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花沼難

花沼難

勁風呼嘯過,綿長河流激起驚濤駭浪,天地颠懸,被罩上朦胧血紗。天上那道裂縫愈來愈大,似要将這個世界噬食。

荀野法相加身,虛空操縱滅纏刃,直逼纏命門,沒成想纏狡黠避過,堪堪只擦破點皮。

傷口處沒有血,和它周身的東西一樣,是湮塵。

就差一寸,荀野有些浮躁了,開始無序出刀。

纏看出他開始慌亂,一手抵禦,另一只手聚力,忽地提線木偶般往上擡,只見天空那道法印更加明顯。

它嘲弄道:“猜猜看我們誰能耗的過——”

話音未落,它只覺得脖頸一緊,猛地被什麽東西縛住。

關榮突然出現在它面前,藤蔓将它纏得死死的。

荀野看準時機,滅纏刃直沖腦門。

不料“劉成健”嘲意更甚,它淩空一側躲過荀野的刀,只消往脖頸上的東西一握,長藤瞬間溶解。

它好笑說:“什麽人都來多管閑事?”

“不管等死?”

盡管關榮本來就是死人。

他又手捏兩個玄焰訣,卻也無甚作用。

他算是知道,用來對付惡魂惡鬼的這些東西,對這玩意兒是沒有用的。不過也能理解,不然還要掌今道幹什麽?

天邊的血色愈加濃厚,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纏境快毀滅了。

關榮閃身至纏身後,心想最後再賭一把。

他一手銀光忽閃,貼至自己胸前,從中化出長棍模樣的東西。

那是一把通體雪白的锏,四棱根根銀骨,就連锏柄也是白骨所成。

秦玏像個局外人看了半天的戲,直到這時他才有了細微動作。

他雙手交疊抱在跟前,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點着手肘,狹眼辨清那東西。

“魆明锏?那不是你們地陰司拓清的東西?”他仰頭瞧着那根銀锏以及三人的對峙畫面,目光未移分寸,輕輕踢了踢腳旁的白皓年,這話就是問的他。

“沒錯。”白皓年怕被踩死挪遠了點,他思索着頓了頓,“不過跟關哥有緣,地陰司就送給他了。”

魆明锏又名五帝锏,這個名字出處追根溯源的話,得細究到九萬年前。

相傳數萬年前三道體系還未開辟,管理輔助人界正常秩序的是為陽陽境。

陽陽境聚齊了現在三道各人神鬼,以及除開人界的二界妖魔,大雜燴一樣糅雜到一起,不可謂不亂。

像人間帝王那樣,他們也用“帝”字來代稱境中最高管理者。但為與人界的帝王作區別,他們用的實際上是“天尊”二字。

而陰陽帝這個位置,有五個,分別掌管五地,且由正神任之。相傳當年的五帝天尊是由天地所化,世間唯五正神。

就這樣,時間流轉數萬年。

九萬年前,陰陽境混亂,巨相閻魔從往天混沌翻出來,陰陽境五地遭遇毀滅性打擊。

為了維護萬物規律和世間秩序,天尊五帝以己骨煉锏,用以斬剿惡果,結束混亂。

混亂結束後,就有了現在的三道三界。

這五帝锏本來該歸天神道管的,畢竟是正神之骨所。

不過想要馬跑千裏總得給人家喂草,後來這神器給了輪回道,算是工資也算辛苦費。掌今道那邊,則給了另外的法物。

不知道是為了應景還是為了炫耀其歸屬權,輪回道拿到手後就給人家戶口連名帶姓改了。

姓名:魆明锏。

IP地址:輪回道。

這些基本的東西,秦玏入行的時候就了解了,他不明白的是,為什麽白皓年說這東西跟關榮有緣?又是怎麽個有緣法?

而且——

“他為什麽是從心口化出來的?”秦玏眼睛也不轉地問。

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不想回,白皓年沉默不再言語。

秦玏正要再追問,方才三人對峙的地方玄銀雙色乍現。

風雨忽止,天邊血色已經退卻。

只見“劉成健”胸腔被魆明锏貫穿,锏柄被身後的關榮反手握住,整個人恰好與他相背,單看形成了拉鋸對沖的畫面。

而身前的荀野法相已收,手上的滅纏刃直直穿透它額頭。

荀野的動作和上次幻境裏秦玏的動作如出一轍,他道出念過千萬遍的法訣——“陰陽決罹,掌今煉渡。現!”

湮塵起伏,聚成一團,畫面顯示的正是宋國慶走後的場景。

“副隊,你和宋連長一起出去嗎?”劉成健身邊随時待命的小楊問他。

他回得沒有絲毫猶豫:“我要是都走了,這些災民怎麽辦?”

小楊抿唇,從他入隊開始就知道劉成健的性子。

他一咬牙,利落地披上雨衣往外奔:“我去幫忙轉移!”

等小楊走後,劉成健又開始觀察起地形和水位變化。

沒過多久,平坦地勢陸陸續續多了傷患,被扶上來或是被擡上來。

雨沒有要歇的跡象,他們在臨時搭建的棚子裏等待號令,聽着雨聲,望着河水漲勢,忐忑不安、驚魂不定。

他們不知道接下來等着他們的是什麽。

死亡,或者是幸存。

傷患還在增加,人群裏突然出現了葛聞的影子,不過不是以救援者的身份,而是以傷患的身份。

他右大腿被鋼筋貫穿,強撐着沒占用救援擔架,只杵根棍子走上來的。

浩哥圍上去,幫不上什麽忙只能急得轉圈。

劉成健見了,眉毛皺成一團,問他:“怎麽搞的?”

“是我自己不注意。”葛聞臉色慘白,摸了摸浩哥的頭以示安撫,他看向停着的直升機,“撤離行動安排得怎麽樣了?”

劉成健看了看表:“再有半小時,全部部署完成。”

葛聞:“有我幫得上的地方嗎?”

“等會兒你和他們一起上去。”

“不行。”葛聞一口否決,“如果我上去了,那就意味着另一個重傷患者會被落在這裏。”

“不行也得行!”劉成健态度強硬,“你現在也是重傷患者,不及時救治,你不僅這條腿會廢,你這條命都難說!”

葛聞正要再辯駁,就聽劉成健又一拍桌子說:“這是命令!我需要有人跟着宋連出去将情況彙報上去,現在這個最合适的人就是你你知不知道?”

他帶來的人不能全折在這兒。

最後,葛聞被強行帶走。

其餘重症傷患也被擡上飛機,為了能多轉移幾個,直升機已經超載好幾個了。

他們就是在賭,在跟死神賭。

在場所有人都明白,這可能是最後一架直升機,也是他們最後的救命稻草。

盡管這個天氣,這架直升機能不能安全駛離此處還不好說……

人群裏已經有人開始鬧了。

他們覺得不公平,大家都是人,憑什麽他們不能上機?

也有理智呼籲大家靜待安排的人。

瘋狂、混亂、動蕩。

直到一聲雷巨響,閃電劈開了山坡臨河斷崖,這場騷動戛然而止。

他們知道,死亡又一次到來了。

劉成健趁機指揮維護秩序,确保直升機能正常起飛。

人牆一端,手電燈光漸暗,機門緩緩關閉。

人牆另一端,是目眦欲裂、絕望哭嚎的人。

救援官兵不忍直視,其實他們心中的拉扯比在場者任何人更甚,他們不想放棄任何一個人,可這一件很為難的事。

在自然災害的逼迫面前,他們都無能為力。

他們正面臨人性的矛盾,這是極其折磨的、殘忍的。

劉成健連雨衣都沒披,狂奔到人群中,雙手放在嘴邊充當擴音器:“大家稍安勿躁!我們與大家同在!飛機上的都是的重傷患者,請大家理智對待,我們會竭盡全力确保每一個人的安全!”

在混亂沖撞中,他兜裏的東西被人擠了出來。錢包在濕泥土上翻滾幾圈,被人踩踏踢翻後不見所蹤,

劉成健一邊安撫疏通混亂人群,一邊探頭探腦找自己遺失的東西。

竄了好一陣,晃眼瞧見那個錢包被踢到坡邊上,他忙奔過去,就在他彎身要撿起來時,畫面猛地終止。

秦玏手上一揮,湮塵驟然消散,畫面也随之消失。

“你在做什麽?”關榮只來得及問秦玏這麽一句話,頓時覺得頭暈難忍。

等他再一睜眼,目光所及之處不再是暗不見天的雨夜和躁動混亂的人群,而是自己家的客廳。

關榮恍惚,一時半會兒還沒緩回神,直到一陣門鈴響起,他才确認自己是真的出幻境了。

他剛打開門,就見門口秦玏欲再按門鈴的手停在了半空,他身後的荀野扛着個人。

關榮看了半天,才認出那人是白皓年。

秦玏朝一邊努努下巴,說:“在過道撿的。”

關榮差點忘了,這才是其他人誤入纏幻境正常該有的反應。

他側開身,給人讓路,正要說去拿個床單被罩什麽的,就見荀野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等——”他張了張口還沒來得及制止,就見白皓年被一把甩到沙發上,躺屍一樣攤着。

“……”

關榮十分嫌棄,幾個人身上都是濕的,髒得沒眼看。

自己剛剛挪開的窩就已經是髒的,他不想再清理更多的、不屬于自己的污跡。

然後,秦玏跟在自己家一樣,一屁股坐到了他沙發上。

“……”

得了,還是乖乖收拾吧。

荀野揉了揉肩,看着不省人事的白皓年,感嘆道:“還是當狗的時候好。借你衛生間。”

他甚至得寸進尺地一邊脫衣服一邊朝衛生間走,根本沒管關榮同不同意。

“……”

這是來了兩個瘟神吧?

關榮拳頭緊了緊,手上銀光收不住。

想着四舍五入同生共死的交情,他才沒給人按着打一頓。換了其他的,他連門都不讓人進。

流水聲響起,襯得客廳處無比安靜。

關榮把矛頭對準秦玏,一雙眼睛無情地剜着他:“你們掌今道是不是都不會尊重人?”

他依稀記得上次好心收留某人被嫌家貧,這次某人下屬第一次來又直接當自己家使。

他不喜歡這樣沒有邊界感的人。

秦玏身子往後仰,偏頭盯他:“關榮同志這話說得可就傷我心了,你看我哪兒不尊重你了?在幻境裏怕你煩我,我還專門換了張臉。”

“所以你寧願為弄明白你心中的一點疑惑,不長耳朵執意跟着我?”

秦玏不同意了:“怎麽能說我跟着你呢?那不是我的職責?”

關榮不吃這套:“你說你不煉纏。”

所以他沒必要進這個幻境,像以前那樣,在外面等着荀野就好。

秦玏摸摸鼻子,不占理地诳話胡謅:“那我這不是擔心你?”

關榮聽了額頭都快擰成“川”字了,他一臉嫌惡:“你不惡心?”

秦玏打哈哈,點了點自己的心髒:“我這是真心誠意的。不信你剖開看看?”

“你是真不怕挨雷劈。”

“天神道不劈內部人。”

兩人這麽扯了半天,關榮才把話拉回他最疑惑的事。

他沉思開口:“為什麽不讓看完?”

秦玏好整以暇抱臂,笑了笑,似乎早就猜到他會這麽問,反問他:“你想看的什麽?或者說你覺得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無非就兩個結果,救援及時與否。但唯一不變的,是劉成健的死。

他沒想從秦玏那兒得到結果,摸出手機打開搜索引擎,輸入幾個字——“揚城花沼縣地震”。

跳出來的訊聞每一則都只有短短的幾行字,但無一不在顯示[……受自然天氣和地形條件各種影響,救援速度被耽誤近七小時。平川河漲勢兇猛,僅三個小時,花沼全縣遇害,受困官兵和災民無人生還,這無疑給人民帶來了巨大的創傷、給……]

無人生還。

顯目的字,充滿了血肉骨的字。

關榮拿手機的手僵了一瞬,突然就記起來了。

花沼這個地方,他在二十多年前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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