瑕口中的那本日記。
段無瑕所飽含的希望就連他整個人,都是纏幻根據他內心化出來的。
他死了,只有一抹邪念存在于麻木空間,那個他從來都不知道的空間。
秦玏觀察了半天旁邊一會兒搓手一會兒拿着筆又一個字不寫的段無瑕,傳話問關榮:“你給這小子說什麽呢?看給人緊張的。”
關榮沒應他。
過了好久,關榮才幹淨利索地又寫了張紙條遞給段無瑕。
段無瑕接過來忐忑打開——“好。”
午休結束鈴響後,學生陸陸續續從朦胧睡意中醒來。
陳永樾伸了個懶腰,困得眼睛都睜不開。
難得他醒來第一時間把視線放在了關榮旁邊的空位處,他迷迷糊糊問關榮:“覃宇去辦公室做題了?午休前沒見他,現在也不見人。”
關榮含糊應付了他。
而他口中的覃宇,此時正在跟秦玏傳話。
“衛真。”荀野在湖邊轉了好幾圈,現在正坐在長椅上,翹着二郎腿望着湖中心。
“發現什麽了?”秦玏問他。
荀野無奈說:“什麽都沒發現,草是草魚是魚水是水,沒什麽不對勁的。”
他慢悠悠站起來,又四處望了望:“要不然我還是先回去?要是保安大爺在監控室看見我逃課把我舉報了,被逮住了還要聽那些人叨叨叨,煩得很。”
沒等他上司回他,他仔細瞧了瞧的高壁上一左一右的圓頭,又說:“等會兒,這個監控好像是壞的。”
“好,我知道了。”秦玏說,“你繼續。”
“……”
下午第一節課都沒什麽精神,聽着英語老師在上面講課,下邊一片小雞啄米似的有一下沒一下地點着。
精氣神稍微足點的,也都自己複習着,還有各懷心事開小差的,最後一類人尤指某兩個。
秦玏奪下同桌段無瑕手裏的筆,靠近小聲說:“你不是都保送了還這麽努力幹嘛?”
段無瑕抿唇不語,他以為“江萬君”在明着嘲諷自己。
關榮見這場面直覺不好,看上去秦玏就是在欺負人,他傳話問:“你想幹什麽?”
秦玏分給他一個眼神,示意“看我的”。
他也不知道現在的學生心裏都想些什麽,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的話戳到段無瑕哪裏了,依然按着自己的想法一步步套話:“我今天中午沒吃飯,餓得慌,你有什麽吃的沒?”
段無瑕反應了好半天,确定他在問自己,才伸手往桌縫裏挂着的書包摸索。
秦玏撐着下颌看他摸東西,泛起金光的指尖無意識抹過耳廓,另一只手虛點他書包。
瞬時間,秦玏耳朵裏鑽進一系列窸窸窣窣又清晰無比的聲音。
紙張摩擦聲、筆滾動錯位聲、塑料袋響聲,還有叮叮咚咚的聲響,像是——罐裝糖果?
最後,段無瑕掏了包餅幹給他。
秦玏接過來說了謝,又得寸進尺說:“你有糖嗎?我感覺有點低血糖。”
段無瑕毫不猶豫地搖頭。
秦玏沒從他眼裏看出一絲不安和躊躇,看來沒撒謊。
“今天晚上食堂什麽菜?要不然我和你一起去?”秦玏頭往後偏了偏,指向關榮,“他也一起。”
段無瑕習慣性低頭,用着怕被老師發現的氣音說:“我沒注意看,那些菜大概還是以前那樣吧……”
秦玏的重點壓根不在晚上有啥菜上,他佯裝才想起什麽來:“對了,食堂後面那塊地兒的監控是壞的,你知道嗎?”
這話剛說完,他瞬間感覺到周圍排山倒海,視線登時模糊,但也真的只有一瞬。
“你幹了什麽?”這句話是腦海裏關榮的聲音。
“你也感受到了?”秦玏挑眉看向他。
看來沒錯了。
秦玏又給他回了句:“快了。”
他雙眼忽地籠上淡淡的金色,盯着段無瑕煞白的臉,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監控是壞的,你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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