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催命雨
催命雨
一個悶雷下來,大風肆虐,氣溫驟降。
雨将下不下,聚攏的烏雲隐在墨藍深空,飄然吐息間似要把整片天吞沒。
花沼縣被夷為平地的縣重點高中背面,有一處矮坡,沿路大多植被都被傾覆,枝丫朝下根朝上,頂上難得是一片平坦。
那是直升機停降點,到此地救援的指揮帳篷也搭在那兒。
兩個并肩相隔半米的身影,正跟着擡着擔架的救援人員往上走。
秦玏掏出兜裏剛剛折好的東西,掌心一攤:“送給你,謝謝你的糖。”
“不需要。”關榮沒接。
他覺得用糖紙疊千紙鶴送人這個行為很幼稚。
秦玏不惱不怒,識相地揣回兜了。
“所以是誰?”關榮回想着剛剛的話,問秦玏。
秦玏說完那句“我知道是誰”後就走上這條泥濘廢道了,根本沒給關榮多餘的解釋。
不過秦玏正等他這句話,他意味盎然地說:“我可是看準了的,我幻附的這個人離宿主近。”
“所以?”關榮耐心問道。
“所以你知道我進來的時候,睜眼一看,是跟誰在一起的嗎?”
關榮這下沒再問,只漠然看他,一臉“你廢話真多”的神情。
秦玏半天沒等來下文,被他不按套路出牌的行徑氣笑了:“關榮同志怎麽不問我?”
關榮同志有些不耐煩:“你說不說?”
大概秦玏也知道他耐心耗盡,沒再說多餘的話,單刀直入說:“我所在的那一車,除了葛聞還有個人,叫——劉成健。”
他先前之所以沒懷疑劉成健,是因為荀野和關榮都說宿主是葛聞,便也沒多想。不過這下倒是顯而易見了。
也正是如此,在這個信念有所動搖後,他會讓荀野第一時間去找劉成健。
但現在的情況,哪怕他們知道宿主是誰,還得費時間找纏果,關榮擔心來不及了。
他正要給秦玏敲警鐘,就聽見識境裏白皓年的聲音。
“我這兒有個發現你們聽不聽?”
他沒跟隊救援,此時正跟劉成健這個救援突擊隊總指揮待一塊。
劉成健在臨時搭建的救災棚處指揮,浩哥就趴在一邊的帳篷口子旁。
關榮發話:“說。”
白皓年思索片刻說:“我覺得這個劉成健不對勁。”
當然不對勁了。
雖然關榮知道,但還是很給面子地問:“哪裏不對?”
秦玏則問:“你怎麽覺得不對的?”
“當狗的直覺。”白皓年先回答了後者的問題。
秦玏稀奇:“那狗子怎麽沒發現?”
“嗯?”白皓年似乎不明白,他把目光投向排排休息的搜救犬身上,“除了我還有別的犬?”
剛到指揮地的荀野:“……”
白皓年眼珠子一轉,把周圍的風吹草動收入眼裏,正好瞧見先一步上來的荀野。
他沒想過秦玏說的就是荀野,就也沒多問什麽,回答了上一個關榮的問題:“之前不管什麽,這個劉成健都是親力親為。現在雖然也忙于救災工作,但我覺得他這會兒有點毛躁,或者說力不從心。”
力不從心。
荀野聽了他的話,把目光也落到救災棚裏的劉成健身上。
彼時劉成健正拿着對講機說什麽,一只手呈握拳姿勢,抵在桌子上,無意識般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然後揣進了褲兜。
根據他們一天的了解,作為一個英挺剛毅的精兵,這絕不是高度緊張下他會有的動作。
關榮正理着白皓年說的話。
上次的幻境裏,他知道宿主是段無瑕,沒有注意過宿主的小動作。而且他不是時時刻刻跟在段無瑕旁邊的,根本不知道段無瑕是否也有白皓年說的這種狀況。
這次在沒有幹擾的情況下,作為旁觀者的白皓年,看得更為清楚。
像秦玏和荀野,聽見力不從心四個字就知道怎麽回事了。
荀野說:“我跟着他。”
說完他就跑到救災棚子裏盯着劉成健一舉一動。
白皓年見他匆忙行跡,這才反應過來:“所以這才是真正的宿主?”
“你立功了。”秦玏玩笑說,“你要是我手底下的人,回去高低得給你加年終獎。”
荀野還抽個空應個聲:“我立功了這麽多次也沒見你給我加過什麽。”
這時沉默了半晌的關榮突然問:“為什麽會這樣?”
他想問的,為什麽宿主會有所謂“力不從心”的情況。
秦玏聽出了他的話中意,解釋說:“因為,距離他死亡的時間越來越近了。”
二十一點三十分。
驟然降雨,瓢潑肆虐,
兩人冒着風雨到了坡頂平坦地後直竄入巴掌大的指揮棚,一身濕,貼着棚杆擰了擰濕重的衣物。
關榮瞥見這山坡背面,有條河,正是他們來時沿路所經的河。水位似乎比白天高了不少,估計地勢稍低的地方已經被洪水圍住了。
劉成健和荀野,還有幾個空降部隊的官兵背對着他們,正商議着什麽。
劉成健眉間尚未舒展,從今天早上到六方區後,連把臉都沒來得及洗,現在還是一臉黑。
他一手揣在褲兜裏,一手拿着筆在地圖上和衆人商議着比比畫畫。
“有什麽發現?”秦玏在識境裏問荀野。
“他兜裏有東西。”荀野說,“從我到這裏開始,這期間他的手就沒拿出來過,在摩挲什麽,但我沒聽出來。”
關榮聞言看去,劉成健左側褲兜滌棉布料輕微起伏,确實像手指在游動。
劉成健言語忽地激動起來,蓋過雨聲,衆人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過去。
他空着的右手成拳打在桌子上,擡眼看向空降兵連長宋國慶:“炸不炸不是你我能說了算的,這得交給爆破部隊、水電總部的專業人士。就算咱們能炸,炸藥哪兒來?衛星電話已經沒電了,現在必須出去聯系外援進行爆破疏通,花沼很有可能被淹沒!”
宋國慶略帶焦灼地說:“光是一架直升機無法帶走所有的幸存災民,而且現在這個天,空中可見度非常低。”他似是悔恨地一拍腦門,“我們的救援裝備裏獨獨漏了橡皮艇。”
“發生什麽了?”關榮直覺不好,他沒直接插話,而是在識境裏問荀野,“和河水異常漲勢有關?”
沒等荀野回,白皓年搶先一步開口,佩服說:“關哥,我突然覺得煞纏者這個職業也挺适合你的。”
關榮沒打算和他深論幹什麽工作這個問題。
“上游的卉丹縣下了一天的暴雨,距離此地有二十多公裏。”荀野做補充,“換其他地兒最多救援行動困難了點,但花沼依河,剛剛進來那條路又發生山體滑坡,沿着往下還有好長一段路垮塌入河,下游處已經被完全堵死。依照這個上漲速度,不出四個小時就能把花沼淹了。”
恰巧這時劉成健拍桌,又說:“整個揚城的災情都是難以想象的,指揮總部不一定能及時注意到這裏,總要有人把花沼的情況彙報給上頭!進出縣城唯一的路已經沒了,現在唯一能把消息帶出去的就是你們了!你要是再猶豫,整個花沼都要完!”
宋國慶一咬牙,下定決心似的披上雨衣徑直往外走,語速極快地對跟在自己身邊的人說:“通知下去,防寒雨衣發給災民。重症傷患先上機,能載多少載多少!速度!”
等宋國慶走後,劉成健才注意到冒雨上來的關榮兩人。
他将兩個落湯雞打量了一遍,抿唇不語,片刻後才說:“我知道你們在家也都是父母的心頭肉,但那些被埋在廢墟之下的人,也是別人的心頭肉。既然你們選擇跟過來,就得有吃苦的準備。”
他說得隐晦,兩人也聽得明白。
秦玏裝模作樣哈手,哆嗦着說:“給我們十分鐘。”
關榮也佯裝咳嗽,吸了吸鼻子,可憐巴巴地雙手抱臂,真像病得不行的樣子。
荀野裝模作樣地給兩人遞了幹帕子。
劉成健見他倆這模樣不忍心再說什麽,算是默許了。
不遠處的浩哥将一幕幕看得一清二楚,不免咂舌:“我說錯了關哥,我找到更适合你的職業了。”
關榮:“?”
白皓年:“我送你出道吧。”
關榮:“……”
秦玏拱火:“我看行。”
白皓年還給關榮單獨傳音:“其實這個煞兇者演技也不錯。”
被人腹诽的秦玏收回心思,正打着自己的算盤,沒話找話說:“劉副隊入伍多少年了?”
“十八歲算起,”劉成健靜靜地望着黑夜裏的滂沱大雨,像是要透過那被蹉跎的塵間、從早被鎖鏈封鎖的過去,翻找記憶,“十五年有了。”
“十五年啊。”秦玏思索了會兒,不動聲色朝他靠近,“那劉副隊豈不是經常奔走在一線?家裏人不擔心?”
“這是我的工作,更是我的使命和追求,我家人會理解的。”劉成健語氣如常,只是手上動作僵了一瞬,而後又開始反複摩挲兜裏的東西。
這個細節被關榮看在眼裏,他死死盯着劉成健的手,閑聊家常般說:“我聽說副隊剛結婚,還在婚假期。”
話落不等劉成健應聲,驟然一剎地動山搖,幾人只覺得兩眼發昏。
一行人在震後廢墟待了一天,又親身感受到災後各種重創,出現這種情況,他們第一反應就是餘震。
“餘震了?”白皓年第一個出聲,一副嗓音驚魂未定。
秦玏了然于胸,沒給多餘的解釋。
關榮也蹙眉不語。
晃感并沒有持續多久,他定睛看去,這裏的一切分明都好好的,剛剛的震感似乎只是錯覺。
“不,不是。”荀野說,“是幻境動了,衛真他們找到點子上了。”
劉成健和他們仿佛不在一個時空,但對關榮說的話緩了會兒才有反應。
不過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故意為之一般跳過那個問題:“我們沒有太多時間了,宋連長在安排災民撤離,你們去幫他。”
命令下達了,兩人卻都沒有動。
直到劉成健再一次催促,兩人才打算裝裝樣子,背了個身。
“他在逃避。”關榮說。
秦玏觑了一眼身後的人,視線掃到他一直揣在兜裏的手,轉過頭在識境裏說:“他兜裏的東西得想辦法弄出來。”
荀野在狹小的棚子裏也打量他,問道:“怎麽搞過來?”
“搶?”白皓年沒頭沒腦問。
這話一說出口,離劉成健最近的關榮秦玏兩人恰好對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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