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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閣主?閣主?你怎麽了?是出什麽事了嗎?”
何滄海連聲關切喚她。
漱玉怔忪一瞬,猛然回神,她心髒狂跳,滿腔悲憤怒意如浪,呼之欲出。
“滄海,事情有變!”她斬釘截鐵道。
語畢,她不假思索起身,撕下背後牆上的山河圖,露出四九三十六件密集的暗格,枕風閣上下內外正好三十六人,漱玉抽出一格,取出裏面壓塞的竹筒遞給何滄海。
何滄海垂目打開,發現竹筒中卷着一份僞造的身份作傳,還有一些銀票。
“這是?!”他露出錯愕不解的神情。
“天黑之前,所有人離開未央都,這是我為你們每個人準備的後路,為的就是今日。”漱玉的語速很快:“不走有殺身之禍。”
何滄海怔了怔。
他是最早來到這枕風閣的,現今與閣主岑澈相識已近三年。
他貧寒出身,憑借一己之力考上武舉,進京後卻遭冒名頂替,申訴無門,流落街頭。屋漏偏逢連夜雨,他又适逢鄉紳之子街頭鬧事,一時看不過,失手将對方打死,惹了人命官司。
對方家大業大要他償命,他求助無門,便在這時,枕風閣主如及時雨般現身,出手替他擺平了麻煩。
也便是這一遭,他看清了未央都內繁華之外的蠅營狗茍,決議投身岑澈麾下報恩。
枕風閣裏收留的都是些命苦之人,他們同病相憐,彼此共情,彼此扶持,舔舐療愈傷痕。雖然他們做的那些活計都見不得光,但枕風閣主從不虧待他們,每一筆都有豐厚的酬勞。
許多事情岑澈固然不會事先言明,但他們之間有絕對的信任,他們從不質疑閣主的決策,因為他們知道岑澈所作所為只為一件事——送明君上位,改制大梁,還百姓太平盛世。
金錢固然誘人,但如此理想叫他們這些身受疾苦的人光是肖想一番便足夠擁有力量。
可誰能想到,如今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說來就來。
未央都的一切當真是瞬息萬變。
利祿功勳和平安喜樂近在咫尺,卻又頃刻間化成碰不得握不住的煙雲,這種落空感不好受,何滄海的內心驚怒酸澀,卻很快接受了現實。
他心知岑澈不會騙他,閣主的安排就是最好的安排,是他的命運。所有一切當做也是不得不做!就如他當初抛棄前塵過往,隐姓埋名加入枕風閣一般。
“此事交給我,我負責召集枕風閣三十五口兄弟,将他們安置好。”他心中迅速有了計較,低聲請命。
“你不必管旁人。”漱玉下意識道。
“我不管誰管?”她的克己疏離刺痛了何滄海,何滄海倏地上前按着桌角,盯着他,語氣中透着一股執拗:“事已至此,你難道不是獨木難支?閣主,今日只有我來此!我便是唯一能為你分憂的人!況且,全枕風閣上下若有誰能為你分憂,配得上與你同進退,那個人也只能是我!”
漱玉微微一怔。
時光倒流,萬事巨變,太突兀了,突兀到她确實有些亂了章法。
何滄海的出現是合乎時宜的,必要關鍵的,這些事也只有他能做。
“好。”漱玉沒有再推辭,低頭與何滄海去收那些竹筒。
“我們都走了,你怎麽辦?”何滄海邊裹包袱邊瞧他:“安置了兄弟們留你一人,太子不見人赴宴,定會怪罪你抗旨不尊,不然……我不去嶺南了,留在你身邊照應你——”
他的聲音不知不覺放低,流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柔軟。
漱玉卻沒看他,“我自有去處,不用你操心,今日之事,枕風閣散的越遠,彼此才越安全。”
“可是——”
“滄海,太陽落山,我不留你。”漱玉搖頭,不容分說。
何滄海繃緊了上半身。
多年習武,他的身材健碩挺拔,站在閣主身邊,總襯的對方身形纖弱蒲柳,極需人庇護一般。
當然,這是一個錯覺,枕風閣主的武功深不可測,一把續月弓遠可射日近可斷喉,絕非善類,他們所有人都知道。
可即便是如此,何滄海依然會在錯誤的時刻對于錯誤的人生出綿延的憐惜之情,好比當初,好比現在。
他看了眼窗臺上的那盆佛手。
這是他自己出錢給岑澈買的,閣主此人,送刀劍顯得冷硬疏離,送衣飾又過分娘氣暧昧,男人送男人禮物總是怪異的,可架不住他實在想送,幾夜未眠,思來想去,才打定主意以兄弟們的名義送上這麽一盆佛手。
佛手諧音“福壽”,是多福多壽的象征,他盼着岑澈好。
“你若喜歡,便帶走吧。”他聽見閣主說:“往後恐再難相見,留個紀念也好。”
“你不留着嗎?”何滄海的喉結滾動,聲音壓低,“若有緣再見,還是信物。”
“今夜過後,世間再無穿風謝柳堂。”漱玉說:“留下可惜了。”
夕陽沉落,帶走了她眼中最後的溫度。
何滄海自知無可轉圜。
他将包袱于胸前紮緊,手臂突出幾道青筋,遂按住佩刀自後牆翻出,身形如鬼魅般迅疾又如獵豹般矯健。
臨了最後看了一眼閣主。
夜色朦胧,錦衣華服的少年端着燭臺,一手提着袍擺,款款邁出書房,身姿俊雅,初顯的月色在他肩頭發梢灑上點點玉色。
樹梢驚起雀鳥一片。
……
确定何滄海走了,漱玉才稍稍松了口氣。
前世,她為着诰世書上的一紙荒唐言負了太多人,錯殺的,枉死的……血濺生死簿,根本不能細想。
時間沒有回溯到一切的伊始,那麽至少在這一刻,她能救一個便算一個。
至于那薛宛舟——
漱玉的頭隐隐作痛起來。
她強忍不适,從庫房搬出一桶火油。穿風謝柳堂的地下埋有特殊設計,一桶火油澆上去,不肖半盞茶的功夫便能滲透至每一棟房子的易燃之處,漱玉靜立片刻,将燭臺扔進了花叢。
“騰”一聲,火苗竄起,如騰蛇駕霧般迅速蔓延,眨眼間便将一整個穿風謝柳堂“吃”入腹中!早就一片火海!!
漱玉漠然望着熊熊烈火。
燒吧,将枕風閣的一切都燒成灰燼!
沒有線索,沒有證據,薛宛舟什麽也得不到!
圍牆之外忽然傳來密集的腳步聲。
“大膽岑澈!心懷忤逆!抗旨不尊!!我等奉命捉拿!!還不速速現身伏法!”
兵刃與盔甲碰撞的聲音尤為刺耳,很快,這些動靜由東轉西,又南向北。
“怎麽燒起來了!!來人吶!!走水了!!”
“滅火!!快滅火!!太子有令!!要抓活的——!!”
竟來的這樣快!
消息靈通至斯,該是怎樣嚴絲合縫的監視啊……前世她竟絲毫沒有察覺!!
可惜,薛宛舟還是來晚了一步。
漱玉止不住的冷笑起來,火勢越來越大,将天燒的猶如白晝,牆外傳來此起彼伏的疾呼。
“岑澈是要毀滅謀逆的證據!快去回禀侯指揮使!!!”
“犯人定還在裏面!把牆和門都給我堵上!!要他插翅也難飛!!”
漱玉退了兩步轉身,穿風謝柳堂并非四四方方一座院落,背後有一處牆毗鄰九曲十八彎的一條暗巷,鮮有人知曉,翻過去就能逃走,眼看着那座小牆近在眼前,漱玉蹬地,她有輕功在身,飛檐走壁自不在話下——
“啪”
足尖踩袍擺,漱玉愣了一下,旋即眼睜睜看着地面迅速靠近!她一手撐地避免了臉着地的慘劇,卻依然摔了個四仰八叉!
她摔蒙了,倒不是源自身上遍處的痛,而是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會平地摔!
四肢乏力,沉重,沒有半點曾經的輕盈矯健不說,這才挪動了幾步距離,她竟然上氣不接下氣!
這哪裏還是那個曾經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的枕風閣閣主!
“把門撞開!!”
“來!!一!二!三!一!二!三!”
巨木沖門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陸陸續續有披堅執銳的官兵從城牆上翻進來,貪婪兇狠的四下搜尋,宛如饑餓的豺狼,漱玉踉跄着爬起,不假思索脫了罩袍,卷起裏衣的袖子。
那裏有一棵枯萎的棗樹,貼着院牆生長,她手腳并用,艱難的夠着樹枝攀爬上去,堪堪站定,只聽“啪擦”一聲,竟是那枯枝經不住高溫灼烤,斷了!
墜回院落內便是前功盡棄羊入虎口,漱玉索性縱身撲向牆外,即便她心知肚明,以這種不入流的姿勢着地斷腿斷手十之八九——
視野被火光晃的一片模糊,依稀聽見有人“咦”了一聲,歡快道:“這兒竟有火!妙啊!”
馬兒嘶鳴,漱玉撞進了一個懷抱。
對方大概也沒料到天上會突然掉下個人來,單手控缰勒馬,另一手則摟她腰際往裏側托帶,馬兒收到驚吓颠簸,漱玉眼冒金星,失重感叫人難受的無法呼吸,下意識環住對方的脖子才勉力坐穩。
虎口癢癢的,是一枚晃動的明黃色劍穗,漱玉舉目一望,對上一張年輕男子的面龐。
骨相極英俊,肩闊頸長,背負劍鞘,深邃高聳的眉骨上挂着一絲不合時宜的戲谑。
“這麽大火……”對方擡眼一瞬,沒半點驚訝,壓着瘦削的下颌,似笑非笑:“可是你的傑作?”
漱玉一陣心驚,忙舉袖遮面,她不知道對方是亂猜的還是真的窺破了什麽,那腔調甚至聽不出是敵是友,勒在腰間的手臂結實滾燙,男子的體溫透過單薄的衣料炙烤着她的肌膚,充滿了侵略性。
她是該逃的,隐姓埋名消失于世間,不論是不是巧合,被人撞破就是大忌,漱玉心裏明鏡似的。
火光彤彤,瑣碎的塵燼被風席卷的上下翻飛如雨,迷了對方的眼,趁着對方瞬目的功夫,漱玉照着他的俊臉就是一拳,對方“嘶”一聲,後仰身體,漱玉順勢狠狠推搡他的胸膛,翻下馬背,跌跌撞撞的消失在道路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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