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夢

關榮做夢了。

其實他不知道那是夢,因為夢的開端,是混沌無緒的。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裏,好像固定在了什麽地方,看天不似天,看地所及只有一片又一片的綠,唯獨看不見自己。

下一刻,黑暗迸發,他堕落到一片無垠之地,眼前有白球似的東西蹿來蹿去。他想轉頭,只是好半天沒能如意。

他愣怔不動視角未變,周圍景物變化下,失重感再一次襲來,他又探入了一個陌生地。是一片紫白花海,他眯起眼睛想辨清是什麽花,卻只發現了個孩子奔跑的影子。

身處之地下一秒又拔地而起,周圍變成了枯木樹枝,環顧遍野,他成了最高點。他的底下好像還坐着一個草帽人。

随着四周景象不斷變化,身居高處的他不受控制,猛地俯沖下去,穩穩落到一個後院,孩童刺耳的叫聲入耳,他被追趕進了某個大戶人家。

忽地眼前一黑,再睜眼時,他到了別人臂彎裏。歡聲笑語貫進耳朵,眼前有好幾個人,看起來像在逗自己。他眯起眼睛想看清楚,卻只能看見一個又一個的模糊輪廓,還有一個圓滾滾的腦袋。

再後來,他整個人化成了一縷風,飄了好久好久,吹到不知處木窗裏,忽然成型立了起來。他觀察到窗外漸遠的人影,瞧見面前一摞又一摞的古書,覺得疑惑無比。

當他伸手想翻閱時,場景再次變化,書籍變成了火燭,搖曳生影。他低頭,看見自己穿着狐裘,當門口閃過黑影時,他似懷期待轉身,但就在整個人轉過來時,門口猛然飛來一把匕首。

他想躲,卻怎麽也動不了。他能發覺,場景還在飛速變幻,這個夢還沒到頭。暖屋靜好變成了兵荒馬亂,大雪飄零屍骨遍野,那把匕首變成了長箭,還在朝他靠近。

近在咫尺那一刻,關榮猛地睜眼。

沒有小孩沒有草帽人,沒有古書黑影,也沒有狐裘刀箭。

映入眼簾的,只有暗夜裏的白色天花板。

夢結束了。

像是還未回魂,他捂着胸口喘了喘,都快忘了現實世界是怎樣的了。

他眨眨眼,愣神緩了緩,這就是做夢嗎?

他在回味。

穿梭在怪異的空間裏,時而上天時而入地,走馬觀花一個不存在的世界,不受控地閱遍未知百态。

這種神奇的感覺,他找不到恰當的形容。

對于別人來說,好比在學校裏學到了新奇的東西,帶着好奇反複推敲。

不過對于他來說,就該是初入學堂了,僅僅是別人的第一步。

他想找人分享。

就像發現了一件寶貝,因為他沒有擁有過,他覺得和人分享後或許會和自己一起欣賞,甚至得到贊揚和認可。

其實這是一件很幼稚的事,他都知道,換做以前他也是十分不屑的,但現在好像不一樣了。

他忘了從什麽時候開始,他開始在意這些了。

好像是第二次進幻境的時候?

不過當關榮再回想那個怪誕無厘頭的夢時,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怎麽開始怎麽結束的?中間又發生了什麽?最後又是怎麽結束的?

他好像真就單純做了個夢,被他遺忘後再不為人知的世往。

關榮擡手揉了揉太陽穴,試圖喚起夢裏的記憶,不料心口突然被人捂住了。

秦玏迷迷糊糊的聲音從旁邊枕頭傳來:“還疼?”

關榮這才發現,他旁邊躺着個人,是自己剛剛的動作驚醒了秦玏。

“沒有了。”他聲音還有些嘶啞,“你怎麽睡這兒?”

秦玏撐起半個身子打量他,見他毫無異樣才松了口氣,又躺回去,感嘆說:“這幾天把我折騰得夠狠的,我不睡這兒,你就可勁折騰自己了。”

“……”關榮的表情難以言喻,艱難扭頭看向他,“我怎麽了……”

他只記得自己心口猝然發疼倒在了浴室,劇痛意識模糊時,感覺到秦玏闖進來,扶着自己連問了好幾個問題。

再後來的,他就沒印象了。

秦玏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賣慘:“你這不表示點什麽都對不起我這些天的精心照顧。”

“……”

毫不誇張的,他覺得關榮是真能折騰。

關榮昏睡的這幾天,老是突然一個驚噤,吓得秦玏守着他都不敢睡,生怕出了什麽差池。

不僅如此,不知道是臨時發作還是一貫作風,關榮睡覺還忒不老實,老是翻下床。

一個不留神,他就睡到了地板上,縮成團不嫌硌人,跟被人欺負了一樣。

他昏着倒是沒什麽感覺,光是想到他從床上摔下去,秦玏就覺得肉疼。

關榮毫無睡意,坐起來靠着床頭,問:“我睡了幾天?”

“五六天吧。”秦玏也坐起來,還貼心地給他背後墊了枕頭。

“秦玏。”關榮輕喚一聲,目視前方,視線卻未落到實處。

秦玏轉頭向他:“嗯?”

深夜裏的風穿過,掀起窗簾一角。窗外花座赤鏈的湮塵流轉不息,屋裏兩人靜默不言。

哪怕一片黑,只要他二人想,就能把室內一切看清楚,也就沒了開燈的必要。

半晌,關榮平靜說:“我做夢了。”

秦玏好奇地湊近:“夢見什麽了?有沒有夢見我?”

“忘了。”關榮雙手交疊,不自覺摩挲起來,“我第一次做夢。”

“那感情好啊,”秦玏不知真假地傻樂着,“有了這個開端,咱們以後還能在夢裏相見。”

“……”

果然狗嘴吐不出象牙。

關榮覺得自己大概腦子也出問題了,沒事兒和他說這些有的沒的幹嘛。

秦玏忽然問:“你知道做夢代表什麽嗎?”

關榮搖頭。

這個難度不亞于讓三歲的孩子去考研究生,還是理工科類的那種。

“人類裏科學的說法是——你的大腦皮層的某些神經處于興奮狀态,影響了你的思維和意志活動。”秦玏說得頭頭是道,條理清晰,“按照人類稍微玄學的說法呢,就是大多數你夢到的事,其實是你平行時空留下的軌跡。”

他突然拐了十八個彎:“當然,我們的存在早就打破了這兩種觀念,所以人類科學和野生玄學這種東西在我們身上不起作用。”

“……”

不知道誰教他這麽說的,前面的話正正經經給人科普,最後一句話又直接把前面的理論推翻,全否定了。

感情說了一堆廢話。

不過或多或少,關榮對“夢”這種不着實的東西有了一定自我看法,不至于太虛幻缥缈。

他思索片刻:“所以你這是在給我授課嗎,秦老師?”

秦玏噙笑,玩笑說:“第一次當人老師,有講的不好的地方關同學就多擔待擔待。還有一種情況我沒說呢,那就是——非野生玄學。”

“非野生玄學?”

“沒錯,也稱科學的玄學,或者玄學裏的科學。”

關榮心中吐槽,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還是不能輕信沒教資的人。

沒有教資的秦玏仍舊滔滔不絕:“他們認為,你做的夢,其實是跟你的往世息息相關,孟婆湯失效了,上輩子的念想沒斷幹淨。”

一提到“往世”、“孟婆湯”、“上輩子”這些字眼,關榮就立馬有了想法。

他猜測道:“這個說法,不會是從三道傳出去的吧?”

“厲害啊,這都能猜到。”秦玏給他豎了個大拇指,“所以叫非野生玄學嘛,天神道就不說了,反正咱們兩道大多都認可這個說法。”

“那你做夢嗎?”關榮好奇問。

“我?”秦玏仔細想了想,“有,但是很少。我印象裏夢到過的,只有什麽花啊樹啊白貓什麽的,但醒來都記不太清了。”

關榮點點頭,看來大家的夢都大同小異?

他細想了會兒,打算再睡一覺,試試看還能不能做夢,于是躺下閉上眼,翻了個身絕情道:“你走吧。”

“?”秦玏說個話跟綠茶反派似的,“我照顧你這麽幾天不謝謝我就算了,我這麽辛苦你還要我走?”

“……”關榮琢磨兩秒,“謝謝。請你回自己房間睡覺。”

“關師哥真狠心啊!”

“這詞兒你用過。”關榮背對他,眼皮都不擡一下。

秦玏粲然一笑,靠得穩穩的,沒有要走的意思。

他默了默,忽然收了笑,正經道:“我可以問你幾個問題嗎?”

關榮睫毛微顫,“嗯”了一聲。

他知道秦玏要問些什麽,無非是和自己這次犯病有關的。

他也沒想過瞞着。

“我聽白皓年說,你這毛病一千年前犯過?”

“不是一千年前犯過,就是那時候得的。”關榮說得雲淡風輕,仿佛一個局外人,摘得幹幹淨淨。

這語氣,不知道的還以為那些痛苦沒落他身上。

秦玏:“為什麽突然又這樣?”

“我不知道。”

關榮也茫然,明明這麽久都好好地過來了,怎麽會突然犯病。

不過說實在的,跟千年前那次比起來,這根本算不上什麽。

他猜想,可能和掌今道磁場不和吧。

秦玏想了半天,才又開口問:“是魆明锏造成的?”

“不是。”

秦玏疑惑不已。

先前看關榮拿自己胸口當魆明锏的容器才有了這個懷疑,沒成想不是因為這個,他想不出其他成因了。

“那是怎麽弄成這樣的?”

“有點複雜。”關榮無言片刻,“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

“那等你想好了再跟我說也行。”

關榮沉默幾秒後:“好。”

最後一個秦玏有些問不出口,但他實在好奇,準确的說,是擔憂。

“你會因為這個徹底消失嗎?”

關榮又沉默了好久,倏地擡眼,無意地望着牆壁:“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

所以誰都說不準。

秦玏驀地心酸,偏開頭哽咽無聲。

氣氛開始冷下來,關榮察覺到這一絲變化,有些不自在。

他生硬地岔開話題:“白皓年呢?”

秦玏轉回頭,打量他側躺的脊背:“我顧不上他,這幾天讓人拉他出去遛彎,晚晚寄宿在人家那兒了。”

“荀野麽?”

秦玏:“不是,你不認識的,不過信得過。”

關榮:“那荀野呢?”

“帶着人出去煉纏了。”

關榮帶着一絲狐疑,試探問:“什麽時候走的?”

“就剛剛,前後不過半小時吧。”秦玏全然沒發現被套話了。

“半小時?”關榮若有所思地重複一遍。

他想起什麽似的坐起來,打開手機湊到秦玏眼前。

“01:50”這個時間點赫然在目。

秦玏還沒反應過來他要表達的意思,接過手機端詳半天,甚至還傻傻問:“怎麽了?壞了?”

“怎麽了?”關榮尾音拔高,像是反問,随後好心提醒,“我要是沒記錯,之前有人跟我說掌今道上界有宵禁,不出不進。”

“……”秦玏自己都忘了,他眼睛一轉,“那個——”

關榮語氣森森:“找個好點的借口,別跟我說你們道上界和人界還有時差或者用的不是一個時間,我不信這套。”

“……”

當時關榮是真信了,還暗中感嘆過掌今道不愧是三道裏最特殊的,過得真有規律。

誰能想到是人家為了騙他,随口胡謅找的借口,他居然還傻傻地信了大半年!

秦玏心虛地摸了摸耳垂,輕咳兩聲掩飾尴尬,立馬飛下床。

“我還沒睡醒,先回房間睡個回籠覺。”房間門關上的一瞬,他才保證說,“不會有下次了!”

等徹底不見影了,關榮才勾唇淺笑,哼哼道:“謊話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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