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明珠一樣的首都府,如果說南樂街是最榮譽的象征,那唐什街就是最鋪張的聚集,它大大方方地敞開一派山水,古典別墅群就點綴其中,許多不過爾爾的東西,到了這裏,忽然就變得奇崛起來。康澤的宅邸就在唐什街,大門外藤葛拂拂,重又繁密,即使在寸土寸金的首都,遠遠看去也有它難以想象的威嚴氣象。

淩言剛進會客廳的正門,小妖就掃描到了他,雪白的蠶繭外殼上電子燈眯出笑眼,歡天喜地地在他腳邊打轉,淩言問它康澤在哪,它就滴溜溜地把他引到了後廳茶室。

康澤看樣子也是剛剛到家,何小姐一通電話也不知道把他從哪個宴會上請了出來,二樓上他摘着的袖扣,一副心情不佳的樣子,掃了淩言一眼,冷冷道,“在那站着幹嘛,上樓。”

二樓是他的卧房,淩言站在樓梯底下,沒有動。

卧房是談不了事的,他心有抗拒,問,“書房方便嗎?我有事跟你談。”

康澤緊鎖着眉峰,神色冷峻,淩言露出怯意,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他什麽都知道了。

可那眼神他只給了他匆匆一瞥,不等淩言細看,康澤就已轉身。

他沒有理會他書房的提議,舉步就往裏走,這理所當然的漠視忽然激怒了淩言,他兩級臺階跨步而上,單刀直入地要抓住康澤的注意力。

“呂知良正在籌備競選議長,現在除了黨派人士,少數黨已經有十二票支持他。”

康澤做了這麽多年的議長,不會不知道這話裏的含義,果然,他聽了這話,立刻停住腳步轉過身來。

淩言屏息觀察着他,試圖找出一絲一毫的破綻,可是二樓的男人好似絲毫不受影響。

康澤扶着樓梯的紅木扶手,波瀾不興地看了他一眼。

在讓人心驚的冷靜中,他不緊不慢地開口,“阿言,一般來說,黨內有什麽情況我都會知道,但是今天這事兒,你是怎麽知道的?”

他四兩撥千斤地把問題抛還給他,淩言只聽得心裏咯噔一聲。

這一刻他才猛然意識到,眼前人或許就不在乎呂知良這一屆跳梁小醜,康澤問鼎權利的巅峰,把控行政機器數十年,在無數次政治鬥争的大風大浪中都屹立不倒,這樣一個人,或許在淩言在不知道的時候,他就已見過無數個起了不臣之心的後座議員,也見過數不勝數的“逼宮竊位”。

面對康澤,他還是太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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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言腦袋裏一片空白,一時間只能憑直覺應對,“因為是我幫他拉的選票。”

康澤笑了一下,似乎覺得有趣,“他找的你?”

“對。”淩言供認不諱,賣起來呂知良來一個贲兒都不打。

“可你為什麽幫他?”

“教育法案,你遲遲不肯簽字,快要把內閣逼急了。”

康澤沉吟了一下,“我怎麽确定你說的真實性?”

淩言應答間并不停滞,“十幾張選票而已,我能不能做到您心裏最清楚,沒必要诓您。”

優雅莊重的前庭後院,新式古典的吊頂燈阻隔了惶惑不安的夜幕,康澤拾級而下,在驚心動魄地的燈光中,居高臨下地走了下來。

這個人的壓迫感這麽強烈,淩言迎着他的目光,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從容不迫。不膽寒是假的,這個曾翻手給他炙熱的權利,覆手給他冰冷的懲罰的男人。淩言怕透了。

只見康澤在他面前停下,忽然擡起手摸他的臉——這是康澤做慣了的動作,可是淩言這一次卻沒給他這個機會,他頭一偏,避了過去。

康澤手勢一滞,那一瞬間淩言甚至做了迎接他巴掌的準備,可是眼前的男人什麽都沒做,他放下手掌,忽然百感交集地喊了他一聲小言。

他說,“我疼你一場,沒想到換你這樣防我。”

他的話裏有令人心驚的脆弱,一瞬間淩言甚至感覺自己聽錯了。

淩言太緊繃了。

他像只驚弓的鳥,直到此時才抽出一絲注意力端詳起眼前的男人。

這一看他才發現他瘦了,他瘦了好多,醫院連日的消磨抽掉了他的精氣神,鬓角又生新的白發,只見康澤目光沉郁,就那麽低頭看着他,緩緩問,你知不知道你已經很久沒聯系過我了。

淩言不敢說話,他咬着嘴唇,心念遲鈍的轉動着:這個男人今年五十一歲了啊。

那是種情不自禁的哀傷,淩言忽然想起他第一次見到康澤的時候,這個人身材高大,身板挺直,一行醫護人員裏那麽引人注目,他攔住他,像是祈求救世主一般攔住他。他那時候真強大啊,他眼見着他姿态強硬地把他搶走,把他從那個精神疾病中心的鬼地方救出來。

他明明是最恨自己見老的啊,他和自己在一起之後,明明一直精心保養,明明從未疏于鍛煉,可是他還是老了,他的身材還是一天天消瘦下去,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合身地穿上标準剪裁的西裝,跟他同床的夜裏,淩言能感覺出他很用力,甚至暴戾,那股狠勁狠狠地宣洩在他身上,他卻仍是能感覺到他強作下的力不從心。

那真是一種無計可施的悲涼。

原來沒有人可以抵抗這種衰老啊。原來康澤也不行。

康澤再次擡手摸他臉頰的時候,這一次淩言沒有躲。

他緩緩問他,“你明明可以借機扳倒我,你又為什麽來告訴我?”

康澤不是看不出這不是善意提醒,善意的提醒應該發生在事前,而淩言是在拿着籌碼跟他談判,可他不問他的用心不良,卻只問他為何改弦更張。

淩言眼睛一酸,那一刻幾乎落下淚來。

明明有一套嚴謹的說辭,可是到了嘴邊,他卻脫口而道,“因為我心軟了。”

這不是全部的實話。全部的實話是呂知良打了退堂鼓,淩言勝算無多。

可是這一句“心軟”也是真的,他念他的恩情,念他的教導,他念他在無數次絕境中朝他伸出的手,念他無數次解救過的那些困住的年少。

這一句“心軟”也給了這局面轉圜的餘地。

康澤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這一招不管淩言真情還是假意,他都接住了,他眼底的淚光刺痛了他,他收了溫情的把戲,也不再搞那節制的恐吓,忽然間讓了一步。

“我想知道你拉攏的十二個人是誰。”

呂知良不足為慮,他要直接釜底抽薪。

淩言紅着眼,拿出一張折好的紙,“我這裏有名單。”

他沒有給他,他扶着樓梯後退兩步,站到臺階底下。

淩言的軟弱只在瞬間,他在靜默中站立着,不動也不說話。

康澤問他,“你想要什麽?”

“簽署法案。”

“我再問你一遍,你想要什麽?”

他對他太了解了,伸手直接掀開他的底牌。

淩言忽然感覺那壓力山一樣地壓過來,壓得他喘不過氣,那些他渴望已久的東西,渴望到甚至懼怕宣之于口,他壓着嘴唇的顫抖,一字一句地說,“我要離開你。”

康澤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好像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這個孩子是真的長大了一樣。

他點點頭,“明白了,你是來找我道別的。”

羽翼已豐的雛鳥早晚離家,康澤早就預料過這一天,他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的這麽快罷了。他年紀大了,對人與人間的體面越發看重,他其實很滿意,眼前的孩子并沒有選擇最慘烈的方式,而是用這樣溫和體面的方法做個謝幕收場。

他的眼底是一團撫不平的、揉皺的紙,但還是溫和地笑了一下,問,“你是談戀愛了吧?”

淩言輕輕嗯了一下,把那一片紙放在地板上,“小妖我今天帶走,我以後就不來這兒了。”

“是祁家那孩子?”

起身的那一瞬間,淩言汗毛都立了起來。

他不知道康澤是從哪打聽到的,但是他幾忽然沒有考慮,脫口直呼康澤大名,他那麽無禮,眼底有冷冽的寒光,“康澤,我是認真的,他不是孟時昶,你若是動他,我跟你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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