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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方見青最讨厭雨天。

并非是讨厭濕答答的雨水帶起腳後跟斑駁的泥點子, 也不是讨厭潮濕的冷空氣。

只是因為她在雨天有一段糟糕的記憶。

那是在讀初中的時候。

那天下雨了,放學後,方見青打着傘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

順着馬路走了一會兒, 有輛車在她身旁停下了。

前段時間學校還專門組織過防拐賣防詐騙的專題講座, 所以方見青看到這輛可疑的黑色轎車時, 警惕心一下子拉到滿格。

結果窗玻璃搖下來, 坐在後座的是平時關系很好的鄰居姐姐。

鄰居家的姐姐正在讀大學, 是個性格開朗的人。先前的暑假她還帶着方見青去看過電影,還請她吃了小吃。

方見青那時受家庭的影響性格十分內向,因為太想交朋友而主動放低身份,卻招惹了一群把她當工具人的“朋友”。

因此, 作為難得對自己好的人,方見青對這個鄰居姐姐的印象一直不錯。

“姐姐,你不是去了蘇城讀大學嗎?怎麽會在這裏?”方見青驚喜地問。

“我有事回來一趟。”鄰居姐姐的回答有點含混不清,随即又說:“我現在正好要去KTV唱歌,你要去嗎?”

方見青是很想去的, 但還是有點不好意思:“可……可以嗎?會不會給你添麻煩?”

“唉呀沒事的,我們人不多,多帶你一個反而熱鬧一些。”鄰居姐姐熱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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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見青就這麽毫無芥蒂地上了車。

開車的人是鄰居姐姐的男朋友, 一路上沉默寡言。等車開進越來越偏僻的小路時, 方見青的第六感才遲鈍地發來危險信號。

她被綁架了。

這明顯是一場有預謀的綁架。

方見青的眼睛被蒙上,不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只能感覺到又潮濕又陰冷。

從鄰居姐姐和男友的對話中, 方見青大概能拼湊出事情的全貌。

起因是男友網貸賭博還拉了鄰居姐姐下水,讓她成為了擔保人, 現在兩人擔負着巨額債務,被催債方逼得焦頭爛額只能走上這種歪路。

“她爸是開公司的, 有點底子,我之前去她家裏時還注意到她家有一櫃子看起來價值不菲的紅酒。”鄰居姐姐說。

她的男朋友跟着合計:“那你說要多少錢合适?”

“八十萬?”

“太少了吧,像她爸這種大老板,再翻個倍應該都能拿得出來。”

“那幹脆要兩百萬好了,反正一百六到兩百也沒差多少。”

聽着兩個人的說話聲,方見青覺得渾身發冷,她戰戰兢兢地開口:“要不到這麽多錢的。你們說的大老板是我的繼父,他不會願意出這麽多的錢來贖我。”

兩人并不理會方見青的話,只是在商議完畢後逼着她給家裏人打電話。

方見青給繼父打的電話沒有人接。

“怎麽回事啊?”鄰居的男朋友沒什麽耐心,“難道家裏人已經不重視她到這個地步了?現在天都要黑了,小孩這麽晚沒回家,家長怎麽着都該着急了吧?”

鄰居姐姐勸解:“你先別這麽着急,再試試她媽的電話。”

這下有人接了。

方見青聽到電話另一頭熟悉的聲音時,忍不住鼻子發酸:“媽……媽媽……”

“見青?你怎麽這麽晚了還沒回來?是去朋友家玩了嗎?”穆宜珍例行公事般地問。

見電話另一頭切實傳來了女人的聲音,男人心下一喜,忙奪過電話,得意地宣判:“阿姨,你女兒被綁架了。”

穆宜珍只覺得莫名其妙:“見青?你這是在跟媽媽惡作劇?”

反複确認了好幾次後,穆宜珍才終于意識到自己的大女兒真的在回來的路上遭遇了意外,而且對方要兩百萬的贖金。

“我……家裏管錢的不是我,我得和我老公商量一下。”穆宜珍說着,舔了舔幹澀的嘴唇。

男人還以為錢有了着落,裝模做樣地威脅了幾句後便挂斷了電話。

誰知道之後穆宜珍再也沒有回過電話。

號碼再撥回去時,顯示已經被拉黑。

方見青知道,自己在穆宜珍心中的重要性遠遠比不上妹妹,但也沒想到她會如此輕易地被放棄。

或許是前夫留下的陰影太重,讓穆宜珍迫不及待地想要擺脫和他有關的一切,而方見青又是前夫在她身上留下的最深刻的傷痕;又或者是兩百萬的數額太大,還是說……

方見青絞盡腦汁地為媽媽找放棄自己的借口。

但不管是哪個借口,都無法說服自己。

綁架方見青的兩人根本不關心她的心理活動,只覺得自己白忙活了一場。狠心殺掉她這種事當然做不出來,可直接将方見青放走又氣不過,所以他們把方見青的雙腳雙腿捆實了,扔在頂樓廢棄的衣櫃裏。

并且從外面上了鎖。

這其實和謀殺無異。

方見青蜷縮在窄小的衣櫃裏整整兩天,嗓子喊啞了,手腕被繩子磨出血道,指甲抓撓着堅硬的木板直至血痕累累。

幸好當時有幾個小孩兒來這棟廢棄的樓裏“探險”,才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她。

她就是在那之後開始懼怕黑暗,每天晚上睡覺必須要亮一盞昏黃的臺燈。

*

方見青走得匆忙。

醫院裏各色行人匆匆從她身旁走過,方見青覺得他們像一團團模糊的幻影。

她的腦海裏全是穆宜珍剛才病歪歪的模樣。

枯瘦的手指,因為過度流失膠原蛋白而垮下來的臉。

方見青以為自己會感到痛快,但看到她這個模樣,又覺得可悲。

只是不知道是這樣凄慘的穆宜珍可悲一點,還是這麽些年一直對當初的事情耿耿于懷的自己要可悲一點。

等回過神來時,方見青發現自己出了醫院很遠。

她沒什麽目的地閑逛着,最終在一家超市前停下。

*

周珂買完水果回來時,病房裏只剩下形單影只的穆宜珍。

“她去哪兒了?”周珂把買來的車厘子和榴蓮放到床頭櫃上,“上廁所去了?”

“她走了。”穆宜珍失神般地說。

周珂:“走了?你們就談了這麽一會兒?”

穆宜珍沒說話。

“你都病成這樣了,她還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不行——”周珂站起身,“我去找她。”

“小珂。”穆宜珍這下開口叫住她,“她早走了,你追不上的。”

周珂這才收住要邁出的腳步,重新回到穆宜珍旁邊坐下,不過臉上還是一副不甘心的表情。

“我就知道,她恨我。”穆宜珍說着,疲态的眼睛裏蓄滿淚水,“她也該恨我,我當時沒有救她……”

那個方見青被綁架的雨天,穆宜珍挂掉電話後,站在竈臺前發了好久的呆。

她對方見青的感情很複雜。

原因和方見青的生父分不開。

穆宜珍在十九歲時和二十八歲的男人相戀,之後和重男輕女的家庭斷了聯系,蝸居在窄小的出租屋中給好久才回一次家的男人做飯。

現在回想,男人的面孔都已經模糊。

反倒是男人每次回來時身上的煙味,酒味以及給她帶來的疼痛要更清晰一點。

她在光線不好的出租屋裏,拿着男人每月轉給她的一千塊錢,做飯,吃飯,等待,等待,然後懷孕,生産。

見生下來的是女兒,男人對她的态度愈發冷淡起來。

坐月子期間,她想和男人多要點錢買尿不濕,結果被打了。

穆宜珍永遠記得那種屈辱感。

鼻青臉腫,卻還要一臉讨好地笑着,希望對方多施舍一點錢給自己。

又過了兩個月,男人徹底消失。

穆宜珍動過把方見青送走的念頭,但每次都忍了下來,艱難地把方見青帶大了。

或許童年的生活環境太壓抑,第一段感情生活又不幸,讓她總是對生活産生無力的掌控感。

而女兒是她在生活中唯一的可控因素。

她是女兒的天。

穆宜珍有好幾次把方見青帶去餐館吃飯,借着上廁所偷偷躲起來,看方見青緊張地四處尋找她。

等到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時再出現,享受地看着她喊媽媽撲進自己的懷裏。

“我也是被人需要着的。”穆宜珍滿足地想。

後來,穆宜珍認識了現在的丈夫。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抹消自己的過去,但回憶可以淡忘,活生生的生命卻無法憑空消失。

方見青是她留下的最顯著的傷疤。

每每在方見青臉上看到那種小心翼翼的讨好,穆宜珍就會想起以前的自己。

那時候穆宜珍驚覺,原來她在原生家庭和第一段感情中受到的傷害,并沒有消失,而是原封不動地遺傳給了自己的女兒。

而她是罪魁禍首。

這讓穆宜珍感到惡心。

她恨自己,又恨方見青。

她開始刻意疏遠方見青,有意寵壞自己的小女兒,不讓小女兒身上帶有一點畏縮和膽怯。

如果就此消失,對方見青來說或許是一件好事。

煤氣竈上的湯被煮得啪啪作響。

穆宜珍關掉火,在不做任何嘗試的情況下,傲慢地決定了方見青的命運。

*

路陽本來是開車去看朋友的樂隊演出,結果半道上突然犯煙瘾,中途下車買煙。

剛進超市,他就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我想要買一包煙。”

路陽走不動道了。

看到店主伸手去拿香煙,方見青卻猶豫起來:“算了……不要煙了,給我換成棒棒糖。”

路陽忍不住笑了一聲。

他自覺笑的聲音很輕,但方見青還是敏銳地扭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路陽只覺得自己的心猛地向上提了一下。

方見青看他的眼神有些微的詫異,但很快又歸于冷淡,若無其事地回過頭。

他正打算和她搭幾句話,卻發現對方完全沒有要理會他的意思。

買煙的想法已經完全抛到了腦後,路陽忙從後方追上她:“等等。”

她在超市門口站定,側着身子:“有事?”

路陽這才發現她的眼圈泛紅,看起來像哭過。

“我們上次在酒吧見過,你那個時候走得太匆忙了,我還沒來得及問,”路陽有些緊張,“你叫什麽名字?”

她看路陽的眼神有點無語:“路陽,你真無聊。”

路陽啞然。

“我今天心情不好,沒空和你扯。”方見青說完又掉頭繼續走。

路陽亦步亦趨地跟在她後面。

走了幾步,方見青不耐煩地說:“你跟着我幹什麽?”

“我幾年前出了車禍,所以有很多事情不記得了。”路陽突然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

不應該說這句話的。

路陽一向很有邊界感,所以說出這句話來時他自己也吃了一驚。

總感覺不說的話方見青會更加生氣,也不能繼續跟着她了。

腦海裏一瞬間閃過這樣的念頭,等回過神來已經把自己出車禍的事情說了出來。

方見青怔愣在原地,上下打量着他,似乎在揣測他的話裏究竟有幾分真實度,表情狐疑道:“真的?”

“嗯。”路陽點了點頭。

雖然少了幾分不耐煩,但方見青的語氣裏還帶着濃濃的戒備,“你是什麽時候出的車禍?”

車禍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路陽甚至還略作回憶了片刻,才能給出具體的時間:“大概是七年前。”

七年這個數字或許有特殊的意義。

路陽看到眼前的人明顯是愣住了,比先前聽到他說失憶時還怔愣得更久。她看着他,又不像在看他,像是透過他在看別的什麽人。

“七年啊。”方見青陳述的語氣聽起來像一聲嘆息。

她的表情從開始的戒備逐漸軟化,看向他的眼神裏竟帶了絲寬容的意味,臉上還有了隐隐的笑意:“你變了很多。”

“哪裏變了?”路陽好奇地問。

“你以前不會把頭發染成這種奇怪的顏色。”方見青盯着他的腦袋說。

“這個顏色奇怪嗎?”路陽染了這個發色後受到的都是稱贊,還沒有人說過奇怪,“怎麽個奇怪法?醜嗎?”

方見青:“倒也不是醜。”

路陽的臉和醜字可以說是毫不沾邊,能壓住這樣淺亮發色的五官,怎麽都不可能醜。

“只是你以前都不染頭發的,感覺有點不習慣。”方見青打量着他的臉,“而且,你以前也不會打唇釘,連耳釘也不會打。”

被方見青這麽說,路陽下意識摸了下自己的耳釘和唇釘。

“其實我還打了這個。”路陽往外吐了下舌頭。

方見青看到一枚閃亮的舌釘。

“為什麽在身上打這麽多孔?不疼嗎?”方見青的記憶裏,路陽是個很怕疼的人,就連不小心摔了一跤都能在她面前裝可憐半個月。

“我……”路陽想說這只是自己的興趣愛好。

但回憶起來,他熱衷于穿孔的那段時間正是胡芸對他控制欲最強的那段時間。

“我有段時間心情不好。”路陽猶豫了一下說。

方見青沒有追問心情不好的原因,只是輕輕帶過:“嗯,正常的,每個人都會有低谷期。”

“你現在也處在低谷期嗎?”路陽問她。

“為什麽這麽問?”方見青剝開包裝,把棒棒糖含進嘴裏。

路陽:“你看起來有心事。”

方見青的眼圈還是有點紅。

“家裏人生病了,我剛去醫院看她。”方見青含糊地說。

“很嚴重?”

方見青:“據說是癌症晚期。”

“啊……不好意思。”

“沒關系,我和這個親戚的關系一直不怎麽好。”方見青垂眼。

她的頭頂看起來毛茸茸的,不知道是路陽自己想太多還是別的原因,他總覺得她有點委屈。

路陽鬼使神差地伸出手,随即大腦傳來短促的刺痛感,腦海中閃過相似的一幕。

那時的方見青穿着黑白色的衣服,看起來像是某個中學的校服,坐在背景模糊不清的階梯上,也是這樣失落地垂着頭。

而他也做出了類似的動作:“見青。”

他聽見腦海中的自己叫她的名字。

那聲音溫柔到連他自己都覺得詫異。

在他失神的間隙,方見青已經重新整理好了自己的心緒,她擡起頭:“我要回……”

她本來說自己要走,但看見路陽露出古怪的神色便話鋒一轉:“路陽?你怎麽了?”

“沒——”路陽深吸了口氣,聲音有點顫抖:“你叫見青?”

“你想起來了?”方見青難以置信道。

“記起來一點。”路陽覺得頭有點疼。

“你還好嗎?要不然先找個地方休息會兒?”方見青本來都要告別了,但看他這樣又覺得直接把他扔下有點不太厚道。

方見青帶着他到一處咖啡館裏休息。

“頭還疼嗎?要不要去醫院看看?”方見青問。

“我沒事。”路陽勉強對她笑了笑。

他的臉色和嘴唇都有點蒼白,看起來不像是沒事的樣子。

方見青也不好過多關心,便拿起包站起身來:“既然你沒事的話,我要走了。”

路陽呆滞:“欸?”

方見青:“啊?”

“你這就要走了嗎?”路陽訝異地問。

他只是客氣一下,想讓對方多可憐他一點,不是真的沒事啊。

方見青:“你不是說沒事了?”

路陽有太多的話要問,但聽到她要走,一時又不知該從何問起。

他和方見青呆在一起有一種令人懷念的舒适感,所以不想和她分開。

醞釀了一會兒,路陽終于開口:“我們——”

“已經是過去式了。”方見青并非遲鈍到察覺不了他對自己那種微妙的感情,有點像依戀又有點像懷念:“不管以前如何,都已經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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