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下江南
初下江南
廚房傳來不算大的聲響,單追發怔的視線收回,他輕眨了眨眼,将手裏的衣服随意放進了空行李箱裏,起身朝外道,“姥姥,那個不用帶。”
“怎麽不用帶,這些我都用慣了。”
單追輕嘆了口氣,伸手将老人手裏老舊的鍋拿走。老人一時不察,被他得手後只能邊擡手拍他,邊“欸,欸!”地喊着。
“你都不做飯,張口就跟人家鍋套近乎說用慣。”單追一邊往客廳走一邊留意着姥姥的動靜,手一直虛扶在她背邊,嘴上仍是不饒人道:“老太太,你這是詐騙你知道嗎?”
老人反手啪的一聲将他懸空的手打掉,故意板着臉道:“打你穿開裆褲起我就住這了,這地板上有幾塊瓷磚,我這腳踩在磚上還是縫上我門兒清,用不着你扶。”
“那是,單老太太的厲害勁兒是這方圓出了名的——”
“行了,別貧了,我又不是小孩兒還要你哄着哄着,收拾你東西去。”老人摸索着在老沙發上坐下,手放在已經皲裂的沙發上,一下一下地摸着。
夕陽透過紗簾穿進室內,顯出一條條懸空的光帶,它觸在老人的眼睛上,将那雙灰暗的眼睛綴上了光彩。
“要不我們不去了。”照進來的陽光不刺眼,單追還是後撤到了陰影裏。
按往常,老太太聽到這話一準揚着嗓門數落單追,但這次她只是頓了頓,輕聲道:“我老了,在哪兒過都是過.....”
不過兩秒,她低沉的嗓音再次響起:“但是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窮不能窮教育啊!”
單追面無表情的拿走她不知道什麽是時候拍過來的手,起身道:“少聽些小說吧。”
老人嘀咕着不知道什麽話,打開了老卡帶機,茲拉兩聲後伶人婉轉的聲調傳出,單追不是第一次聽老太太放這些,但這次卻從裏聽出了些急切,這吳侬軟語好似就要立馬扯着他們祖孫下那江南。
*
“唉喲,這真是年紀大了,幹不了活了,這要換我年輕的時候——”
單追索性停下手裏的動作,修長緊實的手臂松垮垮地放在拖把手柄上,水珠在他手背的青筋上玩滑梯,一個失神就完全懸空墜了下去,他聲線平穩地接話“嗯,年輕的時候。”
如果老太太還能看見的話,肯定他能從棱角分明的眉眼中看出笑意,但是她看不見,所以只能叉腰對着單追氣道:“年輕的時候也沒幹過行了吧!”
老太太的聲音充滿生機,動作也是十分鮮活,可越是這樣越是顯得她那雙眼睛暗淡。
只一瞬,單追就移開了視線,又恢複了面色淡淡的模樣。
姥姥也不需要他回應,靠在沙發上,一邊抱怨這個沙發太軟和對腰不好,一邊摸着粗毛線針,磕絆又熟練地打了起來。
單追将房子裏尖角的地方都給包上了,房子其實在他們住進來前已經打掃過了,單追還是在要裝盲道的地方重新收拾了一遍。
“我要去趟超市,你想去嗎?”單追邊将窗戶的開口關小,邊問道。
姥姥:“我就說把那些帶上吧,你還不樂意,你自己去買,個敗家的。”
單追開門時,姥姥又補道:“小追,姥姥有錢,犯不着用他們的。”
他手上的動作一頓,随即應道:“卡就丢在您腳凳旁的抽屜裏,放心,不會給您省的。”
單追說不省還就真的沒留手,滿滿當當地提了兩大袋子,裏面什麽都有,從最基礎的柴米油鹽到日常用的衣架再到一些給老太太買的小零食。
已經立冬了,海城卻不見冬臨的痕跡,蔥郁細枝的綠植,微微帶着潮氣的空氣,一切都和家裏不一樣。
之前打掃衛生單追特地換了短袖,出來也沒想着披上外套,帶着涼意刮來的風貼在他裸.露在外外的皮膚上,有點冷,但不足以讓單追加快腳步。
他刻意慢慢走着,一是增加自己離鄉的實感,再就是給姥姥留點獨處的時間。
單追除了出生那次,這算是第一次來海城,但姥姥不一樣,她的前半輩子都是這水鄉的小姑娘,每次她去街口接人回家時,還能聽見那些說不過她的姨嬸們嘲笑她昔日的口音過于細軟,每當那時候,姥姥就笑而不語,卻次次睫毛輕顫。
時間一長,單追也感受到了冷意,他覺得有些驚奇,居然要這麽久那股寒才鑽進皮膚裏,不像北方,一陣勁風當場可以直接刮得人東西不分。
單追回想起老太太每年剛入秋那會兒天天數落熱太陽涼硬風的天氣配置,嘴角不禁揚起。剛想提起放在腳邊的購物袋起身回家時就聽見一個清朗的聲音傳來,“呵,傻逼。”
感嘆南方口音的柔和好好的人偏生長了一張嘴的想法不分先後,憑空出現在了單追的腦子裏。
他擡頭看去,對上迎面走來的人的眼裏,一個照面的瞬間,兩個人都愣了一瞬。
溫戈好不容易早退,偏有人要他不痛快,讓他趕緊回去,溫戈心想,我是狗嗎?這麽聽你話。
心裏不爽快,餘光又撇到不遠處轉角的長椅上有人穿着短袖吹涼風,嘲諷的這一句幾乎都沒過腦就直接出了口。
往前走的腳步倒是沒停,這下看清了那傻逼的臉,一聲靠又跳出了嘴。
單追眼皮擡都沒擡,剛剛看到人臉一瞬的驚豔就像一縷帶着火星的煙,噗呲一聲被對方出聲的口風給吹滅,煙影散在了涼風裏。他拎起東西,擡腿就走。
看點太多溫戈一時不知怎麽反應,就瞪着他那雙精致的桃花眼,一眨不眨。
緩過神來,溫戈想,好拽!
溫戈想着想着就加快了往前走的速度,說不上來是什麽心思,就想再看一眼。
這頭單追正煩着,什麽路要這麽修,彎彎繞繞的。他一邊回憶一邊觀察,還留意到了身後不遠處的聲響。單追回想了一下,剛剛那條路前後也沒岔路,應該就是剛剛那人?
溫戈剛過轉彎的路就對上了等在那兒的單追。
溫戈的動作和視線同步,一個立正就停了下來,他挺直了背,還是覺得比對方矮了個兩厘米,溫戈覺得,最多!最多三厘米!
絕對沒有五厘米!
單追看着來人其實對他而言很明顯的目光,有些無語,但路還是要問的,待會兒都到吃晚飯的時間了。
單追剛一張口,就聽見對方急急開口:“你管我罵誰!”
“請問15號樓——”
單追微擡眉,硬是将“怎麽走”說完。
随即他就看見對方精致的五官飛快紅了起來,瞧着和超市裏裝在禮盒中賣最貴的那種極品蜜桃一樣粉紅。
溫戈:.....
雖然他很想嘲諷一句“雖說條條大路通羅馬,又不是條條大路通你家,不記家門朝哪兒就出門也算你心大。”
但還是忍住了。
溫戈開口卻發現沒出來聲,随即擺出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清了清嗓子,若無其事地給單追指了路。
單追看着面前睜着眼睛和自己對視,好似這是場輸不得的比賽的人,有些忍俊不禁,微微擡了下嘴角,心想倒是個有趣的人。
溫戈瞪大了眼睛,他敢保證,自己絕對沒有看錯,這人絕對笑了!
與此同時,溫戈覺得自己的臉絕對紅透了,靠!氣勢輸了!
兩人還是沒動,單追覺得自己隔空和這位有趣的陌生人共上了電波,他說了聲謝謝,随即不動聲色地盯着對方。
十幾歲怎樣都是張揚活躍的年紀,卻都以為自己足夠成熟,神情動作只要自己想就可以做到足夠隐秘,殊不知每次青澀的打量都十分大膽,毫無遮掩,包括那點不自在,羞澀都攤在空氣中,印在了彼此的眼裏。
溫戈聞言強忍着自己想擡腿就走的心思,平淡地點了點頭,應了對方一聲謝謝。
這是應該的,溫戈一遍遍在腦子裏告訴自己,但耳朵卻在看見對方明顯上揚的嘴角,眼裏閃閃的笑意時緋紅直逼朝霞。
溫戈擡腿往前走去,心想自己還看不出嘲笑就是傻逼了,他閉了閉眼,希望一切都是夢一場。
溫戈走得快,涼風乘機跑進他敞開的外套裏,嘻嘻哈哈地玩鬧,将衣服兩邊及背後都吹鼓起來。偏生他還能聽見身後不遠處有節奏的腳步聲,是了,十五號樓,自己也住在十五,真是個倒黴鄰居。
溫戈憤憤地将手插.進兜裏,使着勁将衣服往下壓,把調皮的風往外趕,這下風是不鬧了,可是雙手壓着兜走路不可謂不僵硬。
毀滅吧,溫戈心想。
但身後不遠不近的腳步聲就像根無形的鞭子,一下一下地抽在他腳後跟,逼得他不得不加快步子。
單追看着匆忙不已的背影,忍了忍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眉眼一瞬變得柔和。
當時就猜到對方在等自己感謝,男生修長的身形挺得筆直,僵硬得像是把被拉緊的弓,臉上的紅霞和不自然的眨眼無一不在表示自己的不自在,但那股子心氣卻又夠硬,雲淡風輕,鎮定自若的狀态硬是被他撐也撐到了底。
為了讓那人好受一點,單追慢下了腳步,沒多久就看見那白色的身影咻地一下沒入了小區綠化裏。
直至到家,單追眼裏還有笑意。
“遇到啥好事了?”
走的時候姥姥坐在沙發上,回來她還是那個狀态,單追看見後剛積起的笑意散了個幹淨。但他也沒辦法,就像母親剛走,她停不住地哭,直至哭滅了自己世界的燈那時一樣,今天的單追也沒法讓老太太遺忘悲傷。
“為什麽不是麻煩事兒?”單追一邊收拾東西配老太太說話。
阖着眼的老人揚了揚眉,不可置否道:“就你那臭臉和塊頭,什麽事兒算麻煩?”
單追:.......
房間裏只有不大不小的收拾聲,老太太拍了拍膝蓋,無奈道:“我這麽開朗一老太太怎麽就有你這麽個啞炮孫兒啊,說說吧,什麽都行,說說。”
聽出了姥姥語氣裏的悵惘,鹽袋從單追手裏滑出,啪嗒一聲落在地上,他彎腰撿起,張了張嘴,腦子裏莫名出現了下午看見的那張滿臉通紅卻面無表情的臉。
“我回來的時候迷路了,然後遇到了一個有趣的人,他告訴我怎麽走。”
老太太從聽到迷路開始就開始笑,邊笑邊說:“這得多繞啊,我第一次聽說你迷路。”
“嗯,繞,路窄,彎多。”
“然後呢?”
“嗯?”
“說沒啦?”
“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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