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上京
第77章 上京
杜長蘭不理會麻子, 扭身去看旁邊的投壺,杜蘊心中不安,回首時見麻子怨毒的盯着他們。
小少年低聲道:“爹, 那個人……”
“一只臭蟲怕什麽。”杜長蘭花一百文買了五支箭, 随手一擲,箭矢劃過空中正正投入大肚窄口雙耳陶壺中。頓時引來一片鼓掌叫好聲。
杜長蘭重新贏回那支箭, 得了三十文獎錢, 修長白皙的手指不經意擺弄箭矢,眉眼冷淡, 似一支清竹落入水中,衆人情不自禁的盯着他瞧。
“兄弟好準頭。”麻子又笑着湊過來, 這次他沒敢碰杜長蘭, 隔着兩三步距離說話。
杜長蘭将箭給兒子,“你來。”
“小兄弟忒俊了, 猶似美嬌娘哈哈哈。”旁邊一人對着杜蘊吹口哨, 輕佻又下流。
杜蘊狠狠瞪過去,沒想到對方不但不收斂, 反而變本加厲。
杜蘊索性不理會,一心投壺,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 眼瞧着箭矢将入壺口,那壺身竟然偏了一下,以至箭矢擦身而過。
“哎呀,真可惜。”
“再來再來。”
杜蘊小臉嚴肅,然而每次皆是如此, 眼瞧着即将投進又偏了。他氣道:“這陶壺有問題。”
他上前檢查,然而陶壺只是一只平平無奇的陶壺。
旁邊人拱火:“小兄弟別撒火啊, 再買五支箭試試。”
于是杜蘊又買了五支,總算中了一次,他看着陶壺裏的箭矢,忍不住露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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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來再來。”
杜蘊被躁動的氣氛慫恿,一次又一次購買,杜長蘭抱臂上觀,并不阻止。
麻子見狀膽又肥了,從後腰摸出煙杆子點燃,深吸一口不經意朝少年側臉吐去。
杜蘊頓時被那嗆人煙霧籠住頭臉,止不住咳嗽,這也讓他發熱的腦子冷靜下來,一捏腰間荷包驚出一身冷汗,他帶的錢不知不覺花光了。杜蘊壓根不敢擡頭看他爹。
杜長蘭笑笑,操着蹩腳的官話:“去玩牌九。”他将自己的錢袋子扔給兒子。
杜長蘭領着杜蘊将賭場裏的項目玩了個遍,要了兩份飯食,飯菜毫無賣相,炒過頭的白菜,夾生的米飯,耳邊是揮之不去的嘈雜喧嘩,鼻尖萦繞逼人的煙味。
杜蘊蹲在牆角看着來往的賭客,食不知味。他忽然對那些項目沒了興趣,反而幾欲作嘔。
當他強逼着自己再吃一口冷飯時,看見米粒裏的黑色灰燼,他鼻尖聳動,這味道與麻子噴出的煙味一般無二。
他臉色一變,撐着牆角吐了。
管事喚人來打掃,還給少年送了一碟蜜餞,發黃的指甲藏污納垢,扣在果脯上。
杜蘊剛止住的惡心再次泛上,杜長蘭攬過兒子,“我得帶我弟弟去看大夫,等他好了再來。”
管事只好放行。
外面早已是黃昏落日,杜蘊站在街頭,呼吸着新鮮空氣,渾渾噩噩的腦子終于清醒了。
杜長蘭笑問:“還去嗎?”
小少年将頭搖成撥浪鼓,心有戚戚:“不瞞爹,我方才所感,猶如去地獄滾過一遭。”
身邊傳來輕笑,杜蘊擡頭,猝不及防對上他爹戲谑的眼:“你這才哪到哪兒。”
杜長蘭帶兒子回客棧,父子兩人從頭到腳清洗一通才舒坦了,那兩身短打叫夥計也扔了。
杜蘊躺在床上,身心俱疲。
杜長蘭摟着兒子,給他擦濕發,“要不要吃點東西?”
杜蘊閉着眼搖頭,他現在胃裏還翻騰,吃什麽吐什麽。
不一會兒屋裏響起平緩的呼吸聲,杜長蘭捏捏兒子蒼白的小臉:何止是折騰你,爹也被折騰的夠嗆。
這回歇了兩日杜蘊才好些,恢複成活蹦亂跳的模樣。
他正在屋裏看棋譜,聽聞敲門聲,立刻蹦跳着開了門,一見杜長蘭親昵的摟着他:“爹,你去了好久。”
杜長蘭拍拍小崽子的後背,自前幾日賭場一行,估摸是吓着人了,小崽子特別粘他。
杜長蘭反手關門,解下包袱在桌邊落座,小少年麻利的給他爹倒水,又好奇的扒拉包袱,卻不敢私自打開。
杜長蘭點點頭,杜蘊這才飛快解了包袱,看見裏面的骰盅,頓時小臉煞白。
他哀怨又委屈喚:“爹……”
他知道錯了,也受了教訓,為什麽爹還要罰他。
“想什麽呢。”杜長蘭擱下瓷杯,“爹是教你,賭莊怎麽出千的。”
杜長蘭讓兒子将桌面清空,骰盅利落的劃過骰子,在空中搖晃,那行雲流水的動作可比賭莊裏的擲骨好上十倍百倍。
杜蘊眼裏又在冒星星,他爹怎麽什麽都會。
杜長蘭一盅蓋在桌上:“大還是小。”
杜蘊想了想,道:“我猜大。”
杜長蘭勾唇一笑,說不出的風流,他揭開骰盅,“一二二,小。”
杜蘊沮喪低頭,之後杜蘊又猜幾局,不論他猜大還是小,骰面都是小。
這下再瞧不出問題就當真是傻子了。
“爹,我看看你的骰盅和骰子。”
杜長蘭随手一扔,小少年趕緊接過,一刻鐘後杜蘊道:“爹,這骰子有問題。”
剛開始他也察覺不出,氣着了一扔骰子發現又是“小”,于是他試着亂扔,但不管什麽姿勢,最後的骰面都是“小”。
杜蘊又驚又氣,“那賭莊實在可惡。”
杜長蘭取來盛水的瓷杯,将骰子扔進去,“小”的骰面浮在上空。
杜蘊用手撥了撥,骰子晃了晃,絲毫未改。太過驚訝他都忘了怒火,“爹,這是怎麽做到的。”
杜長蘭也不與兒子賣關子,道:“大的骰面注有水銀。”他簡單提了提原理,小少年聽的目瞪口呆。
既是道賭場出千,杜長蘭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那日你投壺,每次都差一點。你道是陶壺在動卻被否認…”杜長蘭看向兒子,哼笑:“爹明确告知你,你未看錯,那陶壺的确被動了手腳。”
杜蘊遲疑:“可是我檢查過……”
“是地面。”杜長蘭從包袱裏拿出一張牛皮紙,“內間光線暗,牛皮紙與陶壺,地面顏色相近,輕而易舉隐匿其中。”
杜蘊神情恍惚:“可這麽大一張紙放在陶壺下,很容易被發現。”
杜長蘭将牛皮紙一分為二,“現在呢?”
杜蘊啞聲,杜長蘭提點他:“每次你投中與否,都會有人叫好或唉聲嘆氣,比你這個當事人還上心,你不覺得奇怪嗎?”
杜蘊張了張嘴,說不出話。
杜長蘭扔了紙,揉揉兒子的腦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這廂留意多了,那廂就留意少了。當然…”杜長蘭話鋒一轉:“你是我的兒子,遺傳了我的聰穎與敏捷,比同齡人機靈許多,你只是敗在沒經驗。”
杜蘊癟癟嘴,一頭紮進他爹懷裏,悶悶道:“怎麽那麽多騙人的東西,他們把這聰明勁兒放正道不好嗎。”
杜長蘭寬慰他,“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此時此刻,杜蘊才深切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申正,杜長蘭帶兒子出門,徑直朝郡城北邊去。與東西兩面相比,北城破舊又聒噪,連地面都坑坑窪窪,街邊不時聚有三五個人,也有男子單獨坐于石階上,朝路過的小媳婦吹口哨,還有人輕佻的點評女人身材,其言語之下流,聽的杜蘊面紅耳赤。
再往前走,岔路口有人行乞,有瘸腿拄杖者,或趴伏于地者,又或是眼眶空空者,饒是如此凄慘,不遠處還聚集欺淩更弱的乞丐。
杜蘊緊緊抱住他爹的手臂,杜長蘭無聲嘆氣,在兒子驚懼的目光中抽出手,将人攬入懷中,小少年頓時喜笑顏開,悄聲道:“爹,你真好。”我好敬愛你的。他心裏偷偷補上一句。
這麽肉麻的話,如今他是不說了,總覺着難為情,但對他爹的愛與依賴随着時間流逝,卻愈發濃厚。
杜蘊感受肩頭的溫度,心中的畏怯一掃而空,繼續張望。
忽而他聽見一陣調笑聲,是從小巷裏傳來。于是杜蘊伸長脖子去看,正瞧見一個肥頭大耳的男人急不可耐的啃咬一名青年的胸膛。
杜蘊瞬間話都說不利索了,抖着手:“爹爹爹,那…那邊……”
杜長蘭按下兒子的胳膊:“別指。”
杜蘊低聲道:“那是兩個男人。”他看到了,青年有喉結,胸前也是平的。
杜長蘭點頭:“是,你沒看錯,那是兩個男人。”
既是兒子瞧見了,杜長蘭順勢給兒子科普南風館,後道:“那個麻子不是賭莊的托,但他卻對你我二人示好,你道他想什麽?”
杜蘊怔住,少頃面色因為極致的憤怒而變得扭曲,似一只暴怒的小獸,咬牙切齒:“他敢!我剮了他。”居然敢打他爹的主意!
杜長蘭拍拍兒子的肩:“好男風者雖少,卻不是沒有,你往後多留個心眼兒。”
之後杜長蘭又帶小少年逛了幾家小賭場,正好瞧見一個賭徒賣妻,下一家賭場正有一名身穿半舊長衫的年輕人匆匆進去。
杜蘊驚愕:“爹,那是不是個讀書人?”
杜長蘭冷眼看着:“是,不過現在他也讀不進去書了。”
杜蘊咋舌:“讀書人怎麽會去賭?”
杜長蘭被兒子天真的話逗笑:“讀書人也是人,有貪嗔癡狂,怎麽不會賭?賭是有瘾的。”
他聲音幽幽:“第一次去賭場的新面孔,管事會私下打量,如果是玩幾把就不玩的人,賭場不會讓他贏。如果是第一次去賭就玩一天一夜的人,賭場會讓他小贏一把,往後就是那人日日給賭場送錢的,直到銀錢耗盡,妻兒賣盡,再無翻身之能。”
杜蘊怔怔望着,感覺認知的世界被打破再重塑。
眼見小少年精神萎靡,杜長蘭适可而止,等兒子再大些,再接觸世界陰暗面。現下所知,足夠這孩子有警惕心了。
次日,杜長蘭退了房,杜蘊疑惑:“爹,這就上京嗎?”
“嗯。爹已經提前買好船票。”
杜蘊站在甲板上,看着偌大的郡城越來越小,所有的腌臜被藏起,他記得那日的天,分外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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