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章

第 2 章

三、

“還要走多久?”

快到了。

漫漫長路,還是得說些什麽來消磨時間。聊完由也,業務員開始打探起由也的父母是什麽樣的人。

“為什麽突然問這個?”

剛剛見到的時候,總覺得他們之間的氛圍有點詭異。

“夢而已,誰知道跟真實有幾分貼近。”

但怎麽也是根據現實建立的,總能窺見幾分。

“我沒見過他們,他們在我認識由也之前就都死了。”

由也的母親在他七歲時因病去世。由也年紀小,還不太明白死亡是怎麽一回事,所以母親的離世似乎對他的父親由利民打擊更大一些。

由利民開始沉迷酒精,課也停了。學校給他放了長假,讓他調整好後再回來上課。爺爺奶奶特意從鄉下趕過來照顧他們,其實主要是在照顧由利民,由也懂事得很,根本不需要他們操心,還經常幫忙。一個月後,由利民複職,老人家又住了一陣,确認他恢複過來後才回老家。

由利民一直沒有再娶,不是沒有人想給他介紹對象,他父母也希望他再找個伴,但都被他“以兒子不願意”拒絕了。

由也可不記得由利民有問過自己的意見。不過每當有人對他說“再給你找個媽媽好不好”時,他還是願意配合由利民的意思,幫他把事情糊弄過去。

“要不你給我當媽吧。”

由也完全不顧對方的年齡性別,一律回這麽一句。這句話非常好用,再配合他那張毫無表情的臉,莫名帶着攻擊性,一般說完之後對方就會識趣地讪笑着轉移話題。不過這麽多年,倒還真遇到過一次不識趣的。

由也考上了他爸爸任教的高中後,才清晰感受到他确實是個受學生喜愛的老師。由利民每天都會等他下晚自習一起回家,從教學樓往校門口的那段路,總是能遇到幾個要和他們結伴一塊走的學生。由也從不主動提及他和由利民的關系,但時間一長,大家自然知道他們倆是父子。

有位女同學曾向由也打探由利民的事情,問及這麽多年沒有再婚的原因。她的用意過于明顯,由也照例把那句“要不你給我當媽吧”扔了過去,本以為會和往常一樣直接終結這個話題,誰知對方先是笑着說了句“好啊”,幾秒後又神情肅穆地重複了一遍。

“好啊。”

“那你加油吧。我無所謂。”

由也并不覺得這位女同學能成功,事實也證明确實如此,因為後來由利民死了。

高三某天晚上,由利民走學校後門的小路回家,盡管由也再三提醒雨後路滑,走路的時候小心一點,但由利民還是在下坡的時候滑了一跤,後腦勺着地,在送去醫院的途中去世了。

親戚出錢幫忙辦了葬禮。由也跪在靈位前一滴眼淚都流不出,聽到一旁的人将他的表情解釋為“哀大莫過于心死”。其實他并不悲傷。他只是有一種前路被完全截斷的感覺,而他站在斷崖邊被風吹得茫然。

不過讓他慶幸的是,爺爺奶奶死得早,不用經歷白發人送黑發人。

有位表姐知道由也打算考戲劇學院,表示願意供他讀完大學,由也謝絕了,說家裏還有存款。

他知道親戚們都在背後怎麽說他,說他爸是被他克死的,不止他爸,從前的人都是。

由也不怪這麽說的親戚們,他周身都是死亡,難免讓人們這麽想。百分之九十的時間他都當那些是屁話,但剩下的百分之十令他不願意牽連到那位姐姐。

高考結束後,由也把家裏許多東西都處理了,扔的扔,捐的捐,賣的賣。倒不是因為缺錢,他只是覺得住校後很多東西一年也用不上幾次,沒必要再留着。

最先被抛棄的是主次卧的床。許久沒見過光的地板裸露出來,帶着幾分羞怯,和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由也把地板來來回回擦了幾遍後,在地上躺成“大”字。天花板看起來比往常更遙遠,冰涼的瓷磚抵在他的背部,無需空調便可消解暑氣。

接着被處理掉的是沙發,由也的陣地也随之轉移到客廳。某個下午他睡過去,再睜眼天已經全黑了。帶着涼意的晚風溜進來,由也摸過一旁的薄毯蓋上,一覺睡到天亮,醒來後把空調賣了。

就這樣像蜘蛛進食般一點點從屋子內部瓦解,等挖空得差不多的時候,他把房子賣了。換來的錢由也在學校所在的城市租了房,剩下的一部分存在銀行,一部分拿來理財。

他租的是老小區,房子雖然老舊,但勝在幹淨整潔,而且交通便利。小區裏住多是老年人,由也很讨他們的喜歡,從小區門口到住所不過百來米,一分鐘的路他有時得走上十分鐘——遇到熟識的老人總是要多聊兩句,或是旁觀一會兒棋局。

在老人家眼裏,由也什麽都好,就是心沒個安定。對門的朱奶奶見過幾次由也帶女生回來,卻不見她們來第二次。

有一次坐在樓底下曬太陽的時候,朱奶奶語重心長地勸由也,人啊,到了一定年紀就得定下心來,這樣才會覺得有了支撐。由也帶着一絲委屈說他也想,但那些來找他的人從來沒有這個意思。朱奶奶說,總會遇到的,有合适的你要學會主動出擊。

由也答應了下來,只是沒告訴朱奶奶他其實也沒那個意思。他從來都沒想過要一段長期穩定的關系,也幾乎不主動去招惹別人,若人們想從他身上尋短暫的歡愉,若他也覺得合适,那便遂了他們的意。

畢業後,由也考上了本地的劇院,成為了一名正式的話劇演員。

工作是定了,但身邊的人還沒定,前段時間朱奶奶甚至見到由也一次帶了兩個女人回來。這麽說也許不太準确,有一個看起來像是硬要跟過來的。

是個特別美麗的女人,左眼有點問題,蒙着一塊紗布。精神狀況可能也不太好,對由也做出像是在甩出什麽東西的動作,朱奶奶在一旁看着都覺得害臊。但由也前進的腳步還真停下了,就好像他确實被無形的絲線束縛住了一樣,只是幾秒後他晦氣地拍了拍周身,繼續向前。

朱奶奶很是佩服這個女人,由也都表現得那麽決絕了,她居然還不死心,反而更興奮地追了上去。

這時,距離由也認識晏清還剩三天。

換做是其他人,在聽了顏春花一通怪力亂神的鬼話之後,大概會覺得她是個瘋子。但好在由也同樣是個瘋子,所以才願意陪她演這麽一出戲。

當由也看到那個抱着雙臂坐在咖啡店冷靜看他墜樓的女人時,突然很想知道到底什麽才可以傷害到她。

和由也認識的時候,晏清剛辭了工作,同時因為個人感情問題和爸媽吵了一架,從家裏搬了出來。

她在離家遠的老城區租了個一居室,剛搬過來那天,隔壁穿着藍色細帶背心的姑娘提前向她打了聲招呼,說這牆壁薄,她那邊要是傳來什麽聲音還請多擔待。晏清笑笑說沒關系,并送給她一對兔子銜花的琺琅耳環做見面禮。

從決定辭職起,晏清就做好了抛下這一世的準備,反正以前也是這麽過來的。一輩子幾十年,于她不過須臾,沒什麽好留戀的。但由也的出現,讓既定的軌跡産生了一些偏離,最終通往另一個結局。

晏清的弟弟晏止羽大概兩周會來她這一趟,帶點家裏做的小菜給她,也順便替嘴硬心軟的爸媽探探她的近況。

又是一個周末,晏止羽拎着大包小包過來,同時還給她帶來了父母大人的諄諄囑托。

“姐,下周六有空嗎?媽想給你安排個相親。”

“你是作業太少了嗎?”

“我就是個傳話的,”晏止羽很是委屈,“那我就跟之前一樣說你不去?”

你看,縱使你活了很多輩子,可只要你還活在這個人世,你就會有人世的煩惱。

晏清正要答複,一陣敲門聲把話送了回去。她起身去開門,看到手裏同樣提着一大堆東西的由也站在門口。她這才想起來,前一天由也在微信上發來自己做的一桌子菜氣她,晏清挑釁了一下,就把人給激過來了。不過她猜測,由也應該也是想過來的。

于是,原本的二人用餐變成了三個人,好在由也買的食材足夠多。

晏止羽已經很多年沒見過姐姐身邊出現新的異性了,沒想到一來就碰到個關系近到可以來住處的,這種八卦機會他怎麽能錯過呢?于是他立刻以幫廚為由,圍在由也身邊打轉,旁敲側擊地打聽他的事情。

然而晏止羽終究只是個沒什麽社會閱歷的高中生,自以為掩飾得很好,其實一開始就被由也看穿了心思。由也覺得這位少男怪好玩的,便沒有戳穿他,甚至大方地有問必答。只是有些回答在晏清聽來完全就是為了惡心她的。

比如說,當晏止羽在鋪墊了一大堆後終于小心翼翼地問起他和晏清的關系時,他居然不要臉地說他是晏清的命中摯愛。

晏清頓時想吐。她怕由也說出更做作的話來,趕緊把晏止羽拉離廚房。然而晏止羽放過了由也,卻沒有放過晏清。

“姐,我覺得由也哥蠻好的,你們要不試試?”

“才認識多久你就喊哥了。”

“我這不是講禮貌嗎?還是說你希望我直接改叫姐夫?”

晏清懶得廢話,說再多不如直接打一頓。

晏止羽揉着被掐的手臂,仍舊不死心:“姐,我是認真的,反正你也不想去相親。既然有合适的對象,為什麽不試試?”

這句話提醒了晏清,她思忖片刻後,對着廚房裏正要把卷心菜下鍋的由也說:“由也,你下周六有空嗎?”

“有,怎麽了?”

“要不要跟我回去見家長?有演出費的。”

“我的出場費可不低。”

晏清當即拿出手機給由也轉了一筆錢:“這是全款的一半。”

“成交。”由也看了一眼數字,幹脆利落地應下了。

整個過程之流暢,令目睹了全程的晏止羽瞠目結舌。我是誰?我在哪?怎麽我還沒使勁你們自己就成了?還是我已經做了什麽,只是我忘了?等等,為什麽這裏頭好像還摻雜了金錢交易?

在去晏清家之前,由也秉持着職業道德,讓晏清推薦幾部她平時愛看的家庭劇,又自己到視頻網站的排行榜上找了一些,敬業揣摩即将要扮演的角色。

晏清不得不承認,由也确實專業,上一秒還在跟她拌嘴,下一秒踏進家門,立刻切換到成熟居家好男人的設定,受到了晏清爸媽的一致好評。變臉之快令晏清瞠目結舌。

趁着由也跟晏爸爸聊天之際,晏媽媽把晏清拉進房間,問她打算什麽時候結婚。

“也太快了吧。我們才認識不到三個月。”

“你們年輕人不是流行閃婚嗎?”

“那還流行閃離呢。”

“會不會說話?”晏媽媽在晏清腰上掐了一下。

回到客廳的時候,晏爸爸正在問由也父母的事。由也面露遺憾:“媽媽去世前還交代我要照顧好爸爸,可惜我沒能完成她的心願。”

晏清聽到後很是鄙夷:“哪有叫小孩子照顧大人的道理,這都是沒出息的爸媽才能說出來的話。”

“說什麽呢。”晏爸爸低聲喝了一句,“我女兒就這脾氣,你多包容她一點。”

“沒事,她什麽樣我都喜歡。”由也臉不紅心不跳。

還沒吃飯晏清就開始反胃了。

晏清父母對由也很滿意,反倒是一開始對由也印象不錯并且試圖撮合的晏止羽不安起來。誰讓他目睹了這樁交易的起始呢?他怕自家姐姐吃虧,見勸說不動,于是求助于顏春花。不過,他要是知道晏清就是通過顏春花認識由也的,大概就不會這麽做了。

顏春花馬上就要進入休眠期了,按照慣例,她抓住休眠期前的放縱時光喊晏清出來陪她玩。她們去看了早場的電影,散場後就地在商場解決午飯,吃飽喝足後又趕往游樂園。

晏清自從辭職後就沒在十點鐘之前起過床,今日改了自己的生物鐘已是不易,幾乎沒有休息的趕場更是加重她的疲倦。當顏春花喊她坐第二遍過山車時,她連忙擺手。

“你自己去吧。”

“你怎麽回事?”

“我一個快三十歲的人,不能跟你這種精神矍铄的老妖精比。”

晏清打算買杯咖啡到一旁休息。她本想按照平日的習慣買杯冰美式,結果點單前瞥見菜單上“焦糖拿鐵”幾個字,眼神一滞,牽連到她原本的打算。接過咖啡時,她還順帶從櫃臺上拿了袋白砂糖。

晏清在過山車附近尋了塊空地坐下,撕開砂糖包裝袋倒入杯中,敷衍地晃了兩下後喝了一口。入口的瞬間她皺起眉,心想“這麽甜的東西他怎麽喝得下去”,可咽下之後她又繼續往嘴裏送。

喝得差不多的時候,顏春花回來了,她看到晏清手裏色澤明顯不同于以往的咖啡,十分驚詫:“今天怎麽喝這個?”

“偶爾換換口味。你要不要試試?”晏清把咖啡遞出去。

“算了,甜死人的玩意。”

話音随顏春花在晏清身旁坐下而落,某些碎片從顏春花腦海升起,她若有所思地說:“我記得由也愛喝甜的來着,你不會是因為這個才換口味吧。”

晏清大方承認:“是啊,我還特意多加了一份糖,就想知道他為什麽會愛喝這種東西。”

“感覺如何?”

“就像你說的,甜死人的玩意。”

晏清鮮少主動去嘗試別人的喜好,活到現在,她早就沒有必要為了誰難為自己。顏春花仔細搜刮了一下記憶,發覺就算是為了她,晏清妥協的次數也是屈指可數。

“小羽跟我說你前些天帶由也回去見父母了。”

“那他有沒有說我為什麽帶由也回去。”

“說了,不過你以前可不是這樣應對催婚的。”晏清向來決絕,沒有哪對父母可以挾持她。無法達成共識,幹脆一拍兩散。

“這不是以前沒出現由也嗎?”

“為什麽是由也?以前你身邊也不是沒有其他人”

晏清看了眼咖啡,透明塑料杯裏還剩薄薄一層液體,蓋不住底部沒來得及融化的砂糖。最後一口可想而知會有多甜,然而晏清還是以飲鸩般的架勢仰頭将咖啡喝盡,眉眼皺成一塊,唇齒之間擠滿了甜膩的味道。

“由也比較省心吧。”晏清砸了咂嘴,更深的甜味在嘴裏彌漫開,“他不會向我索求太多,也不是分開後會死纏爛打的類型。”

“所以你是打算先演一段時間再分開?”

晏清眼神悠遠,語調拉長:“也不是,沒有可能,演到底。”

這是顏春花意料之外的回答。雖然她是受晏止羽所托,但她并沒有想過要真的幹涉晏清,原意是喊晏清出來玩,順帶着八卦一下她跟由也的情況。現在一道從未設想過的題型擺在她面前,她無從動筆,大腦只剩一片空白。

幾息之後,顏春花自嘲般勾了勾嘴角,說:“好奇怪,明明就是我讓你們認識的,這應該是我預想中的結果之一,但我現在卻意外到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當初你可是說過我們相配。”

“話是這麽說,可我一開始只是希望你有個伴而已,倒不一定是伴侶。”

“成年男女不當伴侶當什麽?要不我現在去跟他分手?”

“你說的這是人話嗎?”顏春花輕推了一下晏清,“你真的喜歡由也嗎?”

“還行吧。由也對我們之間的關系有很清楚的認知,我能給他多少,他就給我多少。不過他要是多給了一點,我也願意多還一點。”

“感情這東西是這樣換算的嗎?何況哪有完全對等的感情。按你這說法,但凡有個人喜歡你,你都會回應。”顏春花也是佩服晏清,用如此義氣的語氣講出這麽渣的話。

“我不讨厭對方就行。”

“那要是同時好幾個人對你示愛,你是不是還得雨露均沾?”

“花心太麻煩了,還是專一比較省事。”

顏春花覺得沒什麽要說的了。晏清說她是老妖精,她之于她顏春花又何嘗不是一樣?誕生比她早又注定能活得比她更久,哪輪得到她一小小蠶妖來操心。她把晏清拉起來,前往下一個游樂項目。

一直玩到接近零點晏清才往回走,快到家的時候遇到出門趕午夜場的鄰居小姑娘,熱情地沖她打招呼,琺琅耳環在路燈下一閃一閃的。擦身而過時,她提醒晏清:“對了,你男朋友在門口等你。”

晏清立刻擡眼望去,果然看到昏暗的走廊中有個熟悉的輪廓,頂部那盞感應不靈敏的燈散發出蒙塵般的黯淡光芒,籠罩在由也身上襯得他仿若幽靈。明明辨不清前後,但晏清總覺得有道灼灼的目光射向自己。

“來了怎麽不給我打個電話?”

“手機沒電了。”

“大晚上喝什麽咖啡。”她瞥到由也手裏的咖啡杯,淡淡地訓斥了一句。

由也佯裝無辜,并不接話。

晏清拿出鑰匙來開門,她總覺得今天的由也挨得她特別近,朦胧的影子投射到門上,帶着不同于往常的壓迫感将她完全包裹其中,隐隐遞來些許炙熱。

由也今晚格外安靜,無論問什麽,都以最少的字回答,往日那種故意說出來惡心晏清的話更是完全不見蹤影。這麽明顯的異常晏清不可能察覺不到,但她什麽都沒問。被顏春花拖着在外邊玩了一天的她此刻只想将自己埋進床裏,至于由也,他又不是第一次來,無需招待。

由也沉默自覺地從衣櫃裏拿出換洗衣物,洗完澡出來看到一向習慣睡成大字的晏清側躺在床的內側,身後空出來的位置看起來就好像是特意留給他的一樣。由也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然後走過去将晏清裸露在外的左手收進被子裏,再轉身從衣櫃裏拿了床被子,關了燈,睡在沙發上。

也許是咖啡的原因,也許是因為不習慣睡沙發,由也翻來覆去地睡不着。窗外的風也不安分,敲得窗戶直響,樹影發瘋似的搖晃着。

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由也坐起來看向晏清,她還保持着之前的姿勢,連被子的褶皺似乎都不曾變化過。

由也探尋地問了一句:“晏清,你睡了嗎?”

晏清的回答随着風聲而來:“還沒。”

“晏清,我想睡床。”

片刻之後,晏清生氣地抛來兩個字:“過來!”

早晨醒來時,晏清一睜眼就看到由也靠着枕頭半躺着,如一尊雕塑,眼神失落在正前方牆上那幅山寨《日出》上。晨光穿過玻璃落在畫上,恰好分隔了水中倒影和天上驕陽。

“我昨天碰到個高中同學。”由也似乎有所感應,也不管晏清是不是已經閉上眼要繼續睡,自顧自地開口道。

“男的女的?”

“女的。她是來看演出的觀衆之一,認出我來了。晚上和她一起吃飯,聊了聊以前上學時候的事。”

晏清不動聲色地睜開眼。

由也從來沒有掩埋過去的想法,也就不懼怕遇到知曉自身過去的人。當他在劇院門口被自稱是高中同學的女孩攔下時,盡管他絲毫沒有想起對方是誰,但本着作為演員的職業素養,他自然地回應着對方的寒暄,就好像這麽多年他從來沒有遺忘過她一樣。

同事還在寒風中等着,由也本以為寒暄兩句就可以說再見了,誰知女孩緊接着提議想和他一起吃晚飯,在異地相遇是件多麽有緣的事,她還想和他再聊聊。

沒等由也拒絕,同事先一步把他讓了出去,同時眨着眼向他表示晚點回來也可以,只是別誤了晚上的演出。簡直把“善解人意”演繹到了極點。

由也看着同事越來越遠的背影,又看了眼女孩凍紅的臉龐,似乎也沒有別的選擇。

女孩因為出差來到這個城市,偶然經過劇場時看到宣傳海報認出了邊緣處的由也,于是買了票,并在演出結束後在劇院門口等他。

“如果我沒出來呢?”從演出結束到出去吃飯,這中間隔了快一個小時。

“那我就去找工作人員試試。”女孩露出有些羞怯但篤定的笑,“不過看來我運氣還不錯。我每年都會參加同學會,就想看看你會不會來,沒想到竟然會在這遇上。”

找我有什麽事嗎?按常理來講,由也應該因為好奇心自然而然地問出這句話,可他今天并不想順女孩的意。他演出了一天,晚上還要繼續,實在有些疲乏。

由也的沉默令女孩有些尴尬,那抹笑逐漸在她臉上凝固成不合時宜的痕跡,但這并沒有妨礙到她原本的打算。她摸着左耳邊的碎發,像是在為自己尋一個支撐:“由老師的忌日快到了,如果你回去給他掃墓的話,我可以和你一起嗎?”

原來是為了由利民。由也看着那雙堅定的眼睛,終于把眼前的女孩和記憶深處那位将“好啊”說得如結婚誓言般莊重的女同學聯系起來。

由也呷了口免費的檸檬水,情緒和水的味道一樣淡。

“我爸沒有墓地。我媽的遺願是把她的骨灰灑向大海,我爸很愛我媽,我猜他應該是想追随我媽,所以我就把他的骨灰也撒海裏了。你若是有心,随便朝哪片海拜拜都是可以的。”

那雙明亮的眼睛因為由也的話逐漸暗淡,然而光芒又在轉瞬間重新流轉,像劫後餘生的火苗,等待下一次迸發。她不再糾纏于此,開始與由也聊起其他,聊從前,聊現狀,最後分別時問由也能不能交換下聯系方式。

由也前腳剛結完賬,後腳面不改色地把手機揣回兜裏:“我女朋友管得很嚴,加了也會被删掉的。”

“你們演員說話都不打草稿的嗎?”一段回憶聽下來,晏清聽出好幾段與事實不符的地方,“還有,你說的女朋友不會是我吧?”

“暫定是你吧。”由也當時心裏想的确實是晏清,但他還不想讓晏清知道這件事。

晏清沒再發表其他感想,起床洗漱。沒多久由也也鑽進衛生間,跟晏清擠在不大的空間裏一起刷牙。晏清洗完臉後沒有出去,她看着鏡子裏滿嘴牙膏沫的由也,在由也對她的盯視起疑之前開口說:“由也,要不我們真的結婚吧。”

由也刷牙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牙刷頂端輕輕推進口腔左邊內壁,從外部看不到任何起伏。他臉不改色地繼續刷牙,漱口,沒顧得上擦去嘴角的牙膏漬便回望鏡子裏的晏清。晏清大概有段時間沒做清潔了,鏡子上堆積起許多新舊水漬和泡沫,每顆水珠中都有兩張破碎的臉。

“這演出費怎麽算?按年結?”

“我是認真的,就是突然覺得這麽跟你一塊過日子也不錯。”

“還是說你其實是為了省掉假扮男友的費用。”

“你就說結不結吧。”晏清語氣沖了起來,有些受不了由也還在這吊兒郎當地試探她。

鏡子裏的由也笑了,笑裏帶着威脅,但也藏了幾分真心在裏頭。

“別人都說我命裏帶煞,你就不怕我克死你嗎?”

“這種鬼話你信嗎?”

那一抹笑瞬間凝固起來,如老舊的牆皮般,終于等到一陣風,随後如釋重負地剝落。

“不信。”

“那不就得了。放心,我不怕死。”

晏清說完後走出衛生間,沒有留意這句話帶給由也的震撼。在由也聽來,晏清可是說了句了不起的情話,哪怕她實際上根本沒那個意思。晏清對由也确實有好感,但為他死,不至于。她只是真的不怕死。對她來說,死不了才可怕。由也自然清楚晏清是以什麽立場說出這句話,但這并不妨礙他依舊視它至高無上。

得到由也的肯定回複後,晏清便通知家裏人了。晏清父母當然樂見自家女兒和他們滿意的對象結婚,唯有晏止羽惴惴不安,縱使晏清再三向他解釋結婚絕對不是交易也沒能緩解絲毫。

晏止羽問姐姐到底喜不喜歡由也。晏清想了想回答說:“還行吧。”

“還行你就把自己嫁了?”

“飯我願意和他一起吃,覺我願意跟他一塊睡,這不就行了。”

“你這不是随便什麽人都行嗎?”

“是啊,可誰讓出現在我面前的剛好是由也呢。”

十七歲的晏止羽愛情觀受到了沖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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