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不存在回憶的回憶

不存在回憶的回憶

“這麽巧,你也沒有?”秦玏贊嘆地說,“你還別說,這東西雖然惡心人,但眼睛倒是靈。我都沒看出來……”

你也沒法相。

後面半句話他沒說出來。

三道之內的人沒有法相是鎮不住東西的,秦玏是例外,關榮也是。

關榮倒沒有他那樣匪夷所思,秦玏沒有這東西并不算意外。

畢竟北月也說了,這人是靠點化才進的掌今道,都不算半神體,有法相才怪了。

還在跟荀野作鬥争的纏驟然停住,收了分身躲過一擊,直直奔往長椅上的兩人。

荀野見狀沒追過去,直接收了刀。

剛聽見秦玏說的“眼睛靈”,他眼皮跳了又跳,跟抽筋了似的。

靈嗎?該是瞎了才對吧!不然怎麽會去他家衛真那兒找死?

關榮這個人就不說了,荀野不了解,但秦玏的實力可是實實在在的深不可測。

掌今道多數煞纏者歸他管先不說,就連身為大今掌的羿玦,與他相處起來卻也要禮讓他三分。

就因為沒法相這傻玩意兒就往他那兒鑽?這不是沒腦子純純找死嗎?

“段無瑕”沖過來的時候,秦玏連刀都沒抽。

他輕擡右手,兩指虛點那一團玄塵,“段無瑕”就不動了。

“段無瑕”詫異咆哮:“你是煞兇者?!為什麽我沒感覺到你的法相?”

“我沒有你當然感受不到了。”秦玏說得理所當然,曲起兩指又重重一敲,整個幻境跟着晃了晃。

“陰陽決罹,掌今煉渡。”他攤開手掌,掌中金光摻雜玄色,流轉于纏的周身,又倏然收攏五指,“現!”

湮塵聚成碎片,一幕幕浮出。

最開始的是一幕食堂前,倒着個人,眼鏡和飯盒都飛開三米遠。随之浮現的一如他們先前所看見的那樣,田黎給段無瑕撿回飯盒與眼鏡,并且和撞人的人理論了一番。

但後面的發生的,就截然不同了。

在這裏面,那個叫王家浩的高壯男生沒有輕易放過段無瑕。

王家浩拽他衣服:“老早就看不慣你了,上次物理奧賽也是,要不是你,我就能去了!許楠是個慫包,我可不是。”

田黎正想再與他理論,卻被人拉出了是非地。

誰都知道,這個王家浩是個做事不顧後果的人。之前就是在原來的學校闖了禍,才轉學來的師大附中。

田黎也知道不能沖動,她臉上挂着急切和擔憂,突然想到什麽狂奔起來,丢給同伴一句:“我去找主任!”

“你起來,咱們哥倆好好聊聊。”王家浩幾乎是挾持強迫段無瑕站起來,幾個人把他拉到食堂後面。

段無瑕被推搡到角落,屈膝環着不敢有動作。

王家浩朝他頭使勁拍了一掌,挑釁問:“你要回去告狀嗎?”

這時候段無瑕依舊是冷靜的。

他抱着頭,平靜地說:“有監控,你們最好考慮清楚再——”

“那你先看清楚了,這裏的監控可是壞的。”王家浩揪着他頭發,迫使他直面自己,“食堂前面那幾個也不中用,我TM就打你了怎麽了?局子我也去過,還怕你不成?”

關榮眉頭緊鎖,如果不是知道這是湮塵所化,他或許就要沖進去了。

秦玏見得多,面上沒什麽情緒觸動,只說:“看不下去就別看了,等會兒就能出去了。”

關榮沒應他,但也沒有逃避的意思。

王家浩又踹了段無瑕幾腳用來撒氣:“就算你家有關系怎麽了?不讓我高考?你以為真就能威脅到我?我過兩天就去加拿大了,你家裏人還能飛過來找我算賬?”

段無瑕抱頭悶着不再開口。

王家浩沒往死裏下手,他雖然混賬,但也知道見好就收。

直到這時,關榮才緩緩說:“如果我們看一眼都接受不了,那他們承受了這些痛苦的學生,那不是連呼救都是絕望的?”

這次換成秦玏不說話了。

王家浩一行人走後,段無瑕緩了好久才站起來,整個人搖搖欲墜暈得不行,腦子裏像有什麽東西亂撞。

他打算佯裝無事回教室,後面,或許他不會再來學校了。因為沒有人喜歡他,沒有人想要看見他這張“得了便宜還賣乖”的醜惡嘴臉。

但他終究沒能走出這片地。

等年級主任和幾個管事的人找來的時候,他是從湖裏被撈起來的。

身上這麽明顯的傷口猜也能猜到發生過什麽,家長更是來鬧過。但因為前陣子保送那檔子事,現在要是鬧大了肯定會牽扯出一大堆人,熟的或不熟的。

火星子沒落到自己腳背不知道疼的,沒有人願意還他一個真相,他們在意的只有利益和所得,吃不得一點虧。

最後段家只有私了。

立場各不同,人人都是無辜的,卻又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

關榮他們破幻境出來的時候,剛過十一點半,天早黑了。

段父段母早已經離開,殓房裏就只有關榮一個人。

他沒有立刻出去,而是在這漆黑一片裏待了會兒。

月光和路燈微光透進,只能勉強看清屋子裏的布局。複制粘貼一樣的花圈,還有各種白事物品安靜地躺着。

他回想起白天這裏清冷場面,驀地心酸。

段無瑕,美玉無瑕,想來他的父母應該是很愛他的。

荀野說幻境裏發生的事能順宿主所願,那為什麽這個幻境裏段無瑕發生事還是這麽苦?

所以他只是希望這些同學能對他少一點惡意麽?

關榮沒想過,這看似微不足道的點竟然是他內心深處的最高奢望。

現在都淪為塵埃了。

這個點西郊路段沒多少車,偶爾經過的車輛在寬敞大道飛速閃過,行上高架橋。

關榮出了殡儀館,他倒是想一個閃身回到家,但想起上次出來後秦玏的話,也不敢亂用玄力,只得摸出手機老實打車。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個時間點還是這個上車點太過于吓人,好半天都沒人接單。

正要給白皓年打電話的時候,身後一個聲音傳來。

“關榮同學,這麽巧?”

巧個屁,幾分鐘前才見過。

關榮不想理他。

秦玏走過來和他并肩,看了眼時間又看了眼他:“先不說這個定位怎麽樣,就說這個點,保守估計也得一個小時才能打上。這樣,我送你回去。”

“謝謝,你還是先把你那位同事送回去再說。”關榮說。

剛出來那會兒荀野就溜了,于是秦玏滿不在乎地說:“他有手有腳的,哪兒用得着我送?”

同樣有手有腳的關榮:“……”

又等了近半個小時,還是沒接單的,最後不得法,他坐上了秦玏的小電驢。

是的,小電驢。

起初他是不願意的。

兩分鐘前,關榮瞪大眼睛望着孤零零停在草垛邊邊、甚至可能被狗撒過尿的電動車,臉幾不可查地抽了抽,扭頭問:“你确定這是你的?”

“怎麽?看着不像?”秦玏跨腿坐上去,把安全帽遞給他。

關榮沒有接,他還是不信地說:“秦玏同學,偷車犯法。”

秦玏愣了會兒,恍然發笑,十分主動地把粉撲撲的帽子給他蓋頭上。

他解釋說:“真是我的,這邊不方便停車,我就騎它過來了。”

關榮又猶豫了半天才坐到後座。

小電驢抄近路穿過好幾個巷道,徐徐行過跨江橋。

“剛剛在纏境裏就想說了,你這發色不錯。”秦玏目視前方迎着風,怕關榮聽不見,側頭偏後,聲音比平常大了幾倍,“哪兒染的,改天我也去弄一個。”

關榮撐着車屁股,恨不得有多遠離多遠。

他如實說:“不是染的。”

“天生的?”秦玏覺得稀奇,“天生的也好看。”

關榮默然垂眼:“謝謝。”

沒過兩分鐘,這句謝謝就被他收回來了。

排排垂柳搖曳,小半截落到江水中,被夜風拂起。

這個點,這地段的人行道上只有三兩個行人,來往匆匆,路上的車輛也少。

關榮和秦玏此時正站在江邊公路上面面相觑。

“……”

如果不是小電驢沒電了,他心裏對秦玏微薄的感激之情可能會稍微持久一點。

果然,第一眼就不靠譜的人,是不能太過相信的。

沒一會兒,小電驢停放不遠處的江邊臺階,坐了個人,是關榮。

秦玏買了兩瓶水回來,遞了一瓶給他。

關榮接過來說了謝。

秦玏和他隔着半米的距離并坐,沉思片刻擡頭:“有個問題想問你。”

關榮看出了他的疑惑,先一步開口:“我說了好幾次我不歸輪回道管。”

“不歸輪回道管就沒有法相?”秦玏仰頭喝了一口,看着微瀾反光的江面,“這不合理,除非你不是輪回道的人,編外人員?”

“……你可以這麽理解。”

“可你不是給輪回道辦事?”秦玏還是糊塗。

“我上輩子死前丢了一魂,入不了輪回,必須留世尋魂,只得算半個輪回道的人。”關榮擰開瓶蓋,本來想喝一口,想到什麽手上卻頓住了,“所以,我不是妖。我現在,是死人。”

他本來以為秦玏對自己這個死人身份感興趣,已經想好怎麽唬他了,結果沒想到對方愣是一點多的糾纏沒有,直接角度清奇地挑了另一個話題。

秦玏問:“怎麽死的?識魂又為什麽會丢?”

“……”關榮用着僅剩不多的耐心,“據說是戰死的,怎麽丢的不清楚。”

“你自己不清楚嗎?不是沒入輪回?怎麽會是據說?”秦玏喋喋不休一連幾個問題,還好奇地往他身邊湊了湊。

關榮實在不想跟他說那一段無語又略微離譜的經歷,皺着眉語中帶怒說:“你為什麽這麽多話?”

秦玏沒聽見似的不依不饒道:“所以你上輩子是個将軍?”

關榮不耐煩地“嗯”了一聲。

“巧了不是,我前世也是個将軍。”秦玏洋洋得意地說。

“……”

如果前面的話還能忍的話,聽到這裏,關榮簡直想兩巴掌給他扇過去,他覺得這個人是專門上自己這兒找茬兒的。

他一臉無語說:“可以不用強行趕巧,你當輪回道吃幹飯的?”

三道裏只有天神才有前世的記憶,因為他們不入輪回,飛升一次就算新生。再有就是關榮這種少之又少的沒入輪回門的。

這少之又少的其一還陰差陽錯喝了忘川水,占比更少了。

秦玏說:“說不定呢?我就感覺我前世是個将軍,而且還見過你。我直覺很準的。”

關榮本來想直接反駁他,但轉念想了想,卻說:“你想知道嗎?”

“嗯?”秦玏露出驚異,坐直了瞧他,“你有辦法?”

沒想到關榮說:“我沒有,你有。”

“哈?”秦玏沒聽明白。

“纏和兇會制造前世幻境,你不是煞兇者麽?”

秦玏:“……”

他屬實沒想到,關榮會一本正經地給自己支這麽個損招。

這一點用不着關榮提醒他,他自己比誰都清楚。

“如果你想的話,可以叫上你的同事來幫你試試。”關榮毫無感情地說,“還有,如果你很閑,這世界上還有萬千纏和兇等着你的。”

可能秦玏感受到他的無語,也覺得自己話多了點,就沒再接話。

一時間兩個人都沒再開口。

但話痨改不了唠話,就像某哺乳動物改不了吃某東西。

秦玏突然問關榮:“你有別的名字嗎?”

沒等關榮回答,他又自顧自開口:“我總覺得,你不該只有這一個名字。”

他說得很認真,就跟真有這回事似的。

關榮正要說“有時間想東想西不如好好調查為什麽纏會在死人身上”,但這一大段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了:“或許吧。”

兩個人就這麽坐在江邊吹了好久的江風,等關榮打車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下半夜了。

跟他回去的,還有個說沒帶鑰匙厚臉皮非要去他家借住一晚的秦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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