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君可知

君可知

1.

“我夢到我死了。” 栾知微微側頭,似是回憶了一會兒。

對面的心理醫生随着他的動作擱下筆。

這不是青年第一次會診,但還是讓醫生不由得正襟危坐。

青年其實生得很柔和,眉眼含春,未語先笑。

只是醫生欣賞不來。

青年是國內最年輕的企業家,醫生偶爾看看報紙之類的,就能看到他的名字。

明明那笑讓他顯得平易近人,他是出了名的好說話的上司。

像大部分病人一樣,似乎能很快對醫生敞開心扉。

但醫生知道這是個“難搞的”患者。

以他幾十年的專業知識,他斷定那笑只是一個習慣性動作,可能是受過什麽培訓,不太自然,遠看還好,近看有點不舒服。

青年的僞裝沒什麽大的破綻,只一點,與人說話時下意識會直視一下對方的眼睛,然後迅速移開。

其實這本是個自卑的表現,這種回避眼神交流的行為容易讓別人覺得此人好欺負。

這位患者與其他人的不同,就在于他回避前的那個“直視”,是帶有目的的。

依醫生來看,他似乎在判斷你是否可信。

上司對下屬,帶着這樣一點兒懷疑也無可厚非。

然而誰會對相熟的醫生還懷有這麽大的警惕呢?

除卻那個眼神,或者在眼睛前面加個東西,面簾之類的隔開,應該會好很多,青年的眼神太有攻擊性了。

醫生不由自主移開視線。

被他眼睛彎彎地看着,就會有些畏懼。

笑裏藏刀。

醫生想。

2.

“我夢到我死了。”

栾知繼續說。

“大概是病死的,看過很多醫生,似乎都沒什麽用。死的時候有很多血,但是不全是我的。有很多人,跪着的,有月亮......”

他停頓了一會兒。

他回憶着那些畫面,印象最深的不是滿身滿地的血,反而是那輪圓月。

每每想起那皎潔到無法直視的月亮,心裏總會閃過一些情緒,又捕捉不到。

“月亮?是在戶外,還是透過窗戶?”醫生問。

“嗯…”栾知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玩笑道:

“不太清楚,也許是死在荒郊野嶺呢。”

“也不至于。”醫生叫他這開玩笑的語氣唬了,也笑了一下,“夢都是有根據的,月亮的話,也許你是想家了?”

“可能吧。”栾知側頭看窗外,“不早了,今天就到這裏吧。”

3.

他很快就回家了,回到他的別墅。

他沒怎麽見過父母,小時候有一段時間以為自己是孤兒,但父母雇的傭人說,他們只是忙。

忙到十幾年不來看一眼親兒子嗎?

這些天的夢繁複而古怪,時而靜谧得難以呼吸,時而大群人齊聲高呼,五髒六腑都在震顫。

夢裏很多聲音,栾知大都聽不清。

就像這個他長大的宅子,他已經很久沒在裏面聽過聲音了。

如此想着,栾知不免有些低落,轉而又感嘆起自己的多愁善感,諷刺地笑笑。

他老是笑,做什麽都笑,怎麽樣都笑,好像天下沒什麽能讓他無法一笑置之的煩心事。

栾知和鄰居打了招呼,穿過院子,推開了房門。

門裏已經有人了。

“不請自來,很抱歉。”

門裏的人也在笑,滿面春風,有些儒生氣。

他穿着一身正兒八經的西裝,偏生外邊套了件米色大衣,圍了條不那麽正兒八經的圍巾,好在臉長得好看,沒太顯得不倫不類。

栾知下意識覺得他跟儒雅什麽的沾不上邊。

“那麽,請你出去。”

哪有好人偷摸進別人家還光明正大站在門口啊。栾知想。

栾知後退一步仰頭看他。

那人很高,栾知自覺不算矮,在他面前還是差一截。

十幾年人生經驗全喂了狗,這種奇怪的具有危險性的陌生人出現在家裏,栾知第一反應不是報警而是讓他滾出去。

可能因為今天吹了風,栾知腦袋昏昏沉沉的,加上心情不太好,竟然生不出一點兒警惕來。

交代在這裏嗎,也挺好吧。栾知想,又不由微笑了一下。

也可能因為那人穿着米色外套,圍着一條花裏胡哨的圍巾,忽略他潛入別人家這一點,看着很溫和良善。

“讓開。”栾知道。

“嗯嗯。”那人只是點頭。

點完就反手把栾知捆起來,一臉正經地自我介紹:

“我叫祁奂。”

4.

栾知最後沒進得了家門,也沒被就地解決,而是被莫名其妙地捆了,坐上了祁奂的車。

他們走的路是栾知常走的,車載音樂也是他常聽的歌。

也許是這些東西給他的錯覺吧,栾知覺得,他對祁奂,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熟悉。

這種莫名其妙的情緒甚至支配他在一個綁架犯的車裏有些困倦。

他們像是很熟稔般,舒緩的音樂,在狹小的空間産生了閑适的錯覺。

他們中途聊了會天,祁奂說他是個主播,正在做大冒險的挑戰。

“挑戰什麽?綁架一個陌生人?”

“差不多吧。”

......

他們就這樣從日落走到月生。

“祁奂,”黑影上來的時候,栾知叫他,“你真的有駕照嗎?”

“當然,我可是全能主播,什麽都會。”

都會跟能開可不一樣。

這人生的随和,溫溫柔柔的,但開起車來快得跟猴似的。

市裏的路栾知走了半輩子,郊區也熟的不能再熟,然而這條路是栾知走過的,卻從沒走到過盡頭。

“這到底是去哪?”栾知問。

“龍懸山。”

聽到這個地方,栾知忽然腦內一陣翁鳴,伴随着強烈的失重感。

祁奂明明沒踩油門,栾知卻覺得車越來越快。

“停下!”栾知叫道,下意識閉上眼睛。

祁奂笑了一聲,拉了拉他的手。

“別害怕。”

入眼漆黑一片。

栾知從床上坐起來。

5.

“這次夢到了什麽”

醫生看着這位花高價買他每天下午的兩個小時,又不常來的病人。

而這次的疑問換來了更久的沉默。

窗外落着小雨。

滴答,滴答......

栾知扭頭去看,周圍是一片亂哄哄的人,近處的幾個正在哭,遠處更多人低着頭,只露出帽子。

黑沉沉一片,惹人心煩。

就着自己的手,栾知坐起來,然後發現自己的指頭少了一根。

無名指,右手。

有點丢人啊......

他無端想。

手心全是血,栾知低頭,發現身上也是血。

“老夫還有一法…不知......”

是左手邊的人在說話。

老頭佝偻着腰,不斷摩挲着衣袖,顫顫巍巍的,花白的頭發束得不是很整齊,豆大的汗珠不住地淌。

栾知剛想問還有什麽法子,就見半關的門被推開了。

屋外陽光明媚 。

“你們就拿這些手段折騰他?”

栾知望向聲音的主人,看他大步走進內室。

站在床邊。

栾知莫名緊張起來。

一衆人趕忙行禮,竟是比面對栾知還恐慌。

“見過公子!”

那人沒什麽表示,稍稍低着頭,看起來有些生氣。

看不清,栾知卻在他身上感覺到了濃重的悲傷。

“臣辦事不利罪該萬死!”老頭大聲道,接着放小了聲音:

“但臣所做的一切皆是為了陛下啊,然而如今陛下病入膏肓早已別無他法......”

聲音越來越小,栾知有些聽不清,但床邊那人明顯不悅了起來。

于是又沒人說話了。

栾知感覺到他在看自己,那道視線太強烈了,讓人有種想逃跑的感覺。

然而背着光,栾知看不清他的臉。

“這就是陛下的‘安好勿念’?”

那人聲音刻意放得很輕。

栾知翻了個身背對他。

“不用了。”栾知聽到自己說,卻是回答最開始老頭的問題,“我走了就是了。”

于是周圍嘩嘩跪倒一片。

那人僵了一下,旋即笑了聲:“瞎說。”

卻是尾音都變了調。

老頭也噗通一聲跪下,不住地磕頭:“陛下慎言!陛下福壽同天!”

“陛下福壽同天!”

“陛下福壽同天!”

裏面一衆人高呼,外面那群低着頭不明所以的,也跟着高呼。

一時間栾知被一聲聲“福壽同天”震得耳朵疼。

眼裏似乎有些淚水,眼前模糊一片。

栾知聽到身後那人坐到了床上,然後自己的手被牽了起來。

“陛下福壽同天,別吓唬我了。”

聲音仍是放的很輕,怕吓到他一般。

他用小聲掩飾哭腔,就像栾知背過身掩飾眼淚一樣。

可明明誰都知道,這樣拙劣的掩飾起不到任何作用。

栾知忍不住閉了閉眼。

閉眼的時候,感覺被那只溫暖的手拉了一下。

那只手扣上他的右手,然而他缺了一根手指,終是無法嚴絲合縫。

冷風吹得手指根發疼。

6.

“那不是夢。”

栾知站起來,神經質地動了動手指。

醫生正百無聊賴地玩手上的東西,忽然聽到他說話,吓得一激靈。

栾知沒再管他,轉身就走。

冒着雨回家,進門本來感冒還沒好,這下更是止不住打噴嚏。

還是祁奂。

他拿着傘,玄色傘,銀色線,襯得人皮膚很白。

那圍巾,松松地圍在他脖子上,顏色很雜,有種異域風情。

“不請自來,很…”

“祁奂。”栾知叫他。

“喔,認識我了?”祁奂有些驚喜,但也沒多說什麽。

“這是夢嗎?”栾知問。

“不是哦。”祁奂沖他笑,露出兩個酒窩,“我是個品鑒師,辦了個展會,想請你去做特約嘉賓。”

祁奂這人,出現的莫名其妙,行為也莫名其妙。

此刻他朝栾知伸出手,是個邀請的姿态。

“我不坐你的車。”

栾知後退一步。

如果他的記憶沒出問題,那昨天遇到的祁奂應該是在夢裏。

栾知确信這是第一次在現實看到他。

但不論是說的話還是樣貌,祁奂都和“夢”裏大差不離。

至于到底是主播還是品鑒師,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兩個人能先在夢裏遇到,再在現實裏見面嗎?

“不愛坐就不坐了。”

祁奂把手放到他頭頂,栾知便感受到一股溫暖流經全身,從頭到腳又恢複了幹淨清爽。

“你會法術?”

“這不是法術......也差不多吧。畢竟我什麽都會。”祁奂把他的傘撐起來,“等我一會兒,我去買點東西。”

“你不會開車。”栾知說。

“那是你自己害怕,還怪我。”祁奂已經走到院子裏了,“快回屋去。”

栾知看他走出院門,才進屋去。

栾知覺得祁奂大概對自己施法了,他從來沒有這麽聽話過。

他坐在沙發上,衣服還殘留着暖烘烘的感覺,不一會兒就睡着了。

7.

栾知坐起來,聽到外面還在下雨。

一片漆黑,像是沒了所有光。

栾知聽到自己說:“順福。”

旁邊馬上有人應了聲,卻不再說話,只是忍不住嘆氣。

片刻後有幾道腳步聲,刻意放得很低,細細碎碎的,吵得人心煩。

栾知被架起來,身後有人給他系上披風。

沒有無名指,握不住手爐,但他能感覺到大概是有人在左右舉着暖爐,手邊很暖。

聽到門開的聲音,他被推搡着往外走,腳步很慢,感覺到冷風,接着就聽到“咔喀”聲,大概是有人開了傘。

然而沒走幾步。

“去哪?”

竟然是祁奂的聲音。

栾知腳下沒停,聽聲辯位,伸手去碰他。

卻沒碰到。

祁奂學的雜,正經手藝也學,歪門邪道也學,術法略懂,那些玄之又玄的道術也會一點。

此時栾知更覺得他是半仙人了,因為根本聽不到他的聲音。

靜的過分。

那手懸在半空,竟有些無所适從。

栾知突然很害怕,像是被撞破了秘密一般,心虛地收手後退。

然而一腳踩空向後倒去。

身後有破風聲,一雙溫暖的手接住了他。

“陛下,當心。”

栾知扶着他站好,卻沒接話。

“在這裏等我。”栾知微微低着頭,看不清表情,“回來再跟你說。”

然而命運最愛和他們開玩笑,每次的“回來再說”都遙遙無期又無可開口,每次的匆匆而別都預示着他們的日子,正在落幕。

8.

栾知打開了床頭燈,重見光明的感覺很不錯。

他翻了個身,背對着牆,看着房門。

應該是燒過了,頭有些遲鈍的疼,現下出了一身汗,有點冷。

他昨天看完醫生回來,推開門,然後碰見了......

碰見了誰?

栾知只記得衣服很暖,很舒服。

他做了個很累人的夢,醒來心還在瘋狂地跳動。

但是,夢到了什麽呢?

9.

清平年谷雨,雨打新葉,風落新桃。

樂王氏建立樂朝第八個年頭,樂高祖樂王卓駕崩,嫡子樂王知時年九歲。

幼帝繼位,太後垂簾,年號初和。

初和五年,太後失足落井,陛下大怒,就地斬殺二百餘衆,牽連千人之多,朝堂大換血。

然而反對的聲音一多,陛下反而收了□□,開始邊讀詩書這談國策,竟真有了明君樣子。

初和十年七月,萬歲節,陛下聖恩,大赦天下,宴請百官。

“那是誰?”樂王知剝着葡萄,沖遠處歌舞隊後擡了擡下巴。

順福雖然胖,但伶利得很,忙踮起腳去看。

“回陛下,西邊兒是劉輔家的兒子,背對着的是廣陵王的小女兒,再往東......”

樂王知挨個看過去,若有所思。

他的目光停在最東邊兒的樹下。

樹是“不死樹”,是萬年開花的鐵樹。

“東邊兒還有個人吶。”順福歇了歇腳,又再度張望,“喔…是雲山寺的,穿着他們那破麻布衣裳呢。”

“雲山大師糊弄我呢,讓個小孩兒來。”

樂王知拿巾子擦了手,招呼順福。

雲山寺越來越不把他放在眼裏了,這讓樂王知略有些惱。

“叫他來玩玩兒,就說......”

他打算整一整這小孩兒,拿起剩的一串葡萄:

“請他吃葡萄吧。 ”

樂王知斷袖之名在外,少男少女見了他都避之不及,就像現在,一衆人在離他這麽遠的地方談天說地。

這名聲好壞,樂王知不甚在意,那斷袖的流言就是他找人傳的,當初還是為了跟太後杠。

如今太後也死了五年了。

10.

假期結束,開工團建,定的龍懸山。

龍懸山上有千年老樹,相傳是得過仙人點化的,歷代帝王名士都樂意來此題詞,也不失是處人文勝地。

一行人中午就在這樹下呆着。

樹旁邊圍了一圈警戒線,他們就坐在警戒線邊。

栾知坐在一塊凸起的樹根上,看他們吵吵鬧鬧地玩樂。

他時常能感到一種割裂,他和人群,現實和夢。

近些年看過不少醫生,診斷結果千奇百怪,他最開始還打算治治,後來也不了了之了。

也許是因為在那個滿是人卻沒人說話的房子裏長大。

栾知聽着衆人聊東聊西,也沒什麽參與的欲望。

他回頭去看那棵樹。

樹很高,不似尋常鐵樹那樣半死不活,枝葉也還算茂盛,綠油油的。

樹底下有塊無字碑,也不知道睡在這的是誰。

樹根樹幹上有很多刻痕,随着樹生長已經模糊不清了,但從附近石頭上保留下來的那些字句看來,樹上的大概也是詩詞絕句,豪言壯語。

栾知想,誰這麽想不開把字寫樹上啊。

樹是活的,會長大,會變粗壯,那些字會長成別的樣子,會消失。

他轉而又想,也無所謂,畢竟人現在是死的,在意不了這麽多。

栾知出着神,不知何時樹根上多了個人,挨着他坐着。

“中午好,介意我坐一會兒嗎?”祁奂問。

他明明已經坐下了,栾知想,真不要臉。

栾知剛想說話,旁邊幾個女生走過來:“帥哥是老板的朋友嗎?”

她們笑嘻嘻地看着祁奂:“加個微信呀?”

栾知也笑眯眯地扭頭看他:“帥哥加個微信呀?”

“不加啦。”祁奂沒有擡頭,而是擡了擡手,露出了幾圈彩繩。

衆人見這名草有主,又不依不饒地問了幾句,最終悻悻離去。

“倒是能加你的。”祁奂整理好手腕上七零八落的繩子,這才轉頭看向栾知,“帥哥?”

“為什麽?”

“他們目的突出,難道你也別有居心?”

“哈哈,哪敢,您可是大鑒賞家。”

“不是哦,我是研究生,還在上學。”

栾知就順從地笑了一下:“哦,那也許是我記錯了。”

就這麽吵吵鬧鬧的,沒一會兒就到午飯時間。

“吃嗎?”祁奂不知道從哪摸出來一袋子點心。

“謝謝,帶了午飯了。”栾知拒絕。

剛才的女員工又笑嘻嘻地走過來,這回是沖着栾知:“老板,嘗嘗!可甜了!”

那是一串葡萄。

栾知接過來,道了謝。

手卻有點顫抖。

“怎麽了?”祁奂問。

“我們是不是見過?”栾知有些急迫,一些記憶呼之欲出。他下意識看向祁奂的手。

那雙寬大的手,應當是很暖和的。

他喜歡吃葡萄嗎?

除去外衣,露出那半胳膊花花綠綠的繩子,又別有風情。

栾知知道,祁奂是喜歡吃葡萄的。

“是啊。”祁奂說,“我們有緣。”

“現在不是夢?”栾知想起那天在門口,那把傘,還有那雙溫暖的手。

“不是。”祁奂拍拍他的肩膀,“在這裏別想了,不然又要睡着了。”

栾知現在腦子很亂,無數記憶反複出現,又一點也抓不住。

他努力聽着祁奂的話,但大腦根本無暇理解。

“在這裏”是哪裏?為什麽會睡着?祁奂是誰?

他又是誰?

“這樹幹上還有字呢!”栾知聽到遠處有人叫,但他好像動不了了,眼前開始發黑。

“我看看寫的什麽...什麽十一...贈...”

聲音遠去,栾知得到片刻安靜,還有一聲嘆息。

眼前徹底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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