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二十三、藍菊英

二十三、藍菊英

藍菊英身子一直很硬朗，八十了仍能做到每月初攀兩小時的階梯上如安寺求佛。但自從前些日子在浴室摔了一跤後腿腳開始不便，走路沒問題就是不能上下樓梯。老人家惜命，如安寺不去了，每天就在家看看電視聽聽收音機，也不下樓去跟那些老太老頭扯牛皮了，因為走樓梯會腿軟頭暈。家住四樓，步梯，意歡不用值班時會扶她下樓散步，免得她在家閑的總是惦記那些聽了她摔跤也沒個消息慰問的舅舅們。

去了幾次後，老太太就不願了，因為上樓她只能爬到二樓到三樓中間那段就沒力氣了。剩下的就只能靠意歡背她，意歡覺得沒有任何問題，老太太一輩子就沒有超過九十斤重量的範圍，她那輩的女人瘦正常，因為吃不飽幹活消耗大，後來情況好了，吃了也不吸收。

一天意歡又邀她下樓去看人下棋聊天去，她平時最愛跟一群退休鄰居讨論那家那戶的是非八卦。藍菊英蠢蠢欲動，卻看着電視不動，“不去，我怕回來時在樓梯摔下去。”

“有我背你呢。”

“我就怕你摔我。”

在藍菊英在家悶到要發黴的時候，時征來了，她聽意歡給她介紹說：“這叫時征。”

高高壯壯的小夥子，看了意歡一眼，後轉頭看向她，笑着說：“姥姥好，我是意歡的男朋友，聽說您喜歡吃荔枝，我帶了點新鮮的糯米糍，看看合不合您口味，要是覺得好吃我改天再帶過來。”

藍菊英看見那一禮盒的荔枝，還有些保健品，看包裝就知道是貴價貨，再看那端正帥氣的臉就更順眼了。

她客氣道：“人來就好了，幹嘛還帶東西。”

“雖然奶奶您不拘小節，但該有的禮還是得辦的，不然被外人看見了會被笑話。”

藍菊英嘴上客氣着，心裏贊許這小夥子會做事，滿意地點點頭。

意歡不管這兩個笑臉虎，拆了些荔枝出來沖幹淨泡鹽水，不然藍菊英一吃準喉嚨不舒服。她從冰箱裏拿出一個玻璃水壺，裏面飄着鮮檸檬片，倒了兩杯後拿出去放客廳茶幾上。

她對藍菊英說：“姥姥，待會兒您下樓溜一圈呗，我順便收拾一下家裏。”

“不去不去，我在家裏怎麽耽誤你收拾了？”藍菊英拒絕。

意歡拿肩膀碰碰身邊的時征，他心神領會，“姥姥，你帶我去對面那菜市場呗，我還想在這吃中飯呢，誰知意歡說家裏沒菜要我送完東西趕緊走。她說您做的紅燒肉特好吃，不知道能不能嘗嘗您的手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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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丫頭會不會說話的，過門就是客怎能趕人走呢！”藍菊英不滿瞪她。

時征成功把老太太哄下樓，意歡把家裏的床單被套還有坐墊都放洗衣機洗了，然後一頓洗洗涮涮，地面被擦得一幹二淨。花瓶裏的花都枯萎了，明天得換新鮮的。收拾出一堆不知道哪來的泡沫箱子，上面覆蓋一層厚厚的黑色灰塵，看來有些年月了，怪不得每年大掃除藍菊英都不讓其他人動廚房跟雜物間的東西。

還挑了一些完全用不了的塑料袋，崩口的碗碟，發黴的筷子，準備等下跟那些泡沫箱和垃圾一同扔樓下去。

前腳剛把幾大袋廢品扔到垃圾桶裏，後腳就看到藍菊英背着手威風堂堂地走在前面，時征領着花花綠綠的塑料袋跟在後面，一路受老頭老太們的目光洗禮。

藍菊英臉上滿是憋不住的得意喜色，不知道還以為她撿了個便宜大孫子。

意歡走過去問：“買了什麽？”

“一些菜，姥姥要給我做紅燒肉。”時征晃晃手裏的大小袋子，除了豬五花、蔥姜蒜、大白菜、山藥、排骨之外，還有一條還沒咽氣的魚。

她家飯桌上從來不會出現魚，因為藍菊英做不來，所以就說她自己不愛吃。

“怎麽下來了？”時征問她。

意歡說：“下來接你。”

藍菊英回頭臉色不耐看着她，“大街上幹嘛呢，”朝鄰居們笑了笑後，點着意歡說：“女孩子家家的不懂矜持。”

意歡反駁，“說句話就是不矜持了？”

藍菊英說不過她，哼了一聲就往樓裏走。意歡跟時征跟在她身後，慢悠悠地爬到二樓後，藍菊英頓了頓，意歡知道她這是頭暈了，便把時征手裏的東西接過。

“姥姥，讓時征背你上去吧。”

藍菊英不願一個非親非故的人伺候她，斥聲道：“別瞎安排，我自己能走。”

走了兩步，腿腳開始酸軟，這時時征趁機扶住她，“姥姥，您就讓我背你上去呗，再說我還想趕緊吃上您做的紅燒肉呢。”

“這不适合。”

上上下下有鄰居走動，她怕被人見到。

“有什麽不合适的姥姥，意歡姥姥就是我親姥姥，您就給我個機會孝敬您呗。”

說完，時征在她面前蹲下，藍菊英仍是扭捏，意歡催促道：“趕緊的姥姥，樓下有人上來了，咱別擋道。”

意歡在身後望着時征以平穩勻速的步伐背着藍菊英上行，不像她，需要走半層緩一口氣。

藍菊英到家後馬不停蹄進廚房忙活，懂些皮毛的時征進去幫忙打下手，意歡從冰箱裏翻出香幹和臘肉，因為藍菊英還要做她的拿手好菜，芹菜炒臘肉香幹。

山藥排骨湯、紅燒肉、酸辣大白菜、糖醋魚、芹菜炒臘肉香幹一一擺上桌，平時藍菊英都用自己的大碗盛飯，因為她飯量大吃什麽都比不上大米飯美味頂飽，在她那個時代能吃上細糧的機會少之又少。但今日特意讓意歡用三小碗裝飯，意歡猜到原因，把青龍印花的瓷碗放回去，用小碗盛飯，把藍菊英那碗飯給壓得實實的。

時征對藍菊英的手藝贊不絕口，就像意歡對他那三腳貓功夫無底線誇獎一樣，整頓飯都吃得非常開心，特別是藍菊英，被時征逗得笑到滿臉褶子，還拿手捂住嘴，相當體面。

意歡都不知道時征原來一天能說這麽多話，她本想勸他不用如此，但看他吃得也挺滿足的就把話咽下去了，還覺得他這副樣子有些搞笑。

時征發現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湊過來問：“笑什麽？”

“沒什麽。”意歡搖搖頭。

“糖醋魚好吃麽？”

“好吃。”

糖醋魚是他做的，卻沒見他把筷子伸向這道菜。藍菊英很喜歡，她一向重口，包括那碟芹菜炒臘肉香幹，意歡覺得她腌的臘肉太鹹了，時征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飯後意歡在廚房洗碗，時征陪藍菊英在客廳聊天。

藍菊英再次打量起時征，覺得這小夥很優秀很有耐心，男人很少能做到靜心坐下來跟老人聊天的，會進廚房的更是沒幾個，還是個醫生，那說明他腦子也頂聰明。

“滿滿這丫頭，從小被她媽寵啊，結果現在連飯都不會煮，你介意不？”

“沒事，我會就行了。”

“你優秀，男孩子會做飯很難得，但說到底男主外女主內，女人要是不會做飯啊，該招婆家嫌棄的。”

“沒事的姥姥，我媽也不會做飯。更何況現在不講男主外女主內了，都是誰會誰有能力誰做，您看意歡工作能力多好，飯嘛自個兒不會做就出去下館子呗，還能推進餐飲業發展呢。”

“我個老娘們不懂你們說的什麽能力什麽發展，我就擔心她遭人嫌棄，女人啊比不得男人，成家後去了你家過，你家裏人要不滿意她，你離了照樣能娶，她就不行，結過婚的女人就不值錢了沒人敢要啊。”

“我知道你們年輕人不認同我的說法，但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都是有它的道理的。你們總說現在男女平等但真的平等了嗎？我弟娘們死了他轉頭能娶個小他十歲的大姑娘。我表妹夫死了後，我妹子被村裏人排擠被罵克夫被男人欺負，跟着一起死去了。那會兒都開放了啊，滿大街宣傳着講科學，但女人還是會被一人一口吐沫星子給淹死，男人一世擁有越多女人就是越有本事，女人有過越多男人就是越不貞不潔，越不知廉恥，越遭人唾棄，這都是這個世界告訴我們平常人的道理，女人的前輩遭受的教訓多了後輩就要規避。”

“到了滿滿她媽生她那時也一樣，要不是被男人騙了，未婚生子，她一個老師想找什麽條件的沒有？如果沒有滿滿，她媽早就嫁個好人家相夫教子和和美美享福去了。誰知我藍菊英竟生了個頑固不靈牛脾氣的女兒，偏要自己生下滿滿，她爺威脅她要跟她斷絕關系她都不願改變主意。孩子生下來後她受盡流言蜚語的诋毀，受盡男人的侮辱，要不是她是老師有點社會地位，那些人不敢當面說三道四，她們母女早被人罵到去跳江了。”

“滿滿小時候也哭着跟我說，重男輕女是不對的，封建思想在今天是錯誤的。我不知道什麽是重男輕女，什麽是封建思想，但我媽我家大人從小就是這樣教我的，她們一輩子也是這樣過的，我沒讀過書，更是不明白她說的要有自己的思想去辨清是非，自己的思想是什麽？女人規規矩矩的才能活得久，這是我從小就看清的一個道理，這就是我的思想，這是錯的麽？女人只是想活着是錯麽？”

“我那時村裏女孩都是沒學上的，能認得自己的名字就很了不起了。男人們有書讀，他們也遵循着老一輩們的思想做事，難道書上寫的是錯的麽？村長的小媳婦是個教書的，她也是這麽伺候婆家伺候丈夫教育孩子的，難道教書先生的思想也是錯的麽？”

“你們總說重男輕女是不對的，我不知道什麽樣算重男輕女，我只是照着我娘他們那輩的女人照顧孩子的方法去養自己的兒女，生男孩就是被人高看一眼，生女孩就是被人瞧不起，女人要為婆家生一個男丁才能有做人的尊嚴，才能擡得起頭，所以女人只能這麽做。男人沒文化掙不到錢讨不到好媳婦兒，女人沒文化随随便便找個男人也能嫁得出去，所以只能送男人去讀書。這都是這個世界教會我們的道理，人違反不了天意所以只能這麽茍活。”

“滿滿她很優秀，從小就會讀書，長得也好，工作也很體面，但她終究要嫁人，嫁到你們家去就得按你的規矩做事，這對女人很不公平但女人不得不去接受，因為社會對于男人跟女人的要求本就是不一樣的。”

“她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但好的地方更多，我希望你能好好待她。”

廚房裏水龍頭水噼裏啪啦地打在一堆碗碟上，意歡機械般動作沖着上面的泡沫，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接連落下，一發不可收拾，最終她雙手撐在水槽邊，喉嚨難以咽下的一口濁氣哽咽而出，哭到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